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終章

作者︰莫若秋寒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蒼寂的天地,時空仿佛已經停滯。

篝火已經熄滅,只剩下一攤焦黑的木炭和灰燼。

冰封的女子靜靜的站在那里,宛若一尊女神像,溫婉恬靜,綽約賢淑。仇九坐在她的旁邊,微眯著眼楮,注視著蒼穹上飄游的黃雲。寒意蕭蕭,朔風嗚咽。

「你不該在這里,」他呢喃道。「這是死人待的地方。小花,還記得我們的村莊嗎?還記得我們一起玩耍過的山嶺嗎?那里的漿果,我們還能找到嗎?我夢里,記起了我們約好去山上找果子的事情,可是夢醒了,我們的約定就破滅了。在渡口那里,我就見到了你,只是那時候不該確認是否是你。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是那個黃毛丫頭,而像是富家小姐。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心里是迷茫的,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曾經熟悉的任何人,也回不去曾經熟悉的地方。」

他吁了口氣,仰頭注視著那片飄游的雲,一片片雲踫撞在一起,就像是一塊塊浮冰。他道,「在路上,你偷偷把吃的給了我,哭著問我,我們還能重逢嗎?我會去找你們嗎?小花,上天安排了我們的命運,我們只是浮世中的浮萍,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在做主,而只是隨波逐流。旱災以前,我以為我會死在我們的村子里。」

黃雲融合了,化為了更寬闊的雲片,遮蓋在蒼穹表面。風變得疾嘯起來,黃煙裊娜,如一堆堆篝火飄起的煙霧。泥沙片片而起,彌漫在空中,如輕紗似的,只是顏色太過晦暗蒼死。

他的眉頭微微展開,眉眼也露出笑意。他道,「不知道陳爺爺還活著沒有,他是唯一一個留下來的人。」

他坐起身子,手指在地上寫著什麼。他道,「我最先學會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陳文,起先寫的扭扭歪歪,看久了就像是蝌蚪在轉。後來,我會寫爹娘的母子,我還特意跑到爹娘的墳前,重新給他們寫墓碑。不知道那墓碑現在還在不在?後來我們在山上玩,我就寫你們的名字,陳小花,陳小虎。你們還笑我,說我寫的字像狗啃似的。」將兩個字寫完,他仔細打量,吁了口氣,繼續說道,「後來,你避開你哥哥偷偷找我,讓我教你寫字。你說,你很羨慕男孩子讀書,因為讀書的孩子父母還疼愛,什麼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給讀書的孩子準備著。本來你哥哥也是要去讀書的,你父母打算將你送到鎮上的楊家去做事,換到錢來給你哥哥讀書。」

他回過頭看著冰封的女子,道,「你哭了,說你父母要把你賣掉,你哭的很傷心,我看著你哭,心里也在哭,可是我幫不了你。我們只是小孩子,而我只是一個孤兒,我家貧如洗,孤身力薄,我能幫你什麼呢?甚至,我連安慰你都做不到。你哭,我看著你,你說,我听著。我們都知道,我們無力去改變,我們都處在被擺弄的位置里。」

他伸手輕輕的撫模覆蓋在女子臉上的冰層上灰塵,動作極其溫柔。他道,「後來你哥哥被夫子逐出了私塾的大門,夫子說你哥哥太笨,還不如在家種田,反而能省些資財過活。這樣,你父母將你送去大戶人家的打算就落空了。大家都笑你哥笨,可你個只是傻傻一笑不以為意。後來我們聊天,你哥說,我們莊稼人家讀什麼書,真以為書中能讀出黃金屋來?別傻了,我們土老帽就做好土老帽的事,跟他們參合在一起做什麼。我知道,他不希望因為自己而將你推入火坑。我也知道,你是知道你哥哥的心意的。」

