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44、下嫁

七月十四日,皇帝親自赴和親王府、忠勇公府,賜奠。

歸來後下旨,「諭曰︰大學士公傅恆溘逝。昨已降旨,從優賜恤。復念伊錫封公爵,向俱循用民公分例。今辦理一切喪葬儀節,著加恩照宗室鎮國公之例行,以示優異。」

皇帝給予九爺的已是身後喪儀的特恩。只是,人已去矣,何樣的特恩都已經換不回一條鮮活的性命來。

直到此時,福康安還沒有回來。

都不知道他此時身在何地,又是否已經接到了九爺溘逝的消息去。

七公主山間涼亭,遙遙向西南而望。

明日七月十五,就是她十五歲的生辰。這將是她在厘降之前,身子娘家所讀過的最後一個生辰了。

況且民間以十五歲為及笄之齡,雖說她今年的十五歲是為虛齡,可是也已經許嫁,故此亦可上頭,這便也是及笄的本意了去。

故此這個生辰對她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只是可惜,偏偏舅舅忠勇公就是溘逝在了她這個生辰前兩日;而從小一起長大的麒麟保,竟然不知身在何方。

還有額涅,因為舅舅忠勇公的溘逝,雖面上沒什麼,可是卻瞞不過她——她瞧得出,額涅這幾日來都食不下咽。便是皇阿瑪來了,額涅也只是勉強陪著喝兩口湯而已。

是玉蟬姑姑偷偷稟告說,額涅的嘴里都起了大泡來,偷偷叫她們用火燎了銀針給挑破了,這才勉強還敢喝兩口湯去,要不就難進水米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又如何能安心地厘降而去?

她也曾私下與皇阿瑪問過,是否要因為五叔和舅舅兩人的喪事,而將婚期推遲些?

古來人倫,便舅舅是外家,不必她穿孝行禮;可是五叔卻是至親,是皇阿瑪的親弟弟啊。五叔剛薨逝幾天,她就行成婚之禮,是否會對長輩不敬了去?

皇阿瑪卻輕輕拍著她的肩,撫慰道,「你的婚期是欽天監勘得的吉期,什麼都不能阻礙著;再說你是固倫公主,位比親王,不必為你五叔穿孝。」

「且你是皇阿瑪的女兒,你與你五叔之間還隔著君臣之別。自更不必你去行禮了。一切都有你八哥、十二哥他們兩個呢。」

那她就也唯有收拾起心緒,等著七日後的成婚禮。

因為弘晝與傅恆兩人的薨逝,今年的七月十五中元節,除了是七公主和八阿哥永璇的生辰之外,也格外坐實了思念和哀悼的情緒去。

婉兮這幾日親手折了不少的蓮燈、紙船。

她這些年最精巧的手藝,不是做餑餑,而是當年學做的通草花。這折紙的手藝,她是將當年做通草花的、壓箱底的手藝都給拿出來了,將那蓮燈做得栩栩如生。

也因此,總叫她不知不覺想起來,當年頭一回要為孝賢皇後做通草花的時候兒,就是九爺不辭辛苦,偷偷兒出京,從南地給她運回的合用的通草來

草木皆有靈氣,與指尖如此摩挲,便有如靈犀相通。仿佛隨時一抬頭,她就會看見九爺一身藍袍,掛一臉的少年燦笑,大步奔進門來,興沖沖地喚,「九兒,我回來了!」

一剎的恍惚之後,眼便模糊了。

這一次九爺真的是走遠了,太遠了遠得,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方才那樣的一幕,將永遠永遠都只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眼楮是再也不會看見、耳朵也再不會听見了

良久,平定下了情緒,婉兮剛想收回目光。卻冷不丁看見當真有個年少矯捷的身影奔入了門檻來!

