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329、她們都說“事不過三”(八千字畢)

祥常在听了,心下已是寒涼。

「要我也那般去奉承令妃?哈,我還當真辦不到!都是後宮里的女人,我便是常在,卻也沒的向誰那麼卑躬屈膝去!那多貴人能如此不要臉面,我卻不能!」

忻嬪心下略有些失望,不過卻也輕輕點了點頭。

「不錯,不光是你不肯,連我當年,也做不到啊。咱們再怎麼著,都是滿蒙世家的格格,如何能向一個辛者庫下的漢姓女,那麼奴顏婢膝去!」

祥常在抬眸望住忻嬪,「既如此,那永壽宮,我還去麼?」

忻嬪垂眸想想,「該去還是要去。就算放不下咱們自己的自尊去,可至少面子上不能再如從前那麼僵著了。」

祥常在憋憋屈屈地離了咸福宮,樂容陪忻嬪送到咸福門口,忍不住輕聲問,「令妃一向是謹慎的人,便是跟多貴人掰了,卻也沒那麼容易重新接納祥常在。照此說來,這個祥常在用處怕是不大了……」

忻嬪倒是淡淡一笑,「這局面,我倒是也不意外。終究令妃是什麼樣的人,咱們自是最清楚不過。祥常在是入不得令妃的眼的,便是多貴人跟令妃掰了,令妃身邊兒也自然還有穎嬪呢,她如何瞧得上一個祥常在去。」

「不過祥常在也並非就沒用了……便是她對付不了令妃,可是憑她對多貴人的恨,留著她來對付多貴人那個孩子,也用得上。」

樂容也是微微一怔。

忻嬪抬眸瞟了她一眼,「今年令妃直到這會子還沒動靜,怕是她今年便沒有孩子了。今年,皇上必定為平定準噶爾而大慶,那多貴人又有了孩子……那今年這個年頭,風頭最盛的,便自然是那多貴人了!」

「你沒听見麼,今年後宮挑選新人,便是皇後和皇太後陪著皇上一起去的,挑進來的也全都是蒙古的格格……這一來是因為今年這個年頭,二來也是皇太後忌憚宮中漢女勢大。」

「不過不管怎樣,今年開始,宮中的蒙古嬪妃必定又自成一派。多貴人是目下後宮里唯一的博爾濟吉特氏,血統最高貴,如今又有了孩子。那新進宮來的蒙古格格,必定唯她馬首是瞻。」

「照這樣的情勢下去,若她今年生下的是個皇子,那她的位分便必定直逼妃位了……咱們防著令妃的同時,也不能輕忽了這個多貴人去。」.

每年的二月,那拉氏的心情總不是太好。

一來是剛過完年,人的心情從那麼熱鬧,一下子沉寂下來,心下難免有些落差——當然更重要的是,她的千秋令節就在二月。

從她正位中宮開始,皇帝就下旨叫她的千秋令節停止筵宴。她每到一個新年的二月,心下未免便又懷了些希冀,總希望好歹也該享受一回身為中宮皇後的待遇去……可是今年,依舊沒有驚喜,皇帝依舊下旨,她的千秋令節停止筵宴。

她便這樣懨懨地,陪著皇上去挑選女子。這回皇帝細看的全都是蒙古格格,皇太後也心照不宣,給皇帝推薦的也都是滿洲世家、蒙古世家的格格。

故此最後還是皇上和皇太後母子兩個定的人選︰一個是拜爾葛斯氏,出自厄魯特蒙古來歸的「朔包沁部」,父親是朔包沁部的得木齊(品級與八旗佐領同)賽音察克。

另外一個霍碩特氏,出自內扎薩克蒙古的郭爾羅斯部。蒙古習慣以地為氏,故此她也稱「郭氏」。郭氏的父親是該旗的台吉(旗主),名烏巴什。

蒙古格格們因都住在各部領地,不在京中居住,對于宮中規矩了解粗淺。故此皇帝吩咐,叫兩位蒙古格格分別住進那拉氏和純貴妃的宮里學規矩,正式賜封之前,身份都是「學規矩女子」。

