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鉛華

恃才傲物者,為其所成就,亦受其牽制。同樣的道理,放在蕭行恕身上,即可等價替換為難以自抑的凌虐欲。

他于酷刑一途上的痴醉,近乎孩提一般執拗。其中不加掩飾的惡,或可稱之為純真的殘忍。

李意歡心想︰也許她真的輕易挖出了蕭行恕的軟肋,卻也不慎暴露了自己。畢竟,凝視深淵的同時,深淵必回望之。

蕭行恕輕輕咳嗽了一聲,他在提醒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古人常雲︰識時務者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

思及現下的境況,李意歡當機立斷,心生一計,向他宜言嗔笑道。

「在本宮回答蕭大人的問題之前,有一件事是您必須要先知道的。」

「若不然,即使我講的是事實,蕭大人不知女兒家的心思,便會很難理解個中因果,也就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我的話了。」

蕭行恕點頭,實在被這一番話吊足了胃口。他猜不出會是什麼離譜的解釋,更好奇她會如何自圓其說,遂頗有耐心的擺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態,回道。

「殿下請講。」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蕭大人,可知女子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放棄的是什麼嗎。」

聞言,蕭行恕眼珠微轉,神情認真地想了半晌,卻沒得出什麼結果。于是配合的向她問道︰「是什麼。」

男人的鐵甲,女人的紅妝。

酒肉穿腸,胭脂有毒,百煉鋼化繞指柔。

母妃曾教她︰「蜜蜜,鉛華不可棄。」

「母妃曾教我,女兒家,無論什麼時候都要記得︰鉛華不可棄。尤其現在還是遇到自己的心上人時,更加不能失了體面。」

李意歡一邊說,一邊伸手拂了拂肩膀,明艷的鸞袍上,還沾惹著一捧沒化開的雪。隨著她的動作,瓊粉一樣,無聲無息的傾落而下。

待拾掇干淨以後,她才又繼續道。

「適才本宮從宴席離開,正準備回宮休息。未想途經上林苑,驚鴻一瞥,為蕭大人風采傾倒。」

「但本宮的發髻,行走間給臘梅枝丫上覆著的雪打散,凌亂不堪。妝容也因為寒霜和冷風的侵襲,褪去了大半。」

「所以本宮才一直躲在暗處,不敢與蕭大人相見。」

李意歡臉不紅,心不跳的扯完一通‘剖白心跡’的謊話。言畢,開始自顧自地、耐心整理起自己,她先是攏好了發髻,而後蹲下來撫平衣角。

她是心如止水,無波無瀾不生漪,但一旁听了這一番話後的羽林郎們,卻是再難淡定如初,個個表情都如遭雷劈一般。

此時,他們心中有著同一個想法︰九公主,怕不是瘋了?

世人所言,稱蕭行恕為玉面修羅,不單只是修羅,足見對其相貌的認可。

但再好的皮相,搭上這樣一副殘虐冷酷的心腸,雖合了眼緣,卻未必有命消受。南齊的姑娘們對他俱是退避三舍,不曾生出過一絲一毫的遐想。

感慨過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洶涌的八卦之心。到底是頭一回見到有活的姑娘給主子表白,羽林郎們雖一向畏懼他,不敢多說多听多言多看。當下,還是忍不住紛紛偷眼去瞄蕭行恕的反應。

只見男子神色從容,表情依舊是冷淡的。雖看起來還是初時的模樣,但他們跟在他身邊久了,如今的表現絕對是︰不正常。

若換在平時,蕭行恕早該一個眼風掃過來,冷鷙道。

「看來你們很閑,正好,本座新研究了幾樣刑罰,正愁沒人同我試一下效果。」

第一次直面這樣突如其來的表白,給蕭行恕帶來的感覺,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奇妙。

他的世界從來只有他自己,他一向執著的從來是刑罰下綻放的極致痛苦與癲狂。甚至之所以接受明帝的差事,也只是因為能很好的滿足他的私欲。

但此刻,他似乎不可自拔地為另外一樣東西分去了注意。

蕭行恕的目光,追逐著李意歡的話和動作看去。其實在他看來,這算不得儀容不整、凌亂不堪,至多不過是步搖歪了歪。

至于妝容,他不像蕭行止一般,通讀文辭歌賦,成日里慣會給李意濃寫些什麼︰轉眄流精,光潤玉顏。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等矯揉造作的話。

他雖對人皮也不排斥,但確實對人骨更偏愛一些,因它們更真實。軟成一團爛泥者有之,里里外外,盡是烏鴉一般黑者有之,惡臭燻天者有之……盡可以看得分明。

美人,自然更是在骨不在皮。她這樣的骨相,雖普普通通,卻很正常,起碼他入眼時不覺難受,蕭行恕覺得很好。

他原本想跟李意歡說︰不必,這樣已經很好。但想到她剛才說的話,在心上人面前,不能失了體面。

隨即想到的是每每蕭行止出蕭府,入皇宮找李意濃時,打扮的似乎比她過分多了,那可實實在在是一只公孔雀。

蕭行止每次看他不理解的目光時,都會笑話他︰「四哥,女為悅己者容,你懂不懂?」

還不及他回答,蕭行止又會可憐地拍拍他的肩膀。

「四哥,恐怕這輩子你都不能懂了,唉。」

現下,他似乎是懂了一點點,蕭行恕沒有制止李意歡整理的動作。約莫一刻鐘過去,她的身上已找不出什麼不妥之處。

僅有能證明曾‘狼狽’的一點痕跡,大概是透過少女指縫,遺留下的一抹幽香,帶著獨屬于梅的孤芳自賞,于呼吸間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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