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翳(3)

灰白色的石塔拔地而起,如直指天空的利劍,塔身纏繞著藤蔓般的紋路,七彩的流光閃爍其中,水一般向上盤旋,在高塔的頂端聚集成噴泉般的光柱,又向下擴散,籠罩住整個城市。

是保護,也是禁錮。

塔中最高層的大廳里,巨大的圓桌邊圍坐著十三位法師,穿著一模一樣的灰白長袍,長袍上如這座高塔一樣,有彩色的絲線繡出奇異的裝飾。

在這個城市之外——在這個星球之外,他們與另一方勢力的戰斗進入了膠著的狀態,誰也佔不了上風,誰也不肯放棄,就在這樣的僵持里不斷地消耗著。

而他們經不起這樣仿佛無止境的消耗。

「他們也一樣經不起。」有個年輕些的法師不服氣地開口,「誰先放棄,誰就輸了。」

「如果在分出輸贏之前我們就已經損失太多,」有人反駁,「不但得不償失,也很容易被人趁虛而入。」

這些問題誰都知道,他們也已經在這里爭執過無數次,每一次都爭不出個結果。

「也許我們可以暫時與南慕人結盟。」有人提議,「他們與古德爾的仇怨可一點也不比我們少。」

「然後等著他們回頭反咬一口嗎?」

「還是……」

越來越高的爭吵聲里,坐在首位,一直沉默不語的老法師,忽地睜開了眼楮。

「誰在那里?」他開口,聲音低啞,卻輕易壓過了所有人。

大廳里一片寂靜,有人疑惑地看向老法師,有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無人處。

那里沒有任何動靜。

而且,在重重法陣的防護之中,也不可能有誰能毫無聲息地出現在這里。

片刻之後,老法師輕輕咳嗽了幾聲,仿佛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

「繼續吧。」他說。

然而語音剛落,便有一道耀眼的光芒從他的法杖上迸發出來,閃電般直劈向他剛剛所看的方向。

一聲若有若無的低嘆,如雪花飄落。

老法師的攻擊並沒有落空。光箭無聲地炸裂開來,自空氣中炸出一個黑色的影子。

一個單薄、暗淡的影子,像從殘破的黑色皮革上裁下的一片,散發著陳舊而衰敗的氣息。

但他毫發無傷。

他黑袍上的破損是明顯的磨損而不是魔法的傷害,他露在長袍外的持杖的手蒼白如枯骨。

老法師沒有流露出他的驚訝——他看不透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

本能告訴他,他們或許不該與之為敵,但他的威嚴不允許他低頭。

「你……」他吐出一個字,然後再沒了聲音。

低低的驚呼不由自主地響起,即使衰老也依然在這個世界中站在頂端的老法師,眨眼間變成了一具灰白的石雕,微微張開的嘴甚至還來不及露出驚恐的表情。

無論是看得見的法陣還是他身上看不見的防御,都沒有絲毫動靜就完全失去了用處。

黑色斗篷遮住了來者的雙眼,但當感覺到他的視線,從來高高在上的法師們在莫測高深的對手面前失去了冷靜。

有人試圖反擊,有人試圖逃離,有人開口怒叱,有人尋求支援……一片混亂之中,那神秘的入侵者像是覺得無聊般隨意揮了揮手,周圍的一切便開始以他為中心,全然靜止。

無論是人,是物,還是擊向他的魔法。

然而在所有的「靜止」之中,卻有幾支似乎燃著火光的冰刃,雖然稍稍減緩了速度,卻依然在向他逼近。

斗篷之下,唯一有光的一只眼楮,瞳孔猛然一縮。

無形的力量向四周爆開,將周圍一切死物和活物都化為齏粉,唯有那幾支冰刃,握在了入侵者抬起的左手間。

他的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無名指和小指像被燒灼過一般,只是兩個扭曲丑陋的肉球。

像是不想讓自己的殘缺露于人前,他迅速地將左手收回了斗篷里。

而發出那幾支冰刃的人,也已破窗而入。

金發的年輕人在半空中展開雪白的雙翼,疾沖而來的速度甚至快過他發出的武器。

大概沒料到他的出現,那剛剛毀掉了一方勢力的全部首腦的家伙十分明顯地愣了一下,像也中了自己的石化術一般呆在那里不動。但在伊斯的手中的金屬環幾乎已經觸及他皮膚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像是隨風飄了起來,沒有重量的鬼魂般向後蕩去,倏忽之間,已經出現在大廳的另一邊。

伊斯如影隨形,轉瞬又逼至他眼前。

意識到塔上的法陣已經被破壞時他還以為這一次又要晚上一步,卻沒有想到,居然還能趕上!