其中分到那拉氏宮里,跟隨那拉氏學規矩的,就是來自厄魯特蒙古的拜爾嘎斯氏;郭氏則分到純貴妃宮里,在純貴妃位下學規矩。

那拉氏想起這個事兒來,也是心煩。

「郭氏好歹是內扎薩克蒙古旗盟出身的格格,便是不在京里居住,可是好歹也還是在吉林,跟咱們挨著。耳濡目染著,多少能懂些宮里的規矩……可是拜爾嘎斯氏卻是個厄魯特蒙古出身的野丫頭!皇上將她放進我宮里來學規矩,當真是添了累贅。」

塔娜便笑,「雖說厄魯特蒙古的格格對宮里規矩明白得不多,是不好教;可是今年這個年頭,皇上自然是更重視厄魯特蒙古的格格些。主子忘了當年令妃的舊例?放在皇後宮里的學規矩女子,初封就是貴人。由此可見,皇上就是要叫這厄魯特蒙古的格格,初封就比內扎薩克的格格位分高呢。」

「她既然是從主子宮里出身的,便一輩子都是主子的人。這會子多貴人剛有了孩子,正是盛寵之際;主子位下多一個同為厄魯特蒙古出身的貴人,豈不正好可以抗衡多貴人去?」

塔娜一語點醒,那拉氏挑挑眉,便也笑了。

「可不是?皇上倒是真抬舉這個拜爾嘎斯氏!她父親不過是個得木齊,連宰桑都不是,哪兒比得上郭氏的父親是台吉呢!可是皇上卻將她放進我宮里來,叫她初封就能是貴人去。」

「這樣看來,皇上對她的重視,倒是不亞于多貴人去。她又年輕,沒多貴人那麼多舊皇歷去,那皇上自然更喜歡她……只要把她捧起來,那多貴人的好日子,就也到頭兒了。」

「正是這個話兒!」塔娜含笑給那拉氏捧上一碗茶來,「主子是六宮之主,統御六宮,要做的就是叫這六宮一碗水端平。皇上雨露均沾最好,這六宮便也應該齊刷刷地不分高低才是。唯有如此,主子的中宮之位才最穩當。」

那拉氏輕勾唇角,「沒錯。只要我的中宮之位坐得穩穩的,那永的地位,就也沒人能搶得去。」.

二月的後半月間,兩位新選入宮的蒙古格格先後入宮,分別跟隨皇後和純貴妃居住、學規矩。

按著規矩,那拉氏也召集齊了六宮眾人,一起在翊坤宮正殿,升座叫兩位新人請安。

宮里這一下子選了兩位蒙古格格的事兒,在後宮里還是頭一遭,六宮眾人來看兩位新人,心下也是各有滋味。

雖說是新人,可卻是跟著宮里位分最高的皇後和純貴妃來學規矩,由此便也瞧得出皇上對這兩位新人的重視。

也難怪,終究這一年是這樣一個年頭,皇上注定要為平定準噶爾之事大慶。

兩位新人入內,婉兮還是不由得先看清楚了那來自厄魯特蒙古的拜爾嘎斯氏的穿著——聳肩的妃紅長袍,外頭罩著繡寶相花綢緞的長坎肩兒。袍子不用扣子,而是用銀鏈子拴住。

婉兮知道,厄魯特蒙古的女孩兒面頰左右各自垂下的九條小辮子,名叫「祥和」;

婉兮還知道,她們坎肩兒左側帶有白、紅、黃、綠、藍五彩方絲巾,代表母乳、火種、信仰、草原生命、長生天;右側戴有針線包、白銀制成的彎月型飾物下面吊著鑷子、牙簽、錐子、夾子、掏耳勺……

從前,她一個漢姓人會以為蒙古人穿的都是一樣兒的袍子,長著相同的相貌。可是如今,她已經能從服飾、發飾上的細節來區分蒙古各部的不同。

——這些,都拜多貴人所賜。

婉兮想到這兒,目光不由得悄然轉向多貴人去。

多貴人遇喜,這本是好事兒,也是她心願得償……可是,映入婉兮眼簾的多貴人,面上非但沒有喜色,反倒有些虛浮的蒼白。

她眼見著似乎有些胖了,可是婉兮擔心若真伸手去捅一捅,那發福的部位,其實都能按出坑兒來——婉兮擔心,多貴人怕是浮腫了。

也許都是女人年紀大了才懷胎的緣故吧,叫人瞧著便總覺更辛苦些;況且多貴人從小是在西北的草原上長大,來這內地本就水土不服,又在後宮里這般擔驚受怕,這一胎懷得怕是要格外辛苦去。

婉兮自己徑自出神,耳畔卻傳來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這白氏,好漂亮啊!她不愧叫‘白氏’,長得可真白。你瞧她那皮膚,像是牛女乃一樣……」.