他站了起來,雙臂展開,仰面呼吸。寒風吹動他的衣裳,拂動他的黑發。這一刻,仿佛世界的核心就在他這里。

「我們窮,我們苦,我們受人踐踏,我們听天由命,可我們簡單的如同一張白紙,我們會互相幫襯,雖然偶爾會有爭執,或者私下里互相嫉妒,可誰也不會見著別人的苦難而袖手旁觀。偏僻的村子,簡單的生活,直接的關系,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保留著質樸的情感和秉性。富貴,權勢,我們羨慕,可我們並未為其墮落。」

他依舊閉著眼楮,冰封的女子,滑落下一顆晶瑩的淚珠。

「村里的槐樹抽芽了吧,棗樹,梨樹,桃樹,楊柳,松樹,都在蠢蠢欲動吧!不知道我們的家還在不在?大家都走了,田地都荒了吧!不知道我們上山的路有沒有被野草覆蓋,不過這都沒關系,只要有人,總是會開闢出來的,煙火氣息也會讓它們退避的。」

他轉動身體,風隨之而舞。遠處的黃煙竟是撲落在地上,如同那蠕動的蛇。

「真想回去看看啊!哪怕只是短暫的看上一眼,也很知足的吧!」

他睜開眼楮,回過頭看著冰封的女子,道,「小花,你代我回去看看,好不好?」

天倏然暗了下來,黑暗籠罩,風的呼嘯,沙塵滾滾蕩蕩。

天空中,一片電閃交織相錯,隱約間,一個巨大的刑台顯現出來。刑台流溢著寒冷的光芒,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織網。不時有閃電在那刑台上劃過,發出那茲拉任人發麻的音聲。刑台在下降,威勢層層落下來。

他站在冰封女子的身邊,仰頭注視著那下落的刑台。

他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靜,一雙深邃的眸子,如那秋水寒潭。

刑台突然一頓,便停止了下落的趨勢。

在那刑台上,一道模糊的身影蜷縮著坐在那里,不時竄起的火花,讓那身影止不住的顫抖。久久的,便只有那片光在黑暗中流溢,風聲也消失了。仇九便凝望著,平靜的臉龐上無聲的浮現出憂郁而淒涼的神色。那刑台上的身影抬起頭,朝他望來。那身影的雙眸一滯,既而整個人站了起來,抬手指著仇九。

仇九卻是在笑。

那身影顯得憤怒,可不一會兒,他便如泄氣的皮球一般,臉上的怒意也散了,指著仇九的手也落了下來。

「我就知道,是你害的我被困在這里,我早就應該想到的,虧我還痴心的以為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你也算是個不錯的人,至少不會忘恩負義。哎,我蠢,真蠢,你是人類啊,人類善變啊,而且自私啊,我怎麼能相信你呢?而且,我堂堂大道,居然也變得如你們人類一樣思考問題,真是天大的諷刺!」

仇九不言,只是含笑望著那身影。那身影除了狼狽沮喪之外,與他幾無二致。那身影緩緩坐了下來,身上濺起的火花也不能讓他顫抖了。

「你甘願被困在這里?」那身影問道。

「是。」仇九道。

兩人便沉默下來,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話題可以繼續說下去。許久,那身影長嘆一聲,道,「我也出不去?」

仇九沒有回答。那身影又嘆了一口氣,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這時空已經封閉了,我若是能出去,就代表了它也能出去。我們困死在了這里,除非哪一天它消亡了,或許我還有機會。可是,到了那個時候,出去又能怎麼樣?我是道啊,都說天無二日,我出去算怎麼回事?」苦澀一笑,他看著仇九。「注定了我們要相守到死啊!可是我納悶了,我又不是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跟你一個落魄的人類有什麼好相守的!」

「我們這是失意人對惆悵客,不分男女。」仇九道。

「屁!」那身影斥道。「鬼才跟你是失意人與惆悵客,老子要的是逍遙快活,是紅塵滾滾!」旋即又沮喪的如落水狗一般。「這都是幻想,幻想!在這鬼地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如這片天地一般,沉淪,想死也死不了啊!」

