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無聲

當晚,斯黛拉作客維克多利婭在譚伊公寓的暗房。維克多利婭有點兒說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斯黛拉知道——她們倆勉強算是半個同行,再加上她對老式相機也頗有研究,話匣稍一打開,她很快找到了屬于維克多利婭的無雷點話題。

在昏暗的紅色暗房里,維克多利婭在工作台前洗照片,斯黛拉圍繞著房間四處參觀。

「所以你以前是戰地記者,後來才加入的水銀針?」

「嗯。」

「了不起……我以為水銀針都是從童子兵養出來的。」

「大部分是,不全是。」

斯黛拉緩慢經過若干張貼在牆上的老照片,畫面上大都是破敗的荒原景象,每一張畫面上都有人——日光下晾曬衣服的老人,被擊殺在牆角的士兵尸體,一座只剩花石地板的教堂與正在廢墟中做彌撒的神父與信徒……

照片中的陰影很美,質地深沉。

「我也是在荒原出生的,」斯黛拉說,「但那時候太小了,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哪個荒原?」

「第五區的,具體哪兒我忘了,」斯黛拉看著照片,「荒原之間經常發生戰爭嗎?」

「偶爾會有,但不多。」

「那這些是……」

「大部分是螯合病導致的。」

斯黛拉繼續瀏覽,不一會兒,她在一張半人像之前停了下來,照片上的女人抱著已經死去的孩子,凝視著鏡頭。望著女人微張的嘴,斯黛拉忽然有些好奇︰「你拍照的時候,她是在說話嗎?」

「嗯。」

「她在說什麼?」

維克多利婭沉默了一會兒,「‘你就是在等這樣的照片嗎?’」

「……」

斯黛拉回頭望了維克多利婭一眼,對下午發生的事,她忽然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最後,斯黛拉的目光落在工作台邊的一個相框上。

「這是安娜,我認得。」斯黛拉指著照片,她觀察了一會兒照片上人物的著裝,「是春天拍的嗎?」

「不是,應該是秋天。」維克多利婭想了一會兒,「4617 年吧。」

「那確實是被捕前不久了……她是十二月被抓的,是吧?」

「你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你很關注她嗎?」

「是也不是,我有個姐姐很喜歡她,另一個好朋友也做過她的學生,所以會稍微關注一點,」斯黛拉就在堆放雜物的工作台上坐了下來,「而且,我听過一些傳言。」

維克多利婭抬眸看了她一眼,斯黛拉正望著自己,因為故意賣關子而沉默著。

「……什麼傳言?」

「我听說安娜和從未開放過的十五區母城有關。」斯黛雅刻意壓低了聲音,以營造一種神秘感,「有傳言說,她在十五區秘密長大,然後——」

「她是十四區人,」維克多利婭笑了一聲,「你不信回去問你姐姐,還有你那個朋友。」

「嗯?你確定?」

「你沒讀過安娜的書吧。」

「……我對動植物方面的知識是不怎麼感興趣啦。」

「十五區和十六區都在南半球,位置接近赤道,氣候和十四區北部完全不同,」維克多利婭輕聲道,「而安娜的童年是在雪原度過的,她寫過很多在北部森林里的生活細節——這是憑想象捏造不出來的。」

「是嗎?我看不出世上有什麼東西是憑想象捏造不出來的。」斯黛拉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畢竟她自己就是這方面的行家,「也許她有一個從雪原長大的朋友?也許她讀過很多描寫雪原的?」

維克多利婭笑了一聲,不再說話,她把沖洗的膠片移到停影液中,大約過了三十秒,又將膠片取出,控干水分後又放入定影液。

幾分鐘後,兩人到暗房外面開燈看效果。

「你覺得這四張照片哪張更好?」維克多利婭問。

斯黛拉把頭湊了過來,眼前四張都是人像。

「要是問曝光,中間這張最好。」

「畫面呢?」

「這張。」斯黛拉指了指膠片最右邊的位置。

這是個仰面嚎啕的中年女人,她的手緊緊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像是在吶喊,在呼號。因為曝光時間過久,最右的照片很黑,它丟失了一些細節,卻凸顯了人物在夕陽下的輪廓。

「為什麼?」

「你還問,」斯黛拉抬眸看著維克多利婭,「等我說了你又不高興。」

維克多利婭一下笑出了聲,她剛想再為下午的事情道個歉,斯黛拉已經打斷了她的話。

斯黛拉伸手指著膠片,「應該說,每一張都很有故事性,每一個人都好像在說話——這張,是痛快,狂喜,她的眼淚像是在說‘好啊,你也有今天!’;這張是痛苦,是咆哮著說‘我恨!’‘我恨!’;這張是虛弱,精疲力竭,人物沒有語言,但能听見厚重的哽咽,喘息。」

斯黛拉的手指最後劃向中間的人像,畫面中兩個女人正向著遠天祈禱。

「這張就……沒有聲音。」

「沒有聲音?」

「人物是模糊的——不是說臉拍得不清楚,而是整個‘面目’,丟失了。不過也挺好看,挺平靜,有點宗教畫的意思。」

一時間,她們望著照片沒有說話。

維克多利婭往後靠在椅背上,她思考著斯黛拉的評論,忽然發現這些分析很好地解釋了下午她拍照時的心情變化。

「人物身上的神性壓倒了人性,是嗎?」維克多利婭突然說。

斯黛拉一琢磨,「……對。」

禱告的女人們恭謙地低下了她們的頭,向著遙遠的天父發出懺悔和感激——原來冥冥之中確實有因果報應,原來神確實會對地上的不義之事降下天罰,只要以柔順之心等待並相信,終能等到屬于自己的正義。

……就是這麼回事吧。

斯黛拉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她和維克多利婭不一樣,她清楚地知道這些臉孔背後的故事。

但里希是怎麼做到的?

他是怎麼從那麼多人里精準地挑出了同一類人——這些像牛馬一樣勤懇,像綿羊一樣軟弱,又像天鵝一樣愛惜羽毛的女人……個個都像天生的祭品。

「有多少人今天接了你的名片?」

「兩個。」斯黛拉回答,「不知道她們會不會來聯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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