婉兮一時恍惚,卻听見外頭傳來哭咧咧︰「哥,你還給我。那是我的,不能給你!」

婉兮倏地回神,這才看清那飛奔而進的身影,是小十五;而後頭哭哭咧咧一路跟著跑進來的,除了小十七,不做第二人想。

——宮里的皇子個個兒都守規矩,恨不能在人前扮作完美的形象去,也就只有皇上這位老兒子,一個是年幼,不知道裝假;二來是皇上的老來得子,慣著,便是有些不守規矩,皇上都不說,那還誰說了?這便養成了自由自在的性子,這麼哭咧咧橫穿半個圓明園的事兒,也不是頭一回發生了。

上回是去抓圓明園里散養的梅花鹿尾巴,結果被人家梅花鹿毫不客氣地用尾巴給抽在臉上了,這便惱得非要叫人把梅花鹿的尾巴給割了——可鹿是祥瑞,奴才們自然不敢,結果人家十七阿哥就這麼哭咧咧跑過半個圓明園,非要找他皇阿瑪給做主去。

結果他皇阿瑪听了笑了好半晌,一點兒都沒陪著他生氣。還抱著他直豎大拇指,說「梅花鹿的尾巴那麼短,你還敢上前去揪;人家梅花鹿沒直接給你一腿,或者是拉粑粑蛋兒噴你一臉,那就已經是十分喜歡你了你就得意去吧!」

兩個兒子來了,婉兮心下便再難過,也都收了起來,伸開雙臂,「哎喲,你們兩個這是合著演哪出戲呢?快過來,過來。」

婉兮先伸手攬住了小十五,小十七哭咧咧跟進來的時候,哎喲,鼻子下頭都成水簾洞了。

玉蟬趕緊上前來給擦了,小十七這才爬上炕去,直接鑽進婉兮懷里去。

「怎麼了這是,啊?」婉兮垂眸看著兩個兒子。

小十七雖說從小天真爛漫慣了,偶爾還犯渾,可是小十五這個當哥哥的卻是格外懂事兒啊,故此這幾年來就連婉兮這個當本生額娘的,都沒見過兄弟兩個紅過臉,更別說小十五這麼叫弟弟哭咧咧一路跟著跑過來的。

小十五小臉兒繃得威嚴,罕見地顯露出決絕之氣來。

「額涅,您看這些。」

小十五將搜出來的那些物件兒全都擺出來。

小十七就急了,伸手去抓撓,「那是我的,我的額涅,哥搶我的東西,他不還給我額涅你打他,罰他站!」

婉兮將小十七給摁回去,細細看那些東西,便有些愣住。

其中有幾樣兒,她是十分眼熟的。

比如那個濃翠欲滴的翡翠扳指兒,比如那個渾身赤金、連內里軸承八件兒都是金的懷表

婉兮小心屏住呼吸問,「這是哪來的?」

小十七還從未見過額涅與他這樣嚴肅地說話,這便更有些不妥帖,垂下頭心翼翼解釋,「是忠勇公舅舅給我的」

婉兮眼楮一酸,急忙闔上了眼簾。

其實內里還有一樣東西,跟這些玩意兒原本都不相配,也不知道小十七怎麼會給跟一堆金玉的一起給拿來了——那是一串茱萸果的串子。

因茱萸果紅艷艷的,像瑪瑙似的,重陽時節宮里也呈進不少的山茱萸來,她的生辰又在九月初九,故此當年便是她還是官女子,她的房里也少不了這樣好看的山茱萸盆景。

她就將那紅果拈了下來,串起來做成手串,或者耳墜兒,跟念春兩個閑下來的時候兒坐在炕上互相戴著玩兒。一共做了多少個,自己心里也沒數兒;戴完了,有沒有掉到哪兒去的,也沒刻意去尋過。

她真想不到時隔多年,這東西竟然還能出現在九爺這一堆東西里

她卻絕不記得當年是送給九爺過,只記得是曾經跟念春兩個人關起門來戴著玩兒的呀。都不敢戴出門去,怕獻春笑話,怕素春她們借機挑刺兒來著

不過,卻也隨即想明白了過來。那一年九爺還能隨意出入她在長的臥房,故此看見了、順手拿走了,原本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可是又不對啊,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兒了,茱萸果別說干了、爛了,都可能化成灰兒了,怎麼還能留存到如今來?

婉兮霍地睜開眼,趕緊伸手去拿——這才發現,是錯了。

不是模樣錯了,而是材質錯了。再不是當年那普通的山茱萸果,而是當真用了紅瑪瑙做成!

如此便也難怪小十七這個「小財迷」,會將它也給揀了回來。

瑪瑙本身還好,算不得特別貴重;可是這串子金貴的在于手工上——方才那一瞬間,都能叫她這個本主兒看差了,以為還是當年那一串;以瑪瑙之石質,竟能仿出草木天然的質感來,著實令人欽佩。

心下想明白,卻沒有因為不是當年的那一串而有半點的遺憾,反倒——更是潤了眼眶去。

那串子一共是九顆珠子,仔細看過去,還刻著極細的字跡。

小心辨認出來,正是那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這七個字外,另外還有兩個字,是一模一樣的兩個字︰九、九。

婉兮的淚沒辦法控制地急速流下來。

九九,外人看來,或許會以為是因為那句詩是寫在重陽;她卻何嘗不明白,九、九其實是兩個人啊。

就因為「遍插茱萸少一人」,所以,他才有些固執,又有些孩子氣地,非要將兩顆刻著「九」的珠子挨在一起串著,就這般相依為命、耳鬢廝磨,這一生一世,誰也不會再離開誰去。

婉兮將串子按在心口,用力忍住悲聲。

九爺是走了,永遠地走了。在歲月面前,血肉之軀軟弱得不堪一擊,比不上這些金玉之物,能夠長久地留存在世間。

什麼能叫時光不老?什麼能讓歲月永留?

人力當真不可為麼?

不,其實可以。

只要有心,終究有辦法能讓那短暫而易逝的記憶留存下來,穿過三十年的光陰,又于此時欣然重逢。

九爺走了,九爺卻也其實還在。

放眼看去,她身邊還留存著與這串子一般的太多的印跡和回憶啊。

這都是三十年里留存下來的,若她要重新盤點一遍,這些印跡和回憶就足夠再陪伴她三十年去。

以她如今的年歲,再加上三十年,那麼她今生的其余時光,便當真沒閑暇去傷心和追悼去了。

這樣想來,原來很好。

婉兮便笑了,破涕而笑。

小十五和小十七兩個都愣愣望住額涅,小十五擔心的問,「額涅您,沒事吧?」

小十七也說,「額涅你乖這些東西兒子都不要了,都給額涅!反正忠勇公舅舅也說,如果兒子不要這些了,只能給一個人,那就是額涅!」

婉兮含笑點頭,模著兩個兒子的頭說,「沒事,額涅沒事。」

婉兮幫小十七又將鼻子給擦了擦,「這些東西啊,小十七你告訴額涅,你喜歡麼?有沒有喜歡到心眼兒里去?」

小十七想了想,「兒子自然是喜歡的。要不喜歡的話,兒子怎麼會揀了帶回來?」

「可是說有沒有喜歡到心眼兒里」小十七仰頭望住婉兮,「可是額涅,什麼叫喜歡到心眼兒里啊?我听不懂啊」

婉兮也是笑。可不嘛,是難為孩子了。

婉兮想了想,柔聲道,「喜歡進心眼兒里啊,就是說這些東西你能如忠勇公舅舅那般愛惜著,時刻都帶在身邊,只要得了空閑就會時時勤拂拭就是這一生,你對這些東西都不會厭倦,都不會將它們給丟棄了。」

小十七托著腮幫兒,認真地想了想,終是搖頭,「額涅,兒子做不到。」

婉兮也不意外,終究孩子還這麼小呢。

婉兮便將那一包東西都斂起來,「那這樣,額涅暫時替你收著。東西還是你的,額涅不要,你隨時都可以找額涅來拿。」

「只不過額涅要給你定個規矩︰你每次只準來拿一樣去玩兒,等玩兒夠了,將那樣送回來,再拿另外一樣兒去」

小十七懵懂地點頭,這會子只想叫額涅高興,至于這些東西能怎樣,倒並不那麼要緊了。

「好,兒子答應額涅!」小十七將那小包又在婉兮懷里壓了壓,「都擱額涅這兒,額涅就不哭了,啊!」

七月二十日,七公主和靜下嫁前一日。

這一日按例,遣官賚送妝奩。這數個月來婉兮和婉嬪兩人親自盯著的、那繁復得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項妝奩,由大車如流水一般送入了京中的超勇親王府去。