……但「趕上」,也並不等于能抓到。

他很快就感覺到了那種令人火大的力不從心。眼前的逃犯像個影子……或者,更像是一層黑色的膜,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你眼前,卻飄飄蕩蕩,怎麼也抓不住。他最厲害的當然是法術,但作為一個看起來瘦得弱不禁風的法師,他身體的反應速度也極快——很有可能是在無數次被追殺的過程中鍛煉出來的。哪怕動作並不怎麼優雅,活像塊在狂風里亂舞的破黑布,他卻總是能成功避開伊斯的攻擊。

「黑翳」這個名字,還真是挺形象的——伊斯現在就很想一爪子撕了他。

他未盡全力,畢竟他的任務是「抓捕」而不是「格殺」……雖然他大概更擅長後者。

但對方似乎也同樣未盡全力。

伊斯有種被戲耍的惱怒。那家伙會時不時地故意湊到他眼前來,卻又在他攻擊時鬼魅般逃開。而如果他停下來不動,他也不會動。

奇怪的是,他也能感覺到對方強烈的殺意,可那家伙似乎又努力克制著,始終沒下殺手。

而且,打著打著,他莫名地有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

仿佛……他們也曾經這樣戰斗過。

但他很快想起,安克蘭提到過這種所謂的「時間的錯覺」——你覺得自己仿佛經歷過某件事,事實上你也的確經歷過,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

……所以,這意味著他會跟這個家伙打上許多次嗎?!

他把那怪異的熟悉感扔到了一邊,更加猛烈地攻擊著。

反正安克蘭也沒說要他完好無缺地把人抓回去!

當他放開了手腳,那凌厲的攻勢也終于逼得對方認真起來。

黑翳的法杖像一根燒焦的木頭……或者事實上就是一根燒焦的木頭。它散發著死氣的力量似乎能讓一切像瞬間被抽干了水分一樣失去生機。

伊斯不小心中了一記,皮膚上泛起的白色鱗片都失去了光澤,變成毫無生氣的灰白,一片片剝落。

被迫蛻皮的巨龍痛得咧了咧嘴,而那個明明可以乘勝追擊的家伙,卻不知為何突然一僵,嗖一下退出了老遠。

伊斯的速度並沒有因為疼痛而減慢。他風一樣疾撲過去,左手冰刃上撩,格開那見鬼的手杖,右手趁機將一個半開的金屬圈往對方的脖子上套。

黑翳的動作慢了一拍,倉促地往後一仰,幾乎拉到下巴的斗篷被劃過的刀尖劈成兩半,露出斗篷下扭曲變形的臉。

伊斯不自覺地停了一下。

他見過許多長得古里古怪的家伙……可他沒見過燒成這樣還能活著的。

要不是安克蘭確定這是個活人,他簡直要懷疑這家伙是從一場大火里爬出來的亡靈。他的頭臉被燒焦了大半,連左眼都被燒沒了,也就那麼焦著,泛著暗紅的皮肉翻卷在黑色焦痕之下,讓人望而生畏。而沒有被燒壞的另一小半,又蒼白得發灰。

可他完好的那只眼楮,是極其深邃的藍色,像晴朗夏夜的天空……像微曦的天空下無垠的大海。

即使失去了波瀾,凝固成一片死海,也依然浩瀚無邊。

被那只眼楮盯住的一瞬,伊斯整個兒僵掉了。

他太熟悉這樣的一雙眼楮。

「……埃德?」

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本能已經讓這個名字月兌口而出。

黑袍的逃犯猛地一拉斗篷,眨眼失去了蹤影,快得伊斯甚至沒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張燒到扭曲的臉,似乎也已經做不出什麼表情。

伊斯呆在那里,心髒在片刻的停滯之後,猛烈地跳動起來,帶著沉沉的鈍痛和無盡的恐慌,幾乎要撞出胸腔。

「……安克蘭!」

他打開了通訊器,放聲怒吼︰「你最好跟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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