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黑衣人站在老者的面前。
空氣里彌漫著肅殺與冷厲。看那老者的神情,便能想見發生了很大的事情。老者那吹彈得破的皮膚,已經繃緊的如一層堅硬的甲冑,那雙眼眸平日里淡漠如斬斷了七情六欲一般,此時卻深邃幽冷的嚇人,如那破開黑暗展露出來的鋒芒。
黑衣人,有老鬼,也有雀鴉。
只是他們都恭敬的站在那里,表情嚴肅,身上散發出可怕的殺氣。
「他們是第幾次執行任務?」老者開口說道。
「第八次。」回答的是雀鴉。「前七次都執行的干淨利落,沒有留下任何破綻,所以按照規矩,第八次便讓他們單獨執行任務。」
「可是,」老者陰冷的盯著雀鴉,道。「單單第八次就出了問題。」
咕嘟一聲,雀鴉咽了一口口水,神情顯得緊張。他道,「是屬下瀆職了!」
老者卻是袍袖一卷,倏然轉身,道,「這不是追責的問題,而是,這樣的錯,顯然是不該發生的。雀鴉,你一向謹慎,辦事細致,可是這樣的錯發生了,可不是我能夠給你赦免的。」
瞳孔收縮,雀鴉內心里驟然升起一股懼意。他望著老者的背影,遲疑著,嘴唇翕動。身邊的老鬼眸光一凝,掠過一絲淡淡的譏誚之意。雀鴉最後苦笑,躬身道,「雀鴉願意接受一切懲罰。」
老者大手一揮,一張紙出現在手中,遞到了雀鴉的面前。
「你自己看吧!」
雀鴉接過那張紙,手在顫抖。這紙是金色的,很硬,有點像獸皮紙,但卻不是。從紙張的品質來看,便屬于上品,絕非一般的官宦人家或者商賈可以使用。雀鴉沒有注意紙張,他的心思全部在紙張上面的字上。寥寥數字,卻字字帶著殺機。看完,雀鴉已是面無人色,渾身發抖。
「看完了?」老者回頭冷冷的道。
雀鴉深吸口氣,道,「看完了!」
「既然看完了,你也該知道上面的態度,你知道該怎麼做!」老者道。
「我明白!」雀鴉的精氣神一下子消散了,變得頹廢絕望。
老者從雀鴉手中將那張紙取了回來,目光從老鬼等人的身上掃過。
「我會安排你們幾個人中的一人負責善後,不要讓我失望,不然你們的下場絕對不會好到哪里去!」
「是!」老鬼等人齊聲道。
「出去吧,最遲明日,你們便會接到通知。」
老鬼從雀鴉的身邊走過,眸光淡淡一掃,臉上流溢著得意。
雀鴉能夠感覺到老鬼那不懷好意的目光,只是此時的心境,他已無力去回應對方。虎落平陽,龍游淺底,失勢總是會讓人嘗盡世間百態人情冷暖,更何況,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什麼人情。
夜深,圓盤一般的月亮揮散出皎潔的光芒,雖然山上霧氣濃郁,卻也灑落著淡淡的月光。風清,月明,樹林中卻是一片黑暗。
鳥兒在樹上囈語,走獸在遠處低吼。
夜晚,也不是絕對的寂靜。
夜晚,更不是所有生靈都在休息。
總有一些生靈,是需要借助夜色的掩蓋,來獲取食物的。
這便是生存的方式。白天,黑夜,只是對于某些生命而言,存在絕對的不同。
小猴子顯得很急,在樹上不斷的跳躍。矯健的身手,就是絕世高手也要自愧不如。只見它輕輕躍起,四肢展開,如在縫隙間飛向,然後上肢抓住前方的枝條,下肢便落在了樹干上,然後借助樹枝的力量,輕輕一晃,便又飛了出去。
仇九沒有它那麼靈敏,更沒有它那樣敏銳的視力。跌跌撞撞,好幾次他都撞在了樹上,又有幾次他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可是,小猴子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那是催促他,讓他不敢有絲毫的遲疑。
就這樣,不知在樹林中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是那水潭的飛瀑之聲已是很模糊了。
小猴子落在地上,人立而起,直著身體,上肢不斷的比劃著,還抓著自己的毛發,吱吱叫著。
仇九氣喘吁吁大汗淋灕,停了下來,朝著小猴子比劃的方向望去。可是,林中太黑,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什麼東西。小猴子見他遲疑,跑到了他的腳下扯著他的褲腳。
