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變故

天剛蒙蒙亮,劉承宗喂過了馬,披著糅皮襖站在院里刷牙,有傳令兵站在四合院窯洞房頂上宣布,今日大操取消。

邊軍每天都有小操,由隊官帶著訓練;五天一次大操,由守備率領全營訓練。

在能吃飽飯的時候,他們的訓練強度很大,過去賀人龍從別處弄到些糧草,只要連著吃五天飽飯,饒不了讓全堡官軍身攜八十斤負重、三日糧草出堡,完成行軍、營陣、挖壕等大強度訓練。

如今糧草供應不上,訓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隊官們普遍以隊列訓練為主,意在約束士兵不出去作亂。

沒有軍餉、軍糧減半的條件下,節制再精明的將領,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約束而已。

提高是想都不要想、維持也很難,只要能約束著士卒不逃出堡去搶掠百姓,就算對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若非如此,打獵這種出堡的活計也不至于落在劉承宗這種家丁選鋒的肩膀上。

哪兒有讓最精銳的士兵出門打獵謀生的道理?

早起去粥房喝了碗粥,劉承宗又牽上紅旗和小鑽風出城溜達,可惜沒見到什麼獵物。

上午本想回堡內看看大雁炖好了沒,才剛到城門口就見小十六等著他,遠遠看見便大喊道︰「獅子哥,快回來!」

帶著他就往劉承祖的營房走。

「怎麼回事?」

「管隊晌午被將軍叫去議事廳,回來就讓我找你,趕緊去營房。」

沿途看見別的院子里,有人正愁眉苦臉抱行李往騾馬背上放,讓劉承宗心里突突直跳,不安感愈加強烈,心道︰這是要開拔?

一頓飽飯都不給吃就開拔?

可街上鐘鼓樓沒響。

等到劉承祖的營房院子上,他瞧見窯洞四合院里站了不少其他隊相熟的邊軍,有穿鎧甲的也有只穿襖子帶兵器的,各自背著行囊。

管隊營房門口,劉承祖在鴛鴦戰襖外套著紅布面鐵甲,抱著只兩瓣北軍盔,將盔槍上的小旗扯下,抬頭見弟弟正在房上,招手道︰「下來吧,出事了,十六也進來,給我收拾東西。」

說罷轉身進了營房。

劉承宗邊走邊同院子里相熟的人物打過招呼,進營房見額頭一道疤的管隊曹耀也在炕上坐著,問道︰「兄長,出什麼事了?」

劉承祖從牆上扯下地圖,卷著遞給尾隨而來的十六讓他系上繩子,指向床邊讓劉承宗坐下,道︰「上午將軍叫我等去議事,嗯……情況不好。」

兄長臉上表情格外復雜,不知該從何說起,抬頭看著劉承宗道︰「陝三邊的武總督自殺了。」

陝西三邊總督武之望,是個神醫。

做過海州、蓋州的兵備道,以山東按察副使任永平兵備,後來接任袁可立的登萊巡撫,跟毛文龍合不來,倆人經常在公文里互罵,所以去年調到陝西三邊來做總督。

這可還沒滿一年呢。

「自,怎麼會自殺?」

劉承祖摘下頭盔撓了撓頭,皺眉道︰「固原鎮兵變了,邊軍鬧餉,去年臘月萬壽節那天的事。督撫都捂著不給朝廷報告,今年嘩變部隊已轉攻涇陽、富平、三原,還俘了個游擊將軍李英。」

「將軍從榆林帶回來的公文上,洛川、淳化、三水、略陽、清水、澄縣、韓城、宜君、中部、石泉、宜川、綏德、葭州、耀、靜寧、潼關、陽平關、金鎖關等地,皆有流賊。

死了的就死了,活著的怕也少不了罪責。」

劉承宗張張口,萬千情緒梗在喉嚨,一個字都說不出。

在記憶里,有關于大明滅亡之前的陝西大起義,這場大起義最終打進北京城覆滅大明,只是他沒想過自己……已經身在其中。

「朝廷忙著與東虜打戰,銀糧都往遼鎮運,根本顧不上給我們發餉,將軍去榆林不但沒要來軍餉,還被吳總兵強要了十幾匹馬,實在沒辦法了,洪參議給他出了主意,吃空餉。」

吳總兵叫吳自勉,像個買賣人,軍中糧馬,能貪的都貪,轉手就賣出去,有能耐的很。

邊軍將士都不喜歡他,每天早上營房里的人一睡醒,娛樂活動就是不指名道姓的互罵一頓,有怨的抱怨有仇的報仇,反正大伙都認為對方在罵吳自勉。

這麼一位總兵官,有效彌合了軍兵之間可能存在的裂痕,大家始終親如兄弟。

延綏鎮的邊軍大概都盼著他什麼時候調離或者被撤職。

「吃空餉?」

「對,家丁本有雙糧雙餉,如今朝廷不給邊軍軍餉,災年里就近輸送的軍糧也減半,可到底還能讓一個人吃飽。」

劉承祖說著嘆了口氣,抬手磨痧著下頜短須道︰「將軍多報了家丁四百六十。」

「朝廷如能批二百人的糧,堡里邊軍就不會餓得光想跑;批四百人,吃三天飽飯就能出城野戰,不過……」

兄長話鋒一轉,道︰「朝廷批家丁糧草尚需時日,堡內剩下屯糧連糜子粥都不過喝一個月。

用兵之際,到不了秋天就要動兵,家丁的糧批不夠,士兵吃不飽飯一听還要打仗,只會跑得更厲害。

因此將軍打算冒險把兵散一散,放出去些人,結小隊各自覓食,是沿街乞討也好、入林自救也罷,膽大的加入亂軍盜匪也無妨。」

劉承祖說著,無可奈何地搖頭道︰「我听說將軍這主意好像得了洪參政私下里的準許,名義上是向諸多亂軍叛匪使間,實際上就為自己找口飯吃。」

洪參政,是陝西的督糧參政洪承疇。

劉承宗大概明白這是個什麼意思了,道︰「如此一來,恐怕放出去的人回不來了。」

「肯定回不來的多,但如今糧草不濟,與其讓軍兵成為逃兵,倒不如放任離去,就是不放走,逃兵也會越來越多,可逃兵犯法。

將軍自己放出去的部下,以後將軍立戰功也好、朝廷發糧食也罷,還有回來的機會。

這些人要有軍官帶著,所以把總、管隊都在議事廳里抽簽,抽長簽的留、抽短簽的走。」

一股腦地把這些話都說出來,劉承祖看上去輕松不少,他悠長地嘆出了口氣,說不清是重任在肩還是如釋重負,這才緩緩伸出手。

一根半截木簽正躺在手心。

炕上坐著的曹耀倒沒有兄弟倆神情那麼凝重,嘿嘿笑著抬手往桌上一扔,也是根短簽。

「我倆被選上了,獅子,跟哥哥們走吧?」

注︰

.夫軍士選擇既精、行伍既寔、必須嚴訓練之法、振頹靡之風、每營三千、既有將官以統之、仍委各道方面官一員以監之、每五日一大操、一日一小操、大操合一營人馬而操之。始之以下營演陣。不許仍前兒戲儼如臨陣對敵。三令五申。節制凜然。左右進退。戰如法不亂。形圓而勢不散。少有差錯。即當重責。——《皇明經世文編卷二百三十八,曾銑疏》

.武之望,關中鴻儒,久病成醫,編撰有《濟陰綱目》、《濟陽綱目》,尤擅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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