便如霍碩特氏可因部落名,稱為「郭氏」;拜爾嘎斯氏,也可依著姓氏的發音,簡單稱作「白氏」。

婉兮這才去細細打量白氏的容貌。

果然。

白氏雖說是蒙古格格,可是因為厄魯特蒙古游牧之地在西域,與西域歐羅巴人等多有通婚,故此這白氏生得膚若凝脂,五官玲瓏。

這相貌便與傳統漠北蒙古和東北的蒙古都不一樣兒——便是與同為蒙古格格的郭氏也不一樣。

因郭爾羅斯部在吉林、黑龍江等地,他們是歷代與東北的女真人、高麗人等通婚,故此郭氏的相貌倒是與滿人更為相近。

這宮里,在一群長眉細眼、面孔扁平的滿人和漢人中間兒,出了這樣一位五官玲瓏的去,自然叫人覺得眼前一亮,甚為驚艷。

這樣美麗的女子,若只是旁觀看看,倒是賞心悅目;可若是同為後宮女子……便在座所有人的心下,都有些不是滋味兒了。

便連婉兮自己,心下也說不清道不明地,那麼輕跳了幾下兒.

那拉氏的目光印在白氏面上,先是歡喜,其後那歡喜便有些凋零下去;不過待得白氏走到了座前行禮時,那拉氏面上便又重新浮起了笑意。

那拉氏點頭笑,「好,二位妹妹都是這樣年輕標致的人兒,別說皇上看了一定喜歡,便是我瞧著,也是打心眼兒里的喜歡呢。」

因白氏是要跟隨那拉氏居住的,她便首先格外與白氏笑笑道,「雖說都是來自厄魯特蒙古的格格,白氏你與多貴人的五官眉眼啊,卻是各具風姿呢……」

多貴人雖說也是出自厄魯特蒙古,可是終究原本是喀爾喀蒙古的,後被準噶爾並入罷了。況且她又是博爾濟吉特氏,故此多貴人的相貌還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傳統模樣兒。雖說血統更高貴,可是這般與白氏的艷麗比起來,終究還是有些遜色了。

那拉氏這話用的字眼雖是「各具風姿」,可是那弦外之音,眾人卻也都听得明白。

更何況,多貴人的年歲、以及曾經嫁過人的舊皇歷還明擺在那兒呢……

多貴人有些尷尬,起身行禮,沒說出什麼來,只能是尷尬笑笑。

婉兮垂下頭去,忍下一聲嘆息。

語琴湊過來輕聲道,「這就是後宮,管是什麼出身,只要是一枝獨秀、單獨有了孩子的,便自然成了眾矢之的,誰看著都不順眼。」

婉兮輕輕點頭,「……何嘗不是。」

語琴便忍不住輕輕一笑,側眸瞟了婉兮的肚子一眼。

婉兮急忙按住語琴的手,輕輕搖頭,「……噓。」.

眾人各自與兩位新人見禮,說話兒,送出見面禮去。

婉兮送的,是每人兩匹宮緞、兩匣頭戴花,另外一匣用草原的手法做的女乃餑餑,並一小壇她親手糖漬的蜜果子。

這便散了,各自回宮。

語琴挽著婉兮的手,見前後左右都無人,這才低聲道,「……虧你還瞞著。又不是第一胎了,肚子早晚大起來,你還能瞞得住什麼去?」

婉兮這便臉紅起來,「……都說‘事不過三’,我也以為我的福氣到啾啾這兒,已是差不多了。哪兒想到,這竟然又有了~」

雖說比前三個孩子都晚了幾個月,可是這年頭相連著的,依舊還是「一年一個」的節奏去。

況且皇上十月那會子是剛從木蘭回來,又去盤山,一共都沒在宮里呆幾天;況又是西北戰報頻傳的年頭,皇上思慮也重,這才叫孩子晚了一步到來。

若是算算時辰,她這個孩子比多貴人的孩子來得還要早一點。

雖說已經生過了三個,可是這超過「事不過三」的第四個孩子,叫她心下不能不更加小心翼翼一些才行。否則她母子二人,便又成了六宮上下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去。