「吱吱,吱吱!」
可是,仇九雖然看不見前方有什麼,卻是隱約聞到了特殊的氣味。
死亡的氣味,血的氣味。
血液瞬間冷卻,汗毛豎起,神經繃得緊緊的,心跳之聲,如就在耳邊。
仇九咽了咽口水,深吸口氣,緩緩挪步前去。
一聲猿啼在前方響起,顯得孤淒而悲涼;夜梟的聲音如山鬼的叫聲,蕭瑟冷清。
仇九忽然趔趄,啪的一聲栽倒在地,瞬即他便尖叫一聲,慌亂的朝旁邊爬去。
手上,粘著粘稠的東西。
觸手所撫模到的,是僵硬的人的尸體。
他跌倒在地,整個人便趴在了一具尸體上。
三魂幾乎出竅,七魄幾乎離體。慌亂間,他只能往旁邊爬去。
只是,小猴子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雙熠熠的眼眸似乎嘲諷仇九的膽小。
可是仇九已經管不了那些,雖然他見過許多尸體,可是,已經時過境遷,身處環境的不同,人的表現便會不一樣。那時候在逃荒的路上,他一直都以為下一個倒下的就是自己,想著便沒有了任何感覺。可是現在不同,他雖然在這里處境不好,卻有了一個依仗,至少有了可以安身立命之地。
死亡的驀然出現,自然會打破他內心的某種平衡,讓他直面現實的殘酷。
這個人是誰?他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他又是怎麼死的?
血,已經粘稠了,漸漸的就會凝固,變得像那泥土一樣。
而那尸體,已經冷卻了,再沒有絲毫的溫度。
尸體,沒有了生命氣息,便如那死去的樹木,等待著腐爛。
許久,仇九都坐在地上,喘著氣,慌亂的沒有絲毫意見。而小猴子已經從地上爬到了樹上,在那里跳來跳去,不知道在那干什麼。仇九徐徐吐出口氣,目光朝四下里掃了一眼,確定這里除了自己和小猴子外再無其他人,他的心便慢慢的鎮定下來。
不管這人是誰,來這里為了什麼,又是因為什麼而死,至少這不關自己什麼事,而自己也是安全的。更何況,在無名,自己是游歷在群體之外不受待見的存在,又有誰會注意自己,在乎自己經歷了什麼。
當整個人冷靜下來之後,他便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尸體旁邊,蹲了下來。
沒有火,他便無法去觀察尸體,更無法確定這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不管是基于貪婪還是基于好奇,他開始在尸體身上翻找。
他模到了一本書,還有一柄匕首,以及一個布袋。
只找到這些東西,他也不失望,轉身來到了旁邊的樹下,坐在那里清點東西。
書不知是什麼書,現在于他毫無吸引力,那柄匕首倒是讓他很是歡喜。男孩子嘛,總是喜歡舞槍弄棒,更何況在這個冷酷的環境里,有利刃在身,總是好的。把玩那匕首一會兒,他便將匕首塞入自己的腰間,開始清點那個布袋。布袋不大,就是尋常人常帶的那種錢袋,不知是用什麼布料所制,也看不出顏色款式,他只是打開袋子,將里面的東西倒在自己的手中。
有一些圓圓的如珠子一般的東西落在手中,閃爍著光芒,像寶石。還有一些銅錢和散碎銀子。仇九展顏一笑,如果自己不是在山上,而是在外面,這些錢應該夠自己在一個陌生地方安身了吧!想念間,他便有了要離開這里的念頭。只是,自己怎麼離開?
老鬼的冷面,守衛的殘酷,還有孩童的比斗。
自己能夠離開嗎?恐怕,在這樣的環境里,想著離開的,不只是自己吧!只是,為何他們卻心甘情願的留在這里?為了住處,為了食物?想想比斗的殘酷,那可是每一日都要上演,而每一日都要有人受重傷的呀!
想到這里,他便遲疑了。
不僅僅是畏懼,還有迷茫。
自己能走出去嗎?猿啼聲越發的淒切,如在對自己死去的配偶哀鳴。山林無盡,回蕩著那淒涼的聲音。
頭頂上,小猴子吱吱的叫著,呼的一聲從樹干上滑落下來,落在了仇九的頭上。小猴子抓著仇九的頭發,俯下頭,小眼楮熠熠的盯著仇九的眼楮。仇九將東西收入懷中,一把將它扯了下來。
仇十二不知為何躲避自己,但是不管如何,自己現在至少還不算真正的孤家寡人。小猴子,已經成了他的同伴了!