「世間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想死,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痛快。」仇九道。

那身影翻了翻白眼,道,「有酒嗎?」

仇九低頭找尋了一下,地上滿是碎片,干燥的泥土里還散著酒香。他擺了擺雙手道,「沒了。」

那身影懊惱一嘆,站起身道,「我去找那家伙。」

那身影不見了,仇九坐在了冰封女子的身邊,靜靜的笑著。不一會兒,地層深處傳來怒吼和嚎叫,旋即又傳來痛苦的申吟。

他看著那熄滅的火堆,隱約有光焰一絲絲一縷縷的飄游著,就像是木頭的魂魄一般。他抓起一把泥沙灑在那火堆上,那些光焰便斷裂了。他大笑起來。而這時,暗暗的蒼穹,一道雷電嗤啦一聲劈落下來,竟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頭發也如亂草一般,一縷縷的煙從頭頂裊娜飄蕩。

可是,他靜靜的坐在那里,深邃的眸子注視著那火堆。

寒風,呼嘯,暗夜。

那團身影飄然到了仇九的面前,對面而坐。仇九看著他,那身影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破爛爛,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化為飛蝶飛跑似的。看來戰況很激烈,堂堂大道居然弄成這幅德行!

「來,你嘗嘗。」那身影將一個瓷瓶遞給仇九。

仇九訝然接過來,道,「從哪弄來的?」

「切,就這點事,很難嗎?」那身影不屑的道。

仇九打開蓋子聞了聞,馥郁的香味鑽入毛孔之中,令人體態舒暢。

「不錯啊!」

「那是,我大道出手,還不手到就擒!快嘗嘗。」

仇九喝了一口,火辣的滋味瞬間充斥口腔,仿佛要爆裂開來,可是那滋味又散作無數的溪流,涌遍全身。那是通泰的感覺,滌蕩了身體和神魂的疲憊和痼疾,讓力量和生命之源暗茲淺長。他將瓷瓶遞還給那身影,那身影接過來竟是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也不管那火辣的滋味在口腔、喉嚨、肺腑爆裂。許久,那身影將瓷瓶拋在一邊,站起來大笑起來。

「痛快,痛快!」

卻在這時,一道暗影宛若幽怨的鬼魂悄然出現在兩人的面前,目光幽幽的注視著他們。

「你們太過分了,真以為我堂堂虛神會怕了你們!真要斗起來,大不了玉石俱焚!」

瘋子似的身影見著那暗影,大笑道,「斗吧,斗吧,反正在這鬼地方不死也得瘋,你堂堂虛神都不怕,我大道怕什麼。玉石俱焚?好啊,好啊!」他竄過去一把抓住那暗影的手臂。「我們一起玉石俱焚。」

那暗影用力掙月兌開了瘋子似的身影,往後連連退了數步。

「你瘋了!」

「是啊,我瘋了,怎麼,你有意見?」

「我、我殺了你!」

「哈哈,我也有此意。」

兩團身影便糾纏在一起,竟是如同那地痞無賴一般的斯斗。不一會兒,那暗影掙月兌開來掠上高空,扭頭狠狠的道,「別以為我現在虛弱就那你們沒辦法,仇九,大道,別得意!」

「哎呀,別走啊!」

瘋子似的身影疾馳而出,追了上去。那暗影大叫一聲「我的娘啊!」狼狽狂竄。一眨眼間,兩道身影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只剩下寒風譏誚似的呼嘯。

仇九倒在地上,睜著烏黑的眼楮注視著那漸漸暗淡的刑台。

夜淒寂蒼涼。

一滴滴的水珠,這時候卻從女子的身上流淌下來。黑夜里,她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眸光便帶了一層薄薄的溫度。水珠落在干涸的地面上,一片葉子倏然鑽了出來。