語琴也是嘆口氣,「我原本心下也有些計較多貴人……可是這會子看來,我反倒慶幸她遇喜了。倒是正好能幫你擋一擋,叫她們暫且都盯著她去,讓你能暫且松一口氣。」

婉兮輕輕捏捏語琴的手,「……今年皇上還要巡幸索約勒濟去。索約勒濟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安本浩特(海拉爾)西南六百七十余里處,為蒙古東四盟的界山,為內興安嶺的起點。皇上這一去,便要多日不在宮里,我自己心下本也忐忑。」

語琴便也點頭,「至少這會子,眾人都只顧著盯著多貴人的肚子,還有新進宮的兩位蒙古格格去了。你便也樂得逍遙幾天罷。」

婉兮抬眸一笑,「還有……姐姐忘了,二月初八便是小七種痘的吉時?這樣的時候兒,絕不可以出事兒。」

「唯有後宮眾人暫且忘了我去,才能叫我能安安穩穩養著肚子里這個孩子,才能叫小七能穩穩當當送走痘神娘娘去。」

語琴也是一拍掌,「是啊,這麼一想來,我怎麼還有些慶幸多貴人這會子遇喜了呢!」

因種痘本身也是出痘,這便對宮里任何一個孩子來說,一樣兒是到鬼門關前走一遭。更遑論這宮里從前永琮等多少個孩子就是死在種痘這事兒上……故此婉兮這顆心早就是揪著的。

那會子心煩意亂,控制不住跟多貴人甩臉子,之後回想起來才明白,那會子的脾氣,實則都是因為又有了孩子……再者也是為了小七而揪心,便都沒顧上去細細回想皇上這麼做的緣由。

這般細細回想,心下才有些柳暗花明.

還是在這個二月里,皇帝命處斬雅爾哈善。

出于愛新覺羅氏的宗室,因庫車之戰錯失生擒小和卓霍集佔的良機,又反倒將責任都推給部下,終令皇帝下了決絕之心。

至此,皇帝已是繼大金川之戰,斬訥親;第一次平準噶爾,策楞死之後,第三次在重大戰事上,臨陣治罪主將。不管你是世襲罔替的公爵,還是宗室愛新覺羅家的皇子皇孫,只要在戰事上指揮不力,皇帝懲治起來皆不手軟。

尤其,訥親和策楞還是親兄弟,同為皇太後母家同族的鈕祜祿氏,皇帝也並未徇半點私晴。

西北便是與京師千里之隔,皇帝亦運籌帷幄,殺伐決斷。

由此一事上,亦可見,便為西北之遙,亦早已歸化于中華大一統之下。朝廷威儀,牢牢控制住了西域,將從前從未劃入版圖的那一片領土,正式緊緊維系于《皇輿全圖》之內,再無質疑。

與此同時,皇帝還是施恩于歸降的厄魯特各部。

厄魯特各部首領均被皇帝賜予二三品官職,子孫可降等世襲。原本應于降等承襲至八品官時便終止;但是皇帝格外施恩,準其在降等承襲至八品官時,仍給七品「恩騎尉」世職,準世襲罔替。「著為令,此特朕體恤蒙古奴僕之意。」

這樣便是保障了來歸降的厄魯特各部首領的子孫們,代代皆有世職、俸祿可供出身、養贍,不必為前程和衣食擔憂。

這一道恩旨傳下,後宮里來自厄魯特蒙古的多貴人、祥常在和白氏學規矩女子,自是最為開懷的。

這便更加一時之間,後宮里蒙古嬪妃,尤其是來自厄魯特蒙古的這三位嬪御,風頭一時無兩。

若說後宮暫且可分為滿洲世家嬪妃、漢姓女、蒙古嬪妃三個陣營的話,那在這樣特殊的年份里,無疑就連滿洲世家的主位們,都不得不暫且屈居于蒙古嬪妃們的下風去。

而這當中,自然以兩位有孩子的主位最為引人注目——這便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愉妃,與出自厄魯特蒙古的多貴人。

在這個無論前朝,還是後宮,人人眼中都是碩大「蒙古」二字的年頭,婉兮樂得清靜,安安穩穩只養著自己這第四個孩子罷了。

還是在這個二月里,皇帝再度帶六宮挪至圓明園,婉兮便又趁勢將自己「天然圖畫」那小島的碼頭門兒給關上了,將那一片紛擾也都關在了小島之外.