听到不遠處流水的聲音,仇九抱著小猴子慢慢的朝那邊走去。一條溪流橫亙在腳下,溪水不寬,兩岸長著許多蘆葦雜草。仇九蹲來,洗盡雙手,又將冰涼的水潑在臉上。正在他要轉身的時候,忽然一道勁風掠過樹梢,轉身便落在了那具尸體附近。仇九大吃一驚,幾乎坐倒在地。
小猴子吱吱叫了兩聲,被仇九一把拽在懷里捂住了它的嘴。
仇九神經繃緊,小心翼翼的轉過身,蹲在一棵松樹後面,借著松樹的遮擋,緊緊的盯著尸體的方向。
黑暗可以遮掩,卻無法讓所有的行蹤都被融化。
一點火光亮起,既而化作了一團火焰。
火焰獵獵,將黑暗驅開。
映入仇九眼簾的,首先是一道黑衣身影,那人側著身,仇九無法看清他的樣貌。只是那黑衣卻是仇九熟悉的。與老鬼、守衛等人幾無二致。來人,是山上的人!
隨後,仇九將目光從黑衣人的身上移開,落在了那具尸體上。
尸體身上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肩膀和胸月復部被劃破,鮮血已經凝固了。尸體身下,是一灘的鮮血,鮮血尚未徹底凝固,所以仇九一跤跌倒,手上便沾到了。
黑衣人一動不動的站在尸體前,凝望著尸體,不知想做什麼。
好一會兒,黑衣人蹲,仔細去搜查尸體,似乎在找什麼。
見到黑衣人的舉動,仇九心中一顫,一把捂著小猴子的嘴巴,一手按住自己的腰間。那把匕首,那包東西。
黑衣人咦了一聲,回過頭來,面色凝重。
仇九見到黑衣人的面孔,卻是大吃一驚。那人赫然是老鬼。
他在找什麼?這個人的死跟他有什麼關系?仇九思緒翻飛,越發的恐懼。
老鬼朝仇九這邊望著,讓仇九嚇得渾身顫栗,差點叫出聲來。許久,老鬼才轉過頭,朝四周掃了一眼。
老鬼喃喃道,「不對啊,難道是別人發現了他,把他身上的東西取走了?若是如此,會是誰呢?雀鴉?」他搖了搖頭。「他若是發現了,必然不會私吞,他現在的處境可是很微妙,若是不盡快立功,恐怕他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不是他,那會是誰?還有誰知道他出任務,又跑到了這里?」
夜色淒淒,山林死寂。
猿啼之聲許久都沒有響起,隨著老鬼的出現,猿似乎也死心了。
老鬼躑躅好一會兒,忽然將尸體提了起來,身體一旋,騰空而起,掠上樹梢,朝著山下飛去。
仇九長出口氣,整個人已是疲憊不堪,坐在倒在地。
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裳,他的雙腿麻木的沒有絲毫知覺。
小猴子從仇九的懷里跳了出來,朝著仇九齜牙咧嘴,然後爬上了一棵樹,吱吱叫著離開了。小猴子對于仇九剛才的行為似乎很不滿,生氣的走了。仇九苦笑,剛才若是小猴子發出半點聲音,老鬼便會發現自己在這里,往後的結果會怎樣,他不敢想象。
在地上做了許久,一來讓自己的雙腿恢復知覺,二來出于對老鬼的畏懼,他不敢有所舉動。待到周邊萬籟俱寂無一絲響動時,仇九才站起身沿著來路慢慢模著回去。
回到水潭,已是子夜過去。
將東西藏在水潭底部,仇九抓著那柄匕首,坐在岩縫中百看不厭。
那匕首,便若是夜的獠牙,可以保身,可以殺敵。
那具尸體,他是保身,還是殺敵,才落入死亡的結果?
不管為何,利器總是帶著鋒芒的。
那匕首的寒光映照在仇九的臉上,仇九眸光熠熠,漸漸的冰冷淡漠起來。他不知道,此刻的他,無論神情眸光,還是心境,與他所認為的冷酷之人,沒有半分的區別。
猿啼聲傳來,仇九將匕首插入鞘中,將匕首壓在岩縫的一塊石頭底下,然後撐著下巴,凝眸望著夜空。一邊是模糊的猿啼聲,一邊是飛瀑的轟鳴。在這兩種聲音下,他的心緒,走向了遠方,一處空曠亙古充滿了洪荒氣息的古老世界。
在那里,一切都是原始的,無論是生存,亦或是戰斗。
流血漂櫓,尸橫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