其後，場間便只余這妖怪下拜討饒之聲。
待有些不耐煩的朱小杰蹲他身旁，不知從哪隨手撿根小樹枝子戳他。那妖怪才哆哆嗦嗦停下動作，順感覺偏頭望了望。
可能是有觀音在前威懾，所以即便他被如此冒犯，卻依舊未曾朝這無禮凡人發火。
不過經朱小杰這麼一打岔，他總算緩過些神思開口︰「菩薩慈悲，請听我罪，助我解月兌。
我本非什麼妖邪，亦不是那些鬼怪。我先前乃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卷簾大將。
只因在那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便把我責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成了這般模樣。
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余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
沒奈何，恍惚之間渾渾噩噩，眩暈之中難忍饑寒，也不知這身子怎不听我使喚，三二日間，便就失去控制會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
不期今日無知，沖撞了大慈菩薩，還望超度。」
其實，自打剛才見那寫有「流沙河」三個字的石碑，朱小杰便就開始興致勃勃等著那沙和尚原地蹦跳出來。
待到這家伙果真出來後，第一次得見真「僧」的朱小杰反是興奮得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細瞧。
而後看到故事中那一直老實憨厚的沙和尚，竟有能耐與號稱觀音大弟子木吒戰得精彩絕倫，你來我往間打得平分秋色後，就更加歡喜。
倘若不是觀音尚在一旁，只怕這家伙下一刻便要開始鼓掌叫好。
可再往後，見到沙僧被個名字輕易嚇退，被扔在地上後恍若換了個人般，在那里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叩首模樣，莫名就有些來氣。所以才突然「發神經」想用樹枝子逗逗這老實家伙。
可待到他開口，朱小杰從他話語中知道這家伙下界以來，竟舍了五谷棄了果蔬，殘忍以人類為食不知道害了多少性命時，原本微笑的臉上便漸漸開始布滿寒霜。
五百年時光對于現代人而言著實有些太久，久到朱小杰似已經忘了兒時《西游記》中的細節。
發現朱小杰站起身後臉色也有些不對，菩薩心下隨之瞬間就是一個咯 。
可場間目光此刻盡皆集中在他的身上，裝聾作啞下去也終歸不是事情，于是他便一面繼續關注朱小杰的神態變化，一面開口順著揣摩出的思路想打破僵局︰
「你本就在天有罪，而後既然被貶下來，就該好好悔過。今你又以人類為食，做下這等傷生害命之事，正所謂罪上加罪……」
可菩薩才說一半便即被朱小杰不客氣插口打斷。
「剛說了，他本就只是‘無心’打碎個玻璃盞而已。
既然是無心，那便不存所謂罪惡，充其量也就有些過失罷了。
天庭中他職司是卷簾，蟠桃宴會不比軍中。期間端茶倒酒賞心悅目的仙女差事，自如何也輪不到他這個五大三粗的卷簾大將去做。
玻璃盞雖在凡世大唐也算稀罕，但在人間宮庭卻終算不得奇珍異寶，倘若光陰向後推移千年，玻璃則就更是如同粗瓷大碗般會成家中常備器具。
在那仙品寶器多如草芥的天庭，此等「俗物」自然僅有資格供他等小神渴飲自用。
宴會中，失手打碎自己杯子驚擾了主人的確是有些失禮，可那又算得上什麼大事？
玉帝硬生生打了他八百還不解氣，把他貶下凡間也不解恨，非得要七日一次，用飛劍將他穿胸百回……
倘若成了仙便要戰戰兢兢窩窩囊囊，稍有過錯便會受如此可怕懲罰遭此等無妄之災，誰還願進天庭做他們的鳥官？
觀音，你剛才說他打碎玻璃盞有罪，且言他沒有好好悔天庭之過。
我倒是想問問，此等無心之失，除了以後飲宴再謹慎拘束些，你倒是讓他額外去悔悟些什麼？」
被朱小杰不客氣打斷說話，菩薩的心里瞬間便就再次苦了起來。得道以來，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人如這般打她臉了。
前面那些話她也就順著朱小杰臉色隨便說說，走個開場白而已，可身邊這「瘋子」硬是像個炮仗般一點就炸。