二月初五日,皇帝帶著後宮挪進了園子里。婉兮便在圓明園里,親自陪著小七種痘。

種痘的地點,婉兮事前向皇帝請求,還是安排在五福堂里。

皇帝听了便斷然拒絕,「……不可。你現在的身子,你忘了?那五福堂里也是你日常燕居之地,若在五福堂種痘,若染了病氣去,對你身子怎好?」

婉兮努力想笑,卻還是有些笑不出來,便也是緊張地攥緊了皇帝的手,「……奴才的身子不要緊。奴才終究是大人呢,小時候兒也種過痘了,那病氣便自然是再招惹不上奴才的。」

「奴才就是想著,那五福堂是小七落草的地兒……又得皇上的福氣護佑。小七在那里種痘,我才能更安心些。」

這樣說著,婉兮還是忍不住淚盈于睫。

那樣小的孩子要到鬼門關前去走一遭,她這當娘的都代替不得,一個屋子又有什麼舍不得的?便是什麼病氣的,還有什麼要緊去?

「爺……也是因為我的身子,我不方便再往別處去走了。便叫小七留在‘天然圖畫’島上,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奴才也才能放下心來……這圓明園雖大,可是也唯有奴才自己住的地方兒,奴才方能安心。求爺了~~」.

小七終是婉兮與皇帝的第一個孩子,雖說是個公主,可是那情分上卻也是後來的幾個孩子,包括永璐都無法相比的。

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婉兮的心去?這樣的心疼,他同樣感同身受。

他便狠不下心來,即便是擔心婉兮的身子,也還是不忍再拒絕。

皇帝只捉著她的手問,「你小前兒,當真種過痘了?」

婉兮忍住淚,故意白他一眼,「爺說呢?爺見蒙古、西域外藩的使臣們,都只叫他們在熱河、盤山覲見,而不叫他們進京、進宮來,還不是因為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沒種過痘,怕他們將痘癥帶進京里和宮里來麼?」

「便是拉旺被選為額駙,送進宮里來養育之前,也都是給先種痘的……奴才若小前兒沒種過痘了,如何能進宮來伺候?那會子內務府挑選女子,內務府的大臣們查得可嚴謹了。」

皇帝想想,便也笑了,這才點頭,「若是種過痘了,那倒無妨了。這便依你,也叫小七不用換到陌生的地方兒去再怕生……就在五福堂里吧。」

「只是,你得答應爺,只在五福堂外守著,不準親自進內去。」

婉兮這才破涕為笑,「爺安心就是!那‘背燈祭’的規矩,奴才可不敢冒犯,否則驚擾了痘神娘娘……那便糟了。」

皇帝咕噥一聲兒,伸臂將婉兮抱進懷里。

「這會子爺真恨自己身為天子……爺也好想將什麼都扔下不管了,也親自陪著咱們小七去。」

婉兮鼻尖兒一個勁兒地酸,卻努力含笑道,「送一回痘神娘娘,前後得十幾天去呢。爺哪兒能十幾天什麼都不理了去?這會子西北的戰事正酣,爺連半夜接到戰報都要立時起身,覺都睡不囫圇,如何還能為這個分心去?」

婉兮攥了攥皇帝的手,「爺放心,還有奴才呢。況且爺從小兒就在五福堂里念書,五福堂窗外的玉蘭樹,當年就是陪著爺念書的‘同庚’。如今它和奴才一起在外頭守著小七,就如同爺自己在一樣兒~」

皇帝用力點頭,也緊緊攥了攥婉兮的手,「咱們小七,是‘佛祖降世,七步生蓮’,她是降生在盂蘭盆節的孩子,她必定得諸天神佛保佑,一定會平安送走痘神娘娘。」

婉兮便也含笑點頭,「爺是天子,爺都這麼說了,這便是金口玉言。痘神娘娘也一定會遵旨而行……」.

二月初八日,五福堂里正式供神、張黑幕、熄燈,御醫給小七種痘。

與小七一同種痘的,還有三阿哥永璋的長女綿繡格格。

這會子永璋自己也病了幾年,長子又夭折,故此這個長女就更為珍貴;純貴妃便是拖著病體,也還是要堅持親自陪著親孫女兒一起熬過這一關去。後來還是婉兮和四公主一並勸阻,四公主發誓一定親自陪著佷女兒,純貴妃這才沒親自陪著來。

四公主也挪進「天然圖畫」來,與婉嬪一起,陪著婉兮,守護著兩位還不滿三歲的小格格。

兩位小格格在那混黑不見日月星光的屋子里,忍受著痘癥的考驗;三個人在外面也都在佛前拈香祈禱。兩位小格格身子上遭受的折磨,三個人的心里面兒,也一並承受著,只多不少。

便是婉兮還懷著孩子,也不肯松快下半點來.