仇九閉上了眼楮,不一會兒竟是睡著了,興許是那酒的緣故,或許是為了追尋那斷開的夢。夢里,他呢喃著什麼。這時,黑暗中一條柔滑的手輕輕的撫模著他的面孔,一張秀麗的臉龐靠在了他懷里。

「我不回去,陳文,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和你在這孤獨的世界里,一起面對一切。陳文,災異將我們分開,卻也讓我們重逢,這是天意,我不想錯過,哪怕是回到了村莊,沒有你,村莊也跟以前是不同的。」

生命在生長、蔓延,覆蓋在他們的身上,如同充滿生機的被子。

黑暗里,風也小了,蒼涼的天地似乎也變得溫柔了。

仇九夢中,小花回到了他身邊,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兩人靜靜的站在村子的山坡上,嗅著那熟悉的氣味,耳邊傳來鄉親們的聲音,牛哞哞的叫聲,黃狗的吠叫,樹葉窸窸窣窣的搖曳,蜜蜂在身邊嗡嗡的震動著翅膀。

他們笑了。

幽邃的深空,刑台的支架冷幽幽穿梭四方,仿佛支撐起了整個蒼穹的重量。俯視大地,時空邊緣包裹著一層薄薄的光焰,那光焰靜寂無聲,宛若黑暗邊緣的白色雲團。而在外,卻又是另一片時空,時空之間隔著兩條相反的弧光。

天地悠悠,乾坤寂寂。蒼寂幽邃的時空,如同封閉的囚獄,困鎖著萬物生靈,隔絕著兩邊的幻想和希冀。

天地如籠,生靈如囚,億萬年不曾改變。

‧‧‧在蔚藍的天空下,綠油油的山野,草木豐榮,生命盎然。牛群在山坡悠游,鳥群成群落在牛群邊。一個孩童揮舞著手中的柳條,追著一只蝴蝶在山坡上奔跑。

溪澗中,兩個孩童互相朝著對方潑著水,一個老人站在岸邊望向山坡,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轟鳴,一道白光沖天而起,雲團破碎,一道巨大的怪物虛影出現在天空上。

老人神色一滯,氣惱的將手中的拐杖摔在地上,大聲喊道,「陳文,讓你不要去那個地方,你這皮孩子怎麼這麼不听話!」

「爺爺,那里到底藏著什麼?」溪澗中的小女孩仰頭問道。

「哎,」老人頹然一嘆,道。「那里藏著妖魔鬼怪,別說是你們這群孩子了,就是你們家的大人們,進去了也沒命的。」

「爺爺,陳文去過好多次了,怎麼他能活著?」小女孩問道。

老人瞪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癟了癟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老人哎的一聲嘆息,背過身撿起拐杖慢慢悠悠的走著,道,「要小心,千萬不要進那個洞窟,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對那里都充滿了敬畏,那里有什麼?誰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村子能世代安居,便是因為不去觸犯那洞窟里的神靈。哎,陳文太不懂事了,太不懂事了,這小家伙難道要步入他父母的歧途?哎!」

而這時候,天空中巨大的虛影已經散去,破散的雲團也恢復了原狀。

溪澗里的兩個小孩互相對望一眼,男孩忽然掬起一捧水潑在女孩的臉上,作著鬼臉笑道,「小花,羞羞臉,又要哭了!」

「哥,你偷襲我!」

兩個小孩互相潑著,亮晶晶的水珠在他們的頭發上閃閃發光。

而這時,一個衣衫破爛滿面髒污的孩童如吃醉了酒一般,搖搖晃晃的出現在山坡上,手里的柳條已經焦黑,一張瘦弱的臉孔上,雙眸波動著一層層的光漪。他站在那里,樹木迎風搖曳,綠草簌簌如波浪。他扭頭望向遠處,露齒一笑,竟是無比的狡黠深邃。

2021、8、26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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