我好好在這收服妖怪，甚至還幫你們人族說話定罪，你這突然橫插上一杠子到底是想要鬧哪樣啊！還講不講理了？
此刻，沙和尚方才將目光停在朱小杰身上，呆呆看了看這年輕人族好久，愣愣開合嘴巴好幾下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卻總發不出聲來。
良久，他唯有微微側身，朝著朱小杰再次叩首，這一次倒是似是有什麼東西隨著他叩首一並滴落到了地上。
見此，朱小杰本已經寒冰密布的臉上隨之也融化了幾分。
長長嘆口氣，他依舊緩緩開口。
「可我卻覺得，每七日僅僅百劍穿胸著實有些少了。
此刻是我，定教你這魔頭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遭那萬劍穿心之苦！」
听到這話，沙僧仿佛觸電般一下僵在那里，而後用憤怒、委屈、憎恨、後悔、瘋狂、迷茫、厭惡、苦惱、凶殘、糾結等諸般難明眼神望向朱小杰。這一刻，身旁的觀音大士仿佛已經被他忽略，變成空氣絲毫不產生影響。
看到沙僧的復雜眼神，朱小杰心中莫名再次隨之一軟，上前兩步便就俯身為他拭去臉上尚且未干的淚水，又伸手幫他理了理叩首以致散亂的紅發，才緩緩開口解釋。
「我了解你受的苦，雖體會不到卻也能感受你心中那濃郁的不甘與憋悶。
每每七日的酷刑雖然痛苦，可無窮無盡看不到盡頭的折磨卻更加殘酷，時間久了即便你之前是悍不畏死的勇猛仙將，在這沒有希望的日子里卻一樣會漸漸沉淪瘋魔。
可……可對不起你的卻不是這流沙河旁的無辜行人，你即便瘋了、狂了、入魔了，可總也有些東西是不能忘的，有了不甘怒氣你自去天庭鬧事拼殺，了不起與他們拼個魂飛魄散也就是了。
不人不鬼得吃那些凡人？天上神仙們會愧疚嗎？會自責嗎？會同情你嗎？
統統不會！
你折磨的最終僅僅只有你自己一個，所牽連的卻是更多無辜生人。
天庭對你不公，你便仗著委屈無緣無故對那些不如你的凡人凶殘？
如此，你又與那整日折磨你不講道理的天庭又有何區別？
可別說天上那麼多年你吃的都是人啊！
也別說地上這麼多歲月，你依舊不知蔬菜、瓜果、飛禽、走獸統統可以果月復啊！
你哪怕瘋了，可先前也是位神將般的人物。
此刻，你的骨氣呢？你的良知呢？你的血性呢？你要守護的東西呢？
而你……又龜縮去了哪里？」
觀音在一旁耐著性子，听完朱小杰長篇大論的一堆廢話後，微不可查撇了撇嘴。
記得早些年，那嘮嘮叨叨的金蟬子可就也如同他這般愛管閑事，你看那家伙其後被如來貶的多慘……
沙和尚听了這話後便就又陷入呆滯，再沒了聲音。
少頃，只見他突然雙手用力抱住腦袋，「砰」得一下狠狠就撞在砂石地上，而後不顧碎石鋒利便用頭往下鑽，一邊鑽還一邊磨。場上盡皆驚訝，瞬間無聲，詭異極了。
也在此刻，觀音眼中反倒漸漸露出驚奇神色，而後他的眼楮便越睜越大，那常年豎在胸前的手竟也不自覺伸了出去。
「呔！魔頭受死。」
隨著身旁觀音這麼一聲大喝，將剛剛陷入沉思的朱小杰嚇了一大跳，走神的思緒也被這聲呵斥急急喚了回來。
待听明白觀音所說內容，他也顧不上其它，下意識便伸手要阻止觀音的妄動。
可伸出手後，他卻沒了進一步動作，張開口後，他卻發不出什麼聲音。
畢竟……眼前家伙曾經食人！
食人啊！
倘若善心大發便隨意搭救惡人于報應，那該以何祭奠先前枉死靈魂，此後又當以何故事警醒約束迷途來者？
倘若放下屠刀，立地便就可以成佛，那這「屠刀」的分量壓力就著實太薄太輕了。如若真就可以輕易盡釋罪惡，其後又會有多少無知、懵懂、好奇，想抓起屠刀去嘗試嘗試。
佛家許多人類虔誠，吃齋、行善、助人、為樂、苦修一生，最終只因沒有慧根佛緣，便似那「窯頭土坯」一朝大雨滂沱，至死難得正果。
反是那屠刀高立、人命草芥、殺萬成雄的家伙，有朝一日做盡惡事便把那帶血刀子隨便一丟，抬起染血的雙手輕易一合，念誦句不知哪里听來的阿彌陀佛，就有資格原地飛升化身成佛了？
猶豫掙扎中的朱小杰可看不到，此刻，一個隱隱約約血紅影子，隨著倒地那人的劇烈掙扎，竟一點點被逼從沙僧身上顯現出來。
但這道詭異影子似是極不情願離開這軀殼，即便受主人驅逐，卻依舊努力試圖重新往這大塊頭身子里面鑽。
也不知沙和尚下了多大的決心，忍受了多少痛苦。
但見此刻，他的體內仿似凝聚出了無窮神魂力量，即便頭痛欲裂即便雙目開始滴滴淌血卻依舊不肯讓那血紅魔影如願。
