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安已經行到城門樓上懸掛的輿圖前,若有所思︰
「就目前的局勢來看,王師在北封鎖龍亢,而在南封鎖渦口,兩淮水師游弋淮水之上,縱然現在敵情未明,且入秋之後水流變淺而不敢深入歲水和睢水,但從整個大局上來看,鮮卑人的三路兵馬,一路已經被擊敗,現在一蹶不振,另外兩路,縱然有越過淮水奇襲淮東的這一路奇兵在‧‧‧‧‧‧
可從全局來看,鮮卑人仍然是被困在王師的多重包圍之下,困獸猶斗而已。此時不想著盡快跳出王師的包圍,反而在此地盤桓不去,難不成‧‧‧‧‧‧」
謝石的想法顯然比蔣安更快一步,他嘆息道︰
「慕容‧‧‧‧‧‧竟還有南下之意。」
杜英則已經沉聲說道︰
「傳令各部,南下追擊。」
比謝石和蔣安更快一步的杜英,做好了主動出擊的準備。
他的面色陰沉,畢竟此時傻乎乎的等在龍亢郡,真的就像是傻子在等著鮮卑人主動送上門來一樣,說不定刻意封鎖消息的慕容現在已經笑掉了大牙。
「但龍亢郡決不能就此丟下。」謝石趕忙提醒道。
他解釋一句︰
「慕容恪雖然兩度被都督所擊敗,可其麾下的兵馬終歸損失並沒有很大,一旦都督率軍南下,那麼就給了慕容恪可乘之機,甚至有可能此時慕容恪真的在這茫茫煙雨之中虎視眈眈,等待著都督主動離開龍亢郡。」
杜英頷首︰
「這是自然,便留下伯健(蔣安表字)在此地留守,余帶領八千步騎南下,給伯健留下兩千兵馬,如何?」
蔣安肅然應道︰
「守城綽綽有余。」
龍亢郡城經過王師入駐之後的休整,城牆已經基本恢復了原狀不說,整個城池本身不大不小,也正適合守衛,而且王師隨軍攜帶以及入城之後打造的一些攻守器械,杜英也不可能冒著雨帶著,所以必然要留在郡城中。
有這些家伙什在,蔣安自然頗有信心。
「援兵不日便到,此時都要過渦水了。」謝石卻忍不住提醒道,「都督是否穩妥起見,等援軍趕到之後再出發?」
「敵之所欲,我之所攻,戰機稍縱即逝,等援兵到了,怕是鮮卑人已經渡過歲水了,甚至到時候其到底是想要南下,還是只是覺得從歲水東岸北上更加穩妥,因此不惜繞路,我們恐怕都不得而知。」杜英徑直說道,「一步錯,則步步錯,若是不能用更快的步伐把走錯的路追回來,那麼將會錯得更加離譜。
因此不能再等了,前面就算是鮮卑人設下的陷阱,也要闖一闖,看看這慕容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謝石終歸只是外人,此時唯有微微頷首,而蔣安則知道都督心意已決,不好阻攔,猶豫了一下,只能深深拱手一禮。
身為下屬,只能堅守城池,而讓主帥出去搏殺,這在他看來還是恥辱的,奈何本事和長處各有不同,這樣又是最好的安排。
「糧草這方面,還得有勞五叔了。」杜英接著說道,「一路風雨,道路泥濘,糧草轉運從關中轉運過來實屬不易,所以余還是寄希望于能夠從淮南再運一些糧食,需要五叔居中調度。」
杜英自然是想要吃淮南的米了,畢竟淮南的糧草同時供應大司馬和關中兩處兵馬,這邊吃的多點,那邊自然就吃的少點,而且壽春的謝玄自然知道杜英有關中作為後盾,自然是不愁吃的,主要是為了搶佔大司馬的名額,所以到時候肯定也會嚴格控制北上的糧草。
杜英可能吃不飽,但大司馬一定會餓著。
而杜英也以「居中調度」這個名頭確定了謝石的身份。
他不再需要謝石冒著風險南來北往,只需要坐鎮一處調度就可以了。
後勤軍需官,哪怕只是負責一個方向上的糧草來往,自然也是十足的肥差。
只不過這個方向上的糧草,很多都是從江左調撥過來的,因此也沒有多少可以上下其手的機會,貪王謝自家的錢糧,那豈不是等于把錢從左口袋倒到右口袋,而且被發現了還得吃不了兜著走麼?
但杜英把謝石放在這個位置上,本身就已經足以借此向江左傳遞想要建立合作的訊號,他相信謝安那邊肯定會領情的。
而謝石本來留在關中王師之中盤桓不去,杜英也不相信這家伙完全就是安心為謝家女婿打工、全是好心,無外乎也是想要借此機會近距離的了解關中。
結交關中文武人脈,了解關中軍隊和行事風格。
當然,也是了解杜英這個人。
這已經是謝安在向杜英傳達想要聯手的信號了。
杜英正式確定謝石的身份地位,也算是對這個信號的回應。
之前遲遲未決,如今卻在此時做出回應,杜英自然也有他的考量。
謝石打量著杜英,明白這是這個明明在輩分上矮一輩的謝家女婿和謝安之間的博弈和拉扯,更或者說,一直以來都是三個人之間的博弈。
還有一個是桓溫。
只不過現在整個棋局上,在之前多了杜英這個變數之後,現在又多了慕容這個變數。
杜英的出現,儼然謝安——當時能代表江左的大概是司馬昱和王羲之更合適一些——和桓溫都默認的。
穩固的三角,能夠避免整個南方直接崩潰、陷入無休止的戰爭。
但是如今慕容的攪局,又讓這棋局如何都捉模不透了。
謝石領命離開,忍不住在下城的時候擺了擺手,自顧自的說道︰
「這是他們那個層次的斗爭,與我何干?
還是不操這個心的好,就讓阿兄和都督他們,能者多勞吧。」
不管哪邊佔優勢,總少不得我謝家五郎一番跑腿的苦勞,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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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水岸邊。
小雨淅瀝瀝。
馬蹄踏過還算平整的道路,留下了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印記。
士卒緊跟在其後踏過去,發出「噗啪噗啪」踐踏水坑的響聲。
鮮卑步騎正在沉默中向東行進,雨水洗刷了煙塵,而他們的軍容也絕算不上零散。
「馬蹄不亂,森然有度,這支軍隊,仍有一戰之力。」謝奕就站在距離鮮卑人隊列不到半里的地方。
哪怕是這小雨之中,可見度很低,他依然能夠看到遠方天邊的原野上,那一條蠕動的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