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卷38、父子之間(4)

余文儀自知以漢大臣之力,無法與在旗的內務府大臣,尤其是後宮嬪妃們相抗衡。他縱有一腔正氣,卻也終不能不護著家人,唯有以自請告老還鄉來為此事告結。

余文儀卻沒想到,竟因為此事,皇十五阿哥親自前來問候。

那是皇子,更是被皇上幾番番說過最肖似皇上的皇子,今日能親自到他家里來看望他,余文儀一見琰,還沒等行禮,已然先落下淚來。

這定是皇上的體量,無聲的慰藉。

琰連忙搶步上前來,扶住余文儀,「余老大人請起請起,千萬勿要多禮。老大人年過九旬,我才十幾歲少年,若要受老大人之禮,當真上天都看不得去。」

余文儀老淚縱橫,握著琰的手臂,直是將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淚奔涌出來。

琰扶著余文儀回到病榻前,兩人親熱地並肩而坐。

琰含笑道,「我曾听說余大人與于敏中大人有同鄉之誼,想來余大人也是江蘇人吧?」

余文儀忙道,「回十五阿哥,老臣乃是諸暨高湖人。因諸暨又稱‘暨陽縣’,而江蘇也有暨陽,故此同僚之中又有如此混同,稱為同鄉了。」

琰一拍掌,「諸暨乃是西施故里,更是越王勾踐復國之地,正是地靈人杰!」

琰凝視著余文儀的眼楮,「無論是勾踐,還是西施,雖分男女,可是心中卻都懷著家國之大,全然拋卻小我之情……」

余文儀心下一顫,慚愧得已是抬不起頭來。

——說到底,他以病請告老還鄉,雖說是不屑與英廉和惇妃同流合污,卻也終究是保存小我了。

「老臣愧對皇上,愧對十五阿哥……」

琰心中更有了數兒,含笑點頭,「余大人早有詩名,我尤其愛余老大人所寫的親情之詩。我記得其中有一首題為《寄內子並示五兒延良》,叫我感觸最深。」

琰說著,微一垂眸,已是吟誦而出︰「骨肉團沙久不群,欲尋香夢籍微醺。病妻空爾肱三折,稚子粗能書八分。竹領兒子齊繞舍,松添鱗甲獨干雲。怪他畫角吹邊戌,茶熟凌霄日已曛。」

琰拍著余文儀手,「情真意切,我眼角亦濕啊。早知老大人多年在刑部為官,品格方正,可是這親情之詩寫來卻是娓娓情深,著實令人感喟。」

余文儀雖說也有文才,可是終究朝中大才更多,他如何敢想自己的一首寫給妻子和兒子的詩,竟能入得十五阿哥的眼……這便更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琰拍著余文儀的手臂道,「由此一詩中,我可窺知余大人在諸子之中,最為看重五子延良……不知我的猜測可確?」

余文儀連忙點頭,「老臣諸子之中,五子延良與老臣最為肖似……老臣自將一份期望,更多寄托在延良身上。」

琰含笑點頭,「余大人的五子延良,我也知道。如今是在刑部山西司為主事,也同樣從刑部出身,正是子承父業。」

余文儀更是慚愧得說不出話來。

正是因為他的兒子余延良也是刑部的官員,而他自己是刑部尚書,故此總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才不敢不在乎英廉的暗示威脅……

琰點點頭,「說來也是我旁枝逸出,我倒留意的是余大人五公子的生辰——延良是六月初六的生辰吧?」

余文儀有些發愣,不知十五阿哥這話又是要往哪兒說去。

十七歲的琰,用少年老成卻又帶著年少調皮的模樣,沖余文儀眨眨眼,「余大人有所不知,因為我額娘的千秋是九月初九,故此我對所有如此疊月疊日的生辰之人,心中總有特別的親近之感。」

琰說著,眼中終是流露出少年的傷感來。

余文儀心下被狠狠震動,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堂堂皇子,可是母親剛剛薨逝二年去,這心中的思念之情。

他的熱淚便又不由自主滑落兩腮。

「老臣母親當年獨自撫養老臣兄弟三人,老臣有負母親,多年苦讀,中進士之時已是五十歲。那一年授福寧知府,又調漳州知府,老臣回想跪請接老母親赴漳州奉養。微臣老母親年事已高,拄杖諭微臣道︰‘老身健飯,無以為念’……竟不肯隨老臣至漳州赴任,更令老臣專心負職,勿為了她老人家而分心。」

「不久母親及駕鶴西去,老臣雖終于高中,卻不能膝下奉養,微臣多年以此為憾,不能釋懷。卻也知老母親更在乎微臣忠君報國,故此老臣便將對母親的一片思念敬養之心,全都寄托在公務之上,四十年來不敢有半點懈怠與私己之心……」