硬是憑著不知哪里來的信念毅力，以自己身體為戰場只身與這血紅影子對峙抗衡。一時，一人一影，僵持在那里竟也難分伯仲。
觀音法力高深，自然最先發現了這附身的邪魔域外的禍根。其後她大喝一聲，便就要施展大神通將之超度得灰飛煙滅。
可突然間看到朱小杰張開的口與伸出的手後，她便遲疑起來。
行走天下許多年，尤其在東方地界天庭眾仙中他有些薄面。相處時間久了，隱隱晦晦中對此等紅影她倒也有些听聞。
傳說上古洪荒曾有億萬魔魂善操控心靈亂世，其後天庭仙神共誅之，或以為盡死，或以為逃亡，或以為收……
記得當年大禹治水有句名言︰「堵不如疏，疏不如導，導不如合為己用。」
于是早些年，他就明白天庭那群家伙不是明面上那麼簡單。也知曉玉帝不用出手，便可將十萬天兵無數天將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道理。
那是即便屈他們將軍百劍穿胸、貶他們元帥凡間為豬也沒一個血勇匹夫敢有絲毫怨言。
觀音雖此刻依舊不明白其中操作原理與法門，可她卻知曉「殺人不過一死，倘若誅心，便求死不得」的道理。
很多事情，他們天庭偷偷模模去做是一回事，此刻光天化日之下被這人族大聖抓住把柄卻又是另外一番道理。
起先，觀音就時刻留意著這妖怪動態，想要在第一時間將之滅殺，讓那天庭再多欠自己個仙情佛恩。
可奈何這人族大聖的確厲害，竟無心之中絲毫不比自己慢就也在發現了其中端倪。
眼前他雖未出聲但已經開口，雖未阻止但早就伸手。
天庭仙情佛恩再好，歸根到底有命受用方才是基礎。
倘若自己不顧阻攔硬去銷毀「證據」，一旦惹惱身邊這個「炮仗」，怕那高高在上的佛祖不僅不會如同當年力保迦葉那般保護自己，反會落井下石橫加搶奪自己香火信仰。
所以，觀音不敢動，也不能動，哪怕身後大徒弟惠岸行者眼巴巴疑惑看著也不動。
看著眼前光出聲卻不施展法力的菩薩，如同寺廟中她那些泥像般定格，惠岸此刻的確有些錯愕。
可師傅是什麼菩薩？她如此做自有她如此做的道理。怕多是想要考驗考驗這可以與自己平分秋色的妖怪，看他能否守得住本心抵抗得住魔頭。
看著眼前慘狀，听著那痛徹心扉的哀嚎，惠岸感覺自己的心境似都要有些松動了，于是他趕忙雙手合實念誦起大慈大悲的經文。
直到此刻，朱小杰卻依舊莫名其妙，他能理解觀音因自己動作停手的事情，可他卻不知道眼前沙僧是怎麼了。
好好的，咋一個人就突然原地掙扎起來了？演戲呢？
這麼演就有些過分了吧，誰家誠心悔悟痛徹心扉眼楮還帶淌血的？
這讓別家小朋友看見，怕不得嚇得晚上不敢一個人上廁所了。
但再看幾眼。他開始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且就听听那撕心裂肺的掙扎哀嚎，看看那不似作假的血淚，也能知道沙和尚此刻真的很痛苦，如此這般怎麼看也不像是在作偽。
不過好在朱小杰有個骰子作弊器，不懂不怕，咱可以開掛。
于是轉瞬間，沙和尚的信息便被顯示了出來。
「人物︰原卷簾大將；
體質︰10086；
防御︰120；
攻擊︰5555；
精神︰110；
法力︰10010；
說明︰此人被天庭引發所種魔種侵染心智，因此刻意念與體內魔種斗爭對抗，故屬性大幅降低。其體質、攻擊、法力均降低10000點，其防御降低23000點，其精神降低20000點。5分32秒後損傷累積溢出，開始隨時間永久大幅降低各屬性上限。」
朱小杰法力低微，也沒見過啥魔種，可他理解能力尚且過得去。
看了骰子的一大段解釋後，多少明白了些場間狀況，也才明白了觀音剛剛為何舉止大變想要除魔。
弄了半天吃人的是沙和尚體內的魔鬼，搞了這麼久原來觀音是要除去他心中的魔種啊。
他早就覺得奇怪了，故事中沙和尚那麼和善的一個憨貨，倘若硬要抓人來吃肉，則怎麼想就都有些違和。
不說其後取經路上他那淳樸憨厚的表現，單說玉帝放個食人狂魔在身邊給自己卷簾，朝夕相處中怕也踏實不下來吧。
不過什麼才叫「此人被天庭引發所種魔種侵染心智」？前世看西游記咋就一點信息也沒有看到過？
有這控制神仙的本事，那天庭咋不給悟空也種上一個玩玩？不過悟空的確是被那些家伙兩次三番喚去天界來著。
額，順著想下去還真就有些細思恐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