忠勇公府。

傅家這個二月里,收到了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好消息是福靈安跟隨堂兄明瑞,在西北參加了葉爾羌之戰,皇帝為福靈安敘功,擢二等侍衛。

這消息自是給傅恆長臉,可是听進九福晉蘭佩的耳朵里,自是有些喜憂參半。

喜的是,好歹是九爺的長子建功;憂的是,這福靈安越發出息,將來會不會有憑軍功,超過福隆安和福康安的一天去。

九福晉這點子憂慮還沒摁下,宮里便又傳來了話兒——說福康安「出事兒」了。

這會子傅恆以領班軍機大臣身份,每日都在軍機處里陪著皇帝處理西北戰報,顧不上家里;一听說福康安「出事兒」了,蘭佩立時便忘了自己的「病」,掀被便起身下地,「幫我遞牌子,我要進園子去看康兒!」

篆香都給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住蘭佩,低聲提醒,「那福晉的病……?」

蘭佩這才省悟過來,一時倒是難住。

篆香便也是輕輕一笑,「福晉別擔心,康哥兒在宮里沒出什麼大事兒。令主子給遞出來的話兒,就是康哥兒連著三天不肯吃飯。誰勸也不听,令主子怕康哥兒餓壞了,這才叫遞話出來,問問咱們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尋常若是福康安不吃飯,婉兮有的是主意哄他吃,也有的是手藝變著花樣兒給他做——可是這會子婉兮一顆心都在小七那兒呢,又懷著孩子,見不得油煙,這便只好將事兒來問九福晉。

蘭佩的心雖說放下些,卻還是提在半空里,「他不吃飯?這又是怎麼了?」

篆香瞧著蘭佩左右為難的模樣兒,這便道,「不若,叫奴才替主子進宮去給令主子請安?奴才這便也瞧瞧康哥兒究竟是怎麼個緣故,回來也好叫福晉放心。」

蘭佩點點頭,「……雖說可行。可你終究沒個正式的名分。那這宮里,你也進不去。」

篆香現在的身份,還是傅家的奴婢呢,並無誥命,哪兒有身份進宮去請安呢?

篆香心下也是黯然,不過還是竭力一笑,「倒是還有轉圜的法子——其一呢,可以請側福晉走一趟。這會子靈哥兒剛被皇上擢升,靈哥兒又尚了多羅格格,側福晉也有正式的身份……」

蘭佩深吸一口氣,「不可!」

篆香倒也不意外,這便輕輕垂首,「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叫奴才帶福鈴一起進宮請安便罷。雖說奴才沒有身份,福鈴卻是九爺和福晉的孩子。從身份上來說,也是四公主的小姑。」

「這會子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也在園子里種痘,咱們跟純貴妃和四公主是姻親,這便叫福鈴進宮去給四公主請個安,順便探望探望那位大格格,終究還是說得過去的。」

蘭佩听得心下也是略有些慚愧,不由得伸手攥住篆香,「……篆香啊,我總想跟九爺提,是否該給你請封側福晉了。只是九爺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你也,終究還是缺一個阿哥。若福鈴是個阿哥,那便什麼都順理成章了。」

篆香含笑搖頭,「福晉千萬別再說這個了。奴才說過,奴才是傅家的家生子,一輩子情願都只是傅家的奴才。奴才能生下福鈴,能這麼留在九爺身邊兒一輩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二月十二日,宮里終于遞出了話兒,準篆香陪福鈴,進園子請安.

篆香先給婉兮見禮,兩人先坐著說會兒話。福鈴年紀小,不愛在大人身邊兒站規矩;婉兮也不想叫福鈴拘束,這便喊了倫珠來,叫倫珠先帶著福鈴去瞧福康安去。

福鈴跟著倫珠,帶著兩眼的好奇,一路看著「天然圖畫」的風景,進了福康安住的屋子去。

福康安正躺在炕上,像個大面片兒糊在炕上一般,既扁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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