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罪惡抉擇

回到辦公室,吉時仍然無法從李志康的悲劇中走出來,心情低落。他有些話沒跟李志康說,李志康的那個疑問,他和易文翰都沒解答。

李志康猜想,是不是密碼中的前三個死者,鐘敬勛都心懷愧疚,所以同時資助關照三個人的後代。實際上,鐘敬勛沒有。

一來,鐘敬勛並不是直接殺死姜力鈞和殷大昌的凶手,二來,他對他們也沒有愧疚。所以多年前,鐘敬勛唯一親手殺害的只有一個人,也是最無辜的人,那就是李志康的母親李婭寒。所以這麼多年,他就只對李志康心懷愧疚,一心彌補贖罪。

「傅熙還是個笑話,說什麼他的鐘叔從不騙他,你看看,二十多年前就騙他們傅家父子了。哪怕是那樣一個不苟言笑的機器人,居然也會有喜歡的女人,為了跟這個女人在一起,不惜去殺害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吉時對鐘敬勛從前沒有好印象,如今更是厭惡,這一點倒是跟李志康的想法一樣——殺人之後再來贖罪,誰稀罕?

「所以傅熙說鐘敬勛想要退休,搬離傅家,很可能就是想要徹底跟許菁菁遠走高飛,因為他們已經不能在暗地里廝守了,李志康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威脅,他們想要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只可惜,他們誰也沒能得逞,全都是失敗者。」易文翰替所有人不值。

吉時嘆氣,「你說,許菁菁會在哪里呢?我們要不要找她?」

易文翰不答,反而轉移話題,「你知道為什麼鐘敬勛會使用‘五音’作為秘鑰去編寫密碼嗎?」

「他是音樂愛好者?也許他隱藏得很深,連傅熙都不知道他愛好音樂。」

「許菁菁是彈古箏的,」易文翰回歸到剛剛的問題,「一個人想要徹底拋棄自己的專業很難,況且許菁菁也不能長時間跟鐘敬勛在一起,他們倆大部分時間是各過各的,以免被那些人和傅家發現。所以,全尚城,從事古箏專業的人,尤其是私營教育機構聘用的老師,不用深入查證老師身份的古箏教室有多少呢?」

吉時會意,「沒錯,虛假的身份經不起深究,沒法去一些正規嚴格的單位就職。再縮小範圍,這些從業人員又有多少是中年女性呢?你手下的人工作效率這麼高,估計查到她也就是一兩天的功夫。不管怎麼說,許菁菁也是鐘敬勛的同伙,這兩人很可能是合謀殺害了李婭寒。只是我不懂,這兩人當年想要在一起就那麼難?非得詐死不可嗎?就不能直接私奔?」

易文翰搖頭,「站在分蛋糕的人和傅家的立場,這兩個人私奔,誰會安心?那些人會認定傅家暗地里跟鐘敬勛聯絡,給許菁菁更多的分紅,他們會因為不平衡給傅家搞這種麻煩;傅家也會擔心,必經有兩個知曉他們罪惡秘密的人在外,不在他們的控制範圍。他們倆就算逃到天邊,也會被找到的。」

午餐後,還沒等易文翰的手下開始查找許菁菁的下落,許菁菁自己找上了門。只不過許菁菁找上的不是易文翰和吉時,而是傅熙。

傅熙來電,「易隊長,請你和吉老師馬上來我辦公室一趟。」

「為什麼?」易文翰依舊抗拒傅熙。

「許菁菁在我這,她說她想要自首,但在自首前,她想先跟你們達成共識。」傅熙猶豫了一下,沉吟說,「她已經跟我達成了共識。」

廢話不說,易文翰拉上吉時便趕往傅熙的傅承大廈。

還是熟悉的前台小姐,還是熟悉的專屬電梯,還是那間辦公室。辦公室里是熟悉的傅熙和陌生的中年女人。

女人職業裝打扮,風姿綽約,看得出年輕時的明艷照人。但就是可能被鐘敬勛給傳染了,也是一副機器人做派。愛人過世,她一點也沒有悲傷的神色,或者說,她把全部情感都隱藏在了最深處,外人根本無法窺見一絲一毫。

「你們好,我是劉香菱,」中年女人淡淡地說,「也是許菁菁。」

辦公室里的四個人的位置很微妙,他們距離很遠。傅熙坐在他的寬大辦公桌後面,許菁菁坐在他對面。他們倆一同面對沙發上並排挨著的易文翰和吉時。位置代表了陣營,他們四個人,三個陣營。

「你想要自首?進錯門了吧?」易文翰不客氣地說。

許菁菁苦笑,「自首的時候,警察一定會問我和敬勛的殺人動機,我會實話實說,因為李婭寒跟我的身材相貌都非常相似,如果我想詐死,那麼找她當替死鬼最合適。接下來警察就會問,我為什麼想要詐死。」

