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臨(4)

她沒怎麼插話,但從她那雙眉毛細微卻生動的變化,伊斯猜她腦子里大概已經畫出了一條……甚至不止一條刁鑽又安全的行動路線。

可當接受到他的視線,似乎正準備開口的泰絲卻立刻緊閉雙唇,十分刻意地把頭扭到一邊。

她可還在生氣呢!

伊斯悻悻地收回視線——算了,反正,當著還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的外人,也不是暴露行動路線的時候。

房間里十分微妙地安靜了一小會兒。雷佐放在桌上的手臂肌肉不自覺地繃緊,再次開口︰「至于雷暴,我們當初……」

「等等!等等!」一直保持著安靜的魏特突然開口,臉色也似乎有些不對。

直到現在,他才突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

「一……二,還是三?」他緊盯著雷佐,小心翼翼地問。

雷佐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你說呢?」他反問。

魏特的臉立刻垮了下去。

「……嘿!魚魚!說人話!」泰絲不滿地敲桌子。

伯特倫抱起雙臂——他倒是听懂了。

他花了一些時間來了解賞金獵人公會。公會有一條很奇特的規定︰一、所有獵人為自己的任務負責。如果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違反了當地的法律,所有責任由獵人自己承擔,公會概不負責,但保留獵人在公會中的位置;二、獵人在任務之外違反任何法律,一經發現,所有責任由獵人自己承擔,且立刻從公會中除名;三、獵人假借任務之名違反任何法律,一經發現,所有責任由獵人自己承擔,立刻從公會除名,且公會將視其情節輕重進行追責。

雷佐違反的很可能是最嚴重的第三條。

「沒有一個字會漏出這個房間。」他立刻表示。

而魏特已經快要趴到桌子上了。

他只听雷佐說他有關于風臨城的消息,就興沖沖地聯系了獨角獸號……他不知道這消息是違規的啊!

即使獨角獸號會為他們保密,但作為知情者的他,如果隱瞞不報……好像也是會被除名的啊!

年輕的賞金獵人的臉色變了又變,終于緊握雙拳下定決心︰「我、我也會保密的!」

雷佐嘴角一掀︰「……蠢貨。」

連這樣的家伙也能當上賞金獵人……公會真是越來越不挑了。

無辜被罵的魏特很有些委屈,委屈得泰絲也忍不住敲了敲他的頭︰「蠢魚。」

「我已經得到了公會的特赦。」雷佐說。

「明白。」伯特倫立刻點頭,「我們欠公會一個人情。」

「是的。」雷佐承認,「一個你們很快就能還上的人情。」

伯特倫很有興趣地挑眉,雷佐卻沒有再解釋。

魏特左看右看,欲言又止,蔫蔫地縮起身體,更加委屈了。

他總算是听明白了,他並不會違反什麼規定,伯特倫的保密跟他的保密根本不是一個意思,而雷佐也不過是在戲弄他而已……可是,被泰絲他們戲弄也就是了,為什麼連自己公會的前輩也要逗他!他有那麼好玩嗎?!

「你們的公會……」泰絲正拍著手不吝稱贊,「可真能算計啊。」

雷佐淡淡一笑,不以為意。

不會算計,也沒法在這個混亂的星域里屹立上百年。

公會大概早就知道了他的違規,但規定里的「一經發現」,並不是句套話——如果新布瑞坦帝國沒有發現且追究他的責任,公會也只會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看似嚴密又嚴厲的「規定」里,有許多這樣可以以不同方式來解讀的東西,也只有魏特這樣的傻瓜,才會像面對什麼神聖的法則一般,把每個字都當真。

但規定依然是規定。如果他保守著這個秘密,以個人的身份與獨角獸號做個交易,固然會受到獨角獸號的保護,卻會影響公會與獨角獸號之間的關系。所以當公會派人找上他,提出「建議」的時候,他立刻就接受了。

三十年的時間里,他其實一直都在等著有誰來找他。新布瑞坦,公會,或者昔日的同伴……相比之下,最終是公會先找上門,而且並不是為了把他拎出來殺雞儆猴,已經是他的幸運。

「當時,我們的同伴里,有一個納登人。」他說。

三十多年前,雷佐也才二十出頭,離開他失去生機的故鄉沒幾年,剛剛當上了賞金獵人,自以為經歷過了蘇迦血色風沙的洗禮,就能把任何危險和任何規則都踩在腳底,沖動,貪婪,無所畏懼。

他跟幾個同伴暗中計劃,以「為一位雇主尋找丟在風臨