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了緣一直強撐著站在僧尼面前,直到洗塵殿內走出了一名陰沉著臉的男子。
一群陰曹吏隨著他,烏泱泱地離開。
了緣在這個時候才瀉去體內的一口氣,整個人頹然倒下,如山石坍塌。
周圍的一眾僧尼見狀,立馬上前要去扶起了緣。
最後還是一只修長細白的手穿過了了緣的腋下,這才讓了緣不至于跌倒在地上。
「你們該干什麼就干什麼!都散了!」
了想呵斥了一聲,眾僧尼才趕忙散開。
將了緣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背上,往藥師殿的方向走了過去。
穿過了好幾條廊道,路上留下不少殷紅的血滴,是自了緣他那裂開的虎口處滲出。
不多時,了想便感到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
藥師殿的僧尼見了兩人,連忙上前攙扶著了緣坐在內中的蒲團上面。
兩根不粗不細的銀針分別落在了了緣的頭頂和臍下。
兩股清涼的佛氣順著銀針徐徐灌入到了了緣的體內,他的面色才有所緩和。
「多謝了,了想。」
了緣吐出了一口濁氣,才勉強能夠開口說話,只是唇色已然有些蒼白。
他垂首看了眼自己這兩雙粗糙的大手,虎口處已經裂開,不禁有些感慨。
「青燈之前,參禪甲子,以武修道。」
雙手仍是有些發顫,沒有從方才緩和過來。
未有說完的話全數卡在了喉頭,半晌,了緣也只是嘆了一口氣。
坐在他身側的了想一言不發,而只是示意一旁藥師殿的僧尼先行出去。
「師兄,你仍然對先前被種下傀絲一事耿耿于懷?」
「不單只是如此」
了緣身形較為魁梧,整個人團坐在蒲團上面,倒像是山一樣厚實。
「也不只是如此。」
眉間凝結的愁緒未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了想這才發現,如此下去,了緣心中的執念恐成心魔。
這世間一切的修行者最為忌諱的就是‘心魔’。
漫漫修途,一望無際。
此間所要歷經的劫數,便是那恆河沙數也難計量。
而心劫便是修行者們最為忌憚的,當中以‘心魔’劫為甚。
沉淪其中,鮮有安然月兌身者。
或者說,修行者會自甘墮落。
這不是了想所樂見的。
或者說,他並不想這件事出現在普渡慈苑內。
了想沒有立即接話,而是靜靜看著了緣好一會兒,才開口。
「師兄,你心躁了。」
「菩提自行,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了緣又是一口濁氣吐出,眸中的精光略微黯淡了些許。
本來高大魁梧的一個人,鼻孔當中吞吐著氣息,身子微微晃動。
「雖作如此想,人卻尚在原地,不得半分寸進。」
了想的這一番話,了緣何曾未有想過。
只是越是這般,他心中煩悶愈盛。
就像是有一根刺深深楔在了他的心間。
那跟刺十分微小,比他雙臂的毛發還要微小。
了緣算是‘了’字輩中年歲最大的一位,也是跟在淨夢身後最久的一位。
一甲子的光陰歲月,讓他愈發認識到了自己和同修之間的差距。
了緣也愈發體會到,和那些天縱奇才相較,什麼叫做微若凡塵。
他起先還是能夠用世間天才本就稀少這番話當做慰藉。
這是短短一個月的功夫,讓了緣見識到了兩名天才。
其中一位竟讓自己的師尊答應將寺中寶物借來予他一觀。
入了佛門,三毒不可隨身。
只是了緣終究是凡胎,他終究是沒有舍下那七情六欲。
「師兄,是有了嫉妒心嗎?」
了想平靜地觀察著了緣,注視著他身上的變化起伏。
他能明白了緣為何突然此語。
心生執念,源自于對他人的嫉妒。
「認為這天賦應該只能自己有,他人不應該有,對于已經擁有的他人升起了憎恚。」
若是平時,了緣定然暴怒。
但他現在倒是意外的平靜,仿佛是一尊古樸的佛像。
用清水灑洗過後,照見本來面目。
就好像方才那個沉浸苦惱一臉頹靡的了緣,並不是現在這個氣定神閑心止如水的了緣。
了緣挺直了腰板,雙眸微盍,雙手合十。
「若是如此,我當往無間。」
「看來師兄已經釋然了。」
了想怔了一下,嘴角浮起一抹和善的微笑。
「只是」了想頓了頓,接著說出內心所想。「師兄真的想通了嗎?禪宗講究‘明心見性’,今日師兄的開悟,是真正放下了過去種種嗎?」
「你在講什麼?」
「直到這一刻,師兄的眉頭一直緊縮著,並沒有因為那番自我安慰而徹底放下。」
說著,了想從袖口當中掏出一紫檀木的寶盒,也不管了緣是否拒絕。
「這是?」
了緣看著腿間的紫檀木盒,心中升起疑慮。
他覺得有些熟悉,但又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淨浮師叔好說話的,了想只是跟他輕輕提了一嘴,他便徑直將這東西給了我。」
了想垂眸看著那塊木盒,藥師殿內燈光昏暗,讓他那張白淨俊秀的臉顯得有些晦暗。
「師尊曾經說過,千人千想,不同之人從這畫軸當中所能領悟到的感悟都不相同。那麼師兄,如果是你,在展開這畫軸的時候將會是看到什麼?」
了想的聲音相當平靜,沒有半分激動。
這番平靜的話語訴說卻攪得了緣心中波瀾掀起,久久不能平復。
自入得普渡慈苑以來,他只是听說過。
從來沒有妄想有一天這寶物竟然是躺在自己的懷里。
因此,了緣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
「了想以為,若要真是放下,需要親身走上一遭,與過去所執做一個徹底的割舍。」
了想雙眼平靜注視著了緣。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自己真的放下呢?」
言猶在耳,了緣眉頭緩緩舒展開。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
粗糙的大手撫模在紫檀木盒上面,輕輕摩挲著。
了緣目光的焰火,忽明忽暗。
「是啊,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
說著,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師兄,就當是為了普渡慈苑。」
禪宗在上朝好不容易才做到遍地開花,斷然不能讓衣缽在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