余文儀說著垂下頭去,淚落成雙,「可是微臣這一次卻有負聖上,有負十五阿哥,更有負老母親在天之靈……」

琰點頭,也是陪著余文儀一同哽咽了。

「我與余大人何嘗不是感同身受?最怕最怕,就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辜負了天上的額娘啊……」

室內,琰與余文儀相擁而泣。門外,看傻了琰身邊的小太監三寶。

三寶觀摩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低聲問毛團兒,「祖爺爺,您老給小子點撥點撥,阿哥爺這是怎麼說的?」

毛團兒瞧著這三寶,就如同瞧著自己小時候兒似的。一樣鬼頭鬼腦,一樣腦子停不下,見什麼事兒都愛多琢磨一下兒,嘴還甜。

毛團兒便故作老態地哼了一聲,「照你小子說,阿哥爺該什麼樣兒啊?」

三寶眼珠兒一轉,「斷案啊!該是誰的對錯,嘁嗤 嚓,有罪的下大獄、掉腦袋,沒罪的就連升三級唄!」

毛團兒揚手照三寶後腦勺就給了一下子,「你小子是看戲看多了,以為什麼都跟戲台上似的,倒是快意恩仇了,什麼都不用顧忌了是不?」

三寶捂著後腦勺陪著笑,「要不小子怎麼趕緊求祖爺爺您給點撥點撥呢。小子這實在是看不懂咱們阿哥爺的路數了。」

「你以為皇上派咱們阿哥爺是干嘛來了?殺人?殺誰啊,是殺公主的額娘,還是殺內務府幾十年的老大臣,嗯?」毛團兒輕哼一聲,抱起手臂來,緩緩道,「……咱們阿哥爺才十七歲,未來的日子啊還長著呢,這會子殺人,那是要積怨啊!」

「所以這會子對于阿哥爺來說,什麼嘁嗤 嚓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人心,人脈。余文儀為人方正,官譽極佳,又是江南漢臣……這樣的人,是阿哥爺一定要力保的。」

三寶終究年歲小,還不到時候兒,毛團兒不能再往深里說了。

他只站在四月天的暖陽里,仰頭望向那碧藍的晴空,淺淺而笑。

「……令主子,皇上的心,您總是最懂的,是不是?」

琰告辭而去時,余文儀已經是一掃病容,不但下了病榻,更是親自送到府門之外,堅持跪送。

琰自親自攙扶攔著,含笑輕聲溫言道,「大人之病,在于心。大人的心事想叫我皇阿瑪知曉,只是大人有口難言。我既來過,大人將一腔心事都托付與我,我知道就自然我皇阿瑪也都明白了。老大人便從此開釋心結,早日康復。」

琰緊緊握了握余文儀的手臂,「老大人,刑部事務一日不能離了老大人。」

琰又調皮眨眨眼,輕聲耳語道,「若老大人還稱病不出,那刑部的所有堂務,可就更都是兼管刑部部務的大學士們一言之堂嘍~~」

余文儀心下一震,忙道,「老臣稍後入內重整衣冠,今日便回部辦公!」

琰欣慰點頭,「辛苦老大人。如此高齡,尚以國為重,不負諸暨故地,亦不負老夫人含辛茹苦之心。」

琰騎馬而去,遠遠地,余文儀一直跪倒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琰回圓明園九洲清晏復旨。

皇帝笑呵呵看著琰,只是輕描淡寫問,「回來啦?」

琰也不多說,只是笑答,「回皇阿瑪,兒子回來了。」

皇帝點點頭,「剛接著信兒,余文儀已是回部辦公了。喏,這謝恩和自罪的折子都已經遞上來了。朕沒批,打算待會兒叫奏事太監直接給送回去便罷。」

琰也含笑道,「皇阿瑪的旨意,就是叫兒子去看望余老大人,勸余老大人繼續為國效命。既然余老大人已經回部辦公,那兒子也算不負皇阿瑪旨意了吧?」

皇帝點點頭,「嗯,辦得好。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兒啊,小十五你記住嘍,還這麼辦。」

皇帝說完就像已經忘了這事兒似的,再就不深問了。至于琰是怎麼跟余文儀說的,以及余文儀之前進內請脈又發生了什麼,皇帝一概都跟漠不關心了似的。

隨著琰,太醫羅衡也進內復旨,帶回了余文儀給惇妃開的藥方。

「對惇妃娘娘的胎,余尚書的意見是‘先按漏胎論治,滋補陰血,疏通肝氣,再觀後效’。方用四物湯,養血疏肝,安之理之。」

皇帝淡淡點點頭,「嗯,準了,用吧。」

六日後,亦即四月二十八日,陳世官再帶羅衡去給惇妃請脈,奏道︰「今余文儀所用之藥,亦與滋榮助長湯相同,力量仍小,不專,再兼用胎產金丹更好,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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