易文翰早有猜測,如今得到了證實,他代替許菁菁說出來,「你想要隱瞞你跟傅家的關系,你們之間那個罪惡的秘密。」

「是的,到時候我只會說,我是為了跟敬勛在一起,而當時敬勛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因為他的父親跟我的父親是敵對關系,盡管我父親已經過世,當時敬勛的父親還是以死相逼,堅決不允許他跟我在一起。」

「這還是很牽強,明明整個容,換個身份就能辦成的事兒,根本不必要找個無辜的女人當替死鬼。」吉時目前拿不準主意,許菁菁此時自首要不要直接道出傅家的秘密,但至少這個殺人動機站不住腳。

許菁菁淡淡地說︰「沒錯,是站不住腳,但這就是我的答案。」

「你為什麼還要隱瞞下去?」易文翰不解,既然許菁菁現在無親無故,了無牽掛,都要自首殺人罪行了,為什麼還要延續那個錯誤。

「因為這是敬勛的遺願,我就算是死,也不會違背他的信念。」許菁菁轉而望向傅熙,「我早已經不是許菁菁,我對從傅家得到封口費的事情深惡痛絕,我也無心保護傅家。可我現在是劉香菱,我是敬勛的愛人,他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

「所以你才在自首之前先來找傅熙,然後想要跟我們也達成共識,等到接受警方審訊的時候,希望我能從中運作,不深入追問你真正的動機,接受你剛剛說的牽強的動機?」易文翰反問。

「是的。」許菁菁面無表情地回答,「也可以說,我是想讓你事先就知道,無論到時候你們怎麼追問,我只有這一個牽強動機。」

易文翰沉默,他現在腦子里也很亂,不知道該不該就此挖出傅家的秘密。但見許菁菁這架勢,就算他想要挖,想要讓隱藏了近百年的真相就此大白于天下,也是無能為力。

吉時見冷場,趕忙提問,想要解開自己內心的疑問,「你為什麼不跟鐘敬勛結婚?是因為假身份沒法去結婚登記?還是說,你擔心一旦你正大光明地站在鐘敬勛身邊,會引起那些人的懷疑,發現許菁菁沒死?」

許菁菁像個機器人,冷靜地回答︰「你說的這兩點都有,更重要一點,我們深知自己罪人的身份,無權正式成為法定夫妻,也不想延續我們罪惡的血脈去生育後代。我這個人,相信因果報應,我們做的孽,我不想讓它報應在我們的後代身上。」

「既然這樣,你們當初又何必……」吉時無法理解,一個人對自己應該有起碼的了解,如果明知道自己過不了良心這一關,又何苦去做虧心事?

「哼,當初我們也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煎熬和考慮。其實我不單單是為了跟敬勛在一起,我想要詐死,改變身份的初衷不只是為了愛情,更是為了想要徹底從這場延綿不斷的鬧劇中月兌離,我不想拿傅家的錢,不想參與這麼久遠這麼骯髒的事。我提出過退出,可是他們根本不答應。」

吉時看了一眼易文翰,還真的就像易文翰分析的一樣,有些局,一旦進入了,就沒法輕易月兌身。

許菁菁的面色平靜,狀似心如止水,聲音也是毫無波瀾,「我主動退出對他們來說是好事啊,已經少了兩個,再少我一個,剩下的人不是可以分得更多?我當時也奇怪,他們為什麼不答應。後來還是敬勛告訴我,他們不允許有人活著退出,是因為只有死人和拿錢的人才是能保守秘密的人,能讓他們放心,讓傅家也放心。」

吉時還是搖頭,「如果是這樣,你們就更不應該,想要逃離罪惡的方式絕對不應該是創造另一場罪惡。」

「沒錯,當時我們倆都昏了頭,如今後悔萬分,原來人最難過的是自己這一關,我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自己,」說著,許菁菁意味深長地瞥了傅熙一眼,「所以這些年,我們倆就這樣偷偷模模,不單是我們倆在一起偷偷模模,就連向那個孩子贖罪都是偷偷模模。我們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仍然無法填平心里的那個黑洞。」

「你們當初具體是怎麼做的?」相比較犯罪之後的愧疚,易文翰更加關心犯案過程。

「敬勛假裝跟李婭寒交往,當時她的兒子只有五歲,可盡管如此,我們仍舊擔心五歲的孩子能夠記得敬勛的樣貌,所以一直推月兌說說沒做好準備見她的兒子。交往了一個月,盛夏的凌晨,敬勛把李婭寒約在景區的懸崖邊上,趁其不備把她推下懸崖,他知道,從這里摔下去,一定會面目全非,而且山下有野獸出沒,尸體不容易找,找到也會是殘缺不全。」