與送妝奩的隊伍一起抵達超勇親王府的,還有內務府精心挑選的、與七公主和七額駙八字相合的內管領命婦,率執事婦女到額駙的府邸中去,將妝奩陳設起來。

七月二十一日,七公主終于披上嫁衣,行下嫁的成婚禮。

這一日早早地,超勇親王成袞扎布,便陪著七額駙,率領族人向皇帝恭進鞍馬二九,共十八;甲胃二九,馬二十有一,駝六,宴九十席,羊九九八十一只,乳酒黃酒四十五瓶。

這便是「九九之禮」,體現出額駙家對公主的崇敬與珍重。

因固倫公主下嫁禮要舉行兩次筵宴。今日便是第一次,皇帝親臨正大光明殿,賜喀爾喀親王成袞扎布、額駙拉旺多爾濟,及其近族。

不僅額駙家的親族,同時入宴的還有宗室王公、大學士與尚書等當朝重臣。

宴後,七公主與七額駙向皇帝、婉兮行禮辭行。

看著身著固倫公主朝服的女兒,婉兮的眼再度模糊。

固倫公主朝冠,冬日用薰貂,夏日用青絨為之,上綴朱緯。

冠頂鏤金三層,飾東珠十,上餃紅寶石;朱緯上周綴金孔雀五,飾東珠各七,小珍珠三十九。

冠後,後金孔雀一,垂珠三行二就,中間金餃青金石結一,飾東珠各三,末綴珊瑚。

後護領垂金黃絛二,末綴珊瑚,青緞為帶。

脖上戴金約。鏤金雲九,飾東珠各一,間以青金石紅片金里,後系金餃青金石結,貫珠下垂,三行三就,中間金餃青金石結二,每具飾東珠、珍珠各四,末綴珊瑚。

耳飾,左右各三,每具金雲餃珠各二

都還來不及細看小七身上,便只是她頸部以上,已是珠玉琳瑯、華光璀璨。

小七這樣端莊高貴的模樣,便連婉兮也都是第一次看見。隱約覺得向自己走來,在座下拜墊之上盈盈下拜的,不再是自己從小護著長大的小女兒,而是十八、二十歲的大姑娘了一般。

這般的縴合度,這般的美好恬靜,這般的高貴典雅,這般的叫人不舍。

受此一禮,做此一別,小七就要離開宮禁,嫁入超勇親王府,成了拉旺的福晉去。

雖說她是駐京的公主,不必隨旗,年節伏臘隨時都能相見可終究,女兒出嫁之後就意味著開始了一個新的篇章,總歸與從前不同了。

婉兮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伸過手來,溫暖而有力地握住了婉兮的手,輕輕捏了捏,以示安慰。

婉兮竭力忍住,含笑凝視一雙新人。

今天的拉旺,不是穿蒙古人的服飾。他是親王世子,這樣重大的場合,只能穿固倫額駙的禮服。

這大清的冠服將他蒙古人的豪邁暫且收斂住,那一身的石青色,更彰顯出了少年如玉的氣質。便如那蒙古人最為崇敬的長生天,他這一身的藍,更顯出拉旺性子的寬厚博大,如海闊天高。

婉兮放心地點頭,受過孩子的禮,婉兮親自起身走下地坪來,握住拉旺的手,「好孩子,你早已是我的兒子了;自你兩歲起,我便早已將你當做我的孩子。」

「今日我雖說難受些,不過心底里卻是高興的。我不是嫁女兒,我是歡歡喜喜看著你終于可以將蓮生領回家去,從此再不用被我們這些長輩阻隔了你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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