易文翰望著許菁菁這張陌生的臉,很明顯有整容痕跡的臉,說︰「你們倆本就有幾分相似,如果梳一樣的發型,穿一樣的衣服,再加上尋找到尸體需要一定的時間,還真的能蒙混過關。」

「是的,最主要的是,我父母過世,只有他能去認尸。然後等到8點半,景區開放,我穿上跟李婭寒一樣的衣服,跟敬勛一起進入景區,我們又是拍照,又是說笑,引起周圍游客的注意。最後,趁敬勛給我買糖葫蘆,懸崖邊上沒人的時候,我躲在一棵樹後面,快速換下衣服,把事先錄好的我尖叫的錄音機丟下懸崖。再趁亂偷偷離開景區。」

「就只是這樣?」易文翰記得當初可是有目擊者稱親眼看見許菁菁失足的。

「就是這樣,後來敬勛說,有游客說看見我失足墜崖的過程,居然還不止一個。我也奇怪來著,但後來想想,也能理解。」

「證人的記憶效應,證人本應該是提供客觀事實的,可實際上,只要是人,就免不了主觀加工和從眾心理。有時候,連證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經過了主觀加工,受到其他人的影響,是在做偽證。」易文翰苦笑,這樣的證人,這樣的案例,他也接觸過一兩例。

吉時問︰「所以你自首是因為鐘敬勛死了,而你又被良心譴責折磨,想要尋求一個解月兌?」

許菁菁望向吉時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些溫度,「是的,敬勛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背負罪孽活著就是一個笑話,是煎熬,不如認罪,一身輕松。」

「那麼你父親許圖強呢?根據鐘敬勛的犯罪密碼,是許圖強制造車禍意外,殺了姜力鈞。」易文翰還記著這最久遠的,三十年前的犯罪。

「我父親病故前並沒有跟我說這件事,我是從敬勛那里得知的。但同樣,這件事如果追究下去,還是會指向我和敬勛都想要隱瞞的事。所以我不會承認,其實就算我承認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只有我一個人的一句話,能坐實什麼嗎?」許菁菁反問易文翰。

易文翰胸口又堵又悶,將近百年前的傅琛命案,他現在不知所措,三十年前的姜力鈞命案,他也無能為力。身為一個警察,自己真沒用。真相和罪惡真的可以埋葬在歷史之中,流逝于時間的洪流之中嗎?到底該如何抉擇?

易文翰的目光轉向一直看著他的傅熙,冷冷問︰「你說你已經跟許菁菁達成了共識?」

傅熙苦笑搖頭,「我知道,在易隊長看來,是我威脅了許菁菁。但天地良心,我沒有。我說過,我不想秘密曝光,縱然有一小部分私心,更大的原因是我不想讓傅承制藥動蕩衰敗。」

易文翰接收到傅熙的信息,對方在給他施壓。他自己又何嘗不在糾結猶豫?平反一件民國時期的命案,縱然能給已經死去的傅琛一個交代,可是也確確實實會給傅承制藥帶來致命打擊。

那麼到底是一個冤死已久的傅琛重要呢,還是如今尚城引以為傲的民族企業,企業養活的那些員工,購買傅承股票的股民,良心企業造福的那些民眾重要呢?

易文翰仍舊沒有答案。有些時候,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非黑即白,沒有明確對錯,只有角度不同,出發點不同,只有犧牲和成全。易文翰又想起了不久前重溫的《東方快車謀殺案》,故事的最後大偵探波羅的選擇。

此時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易文翰起身,說出結束語,「很遺憾,除了贊同自首之外,我沒法跟你們達成任何共識。許菁菁,請你現在就去自首,我的車會一直跟在你後面,以防你半路逃跑。」

傅熙沖許菁菁聳肩,無奈地說︰「我早就說過會是這樣。你叫他們來也是白來。」

許菁菁無所謂地起身,聲音微微發抖,听得出在努力克制,「沒關系,至少我該說的我說過了。那麼傅先生,我走了。」

易文翰和吉時跟許菁菁一起下樓,眼見著許菁菁打了一輛出租,他們緊隨其後,最終抵達了一個目的地——市公安局。

許菁菁說到做到,無論是易文翰還是其他負責審訊的刑警,她就只有那麼一個站不住腳的殺人動機。

兩天後的周二,吉時下課,回到辦公室去看手機。

易文翰發來一條微信︰許菁菁周日去見傅熙之前就在家里喝了百草枯,這會兒已經送醫,醫生剛剛確診,說她最多還有四天。她所謂的解月兌,是徹底解月兌。

吉時胸口憋悶,良心的譴責,愛人的離去,讓這個除了愧疚一無所有的女人生無可戀。人生原本該追求美好,可是李志康和許菁菁的人生卻生生被他人的罪惡和自己選擇的罪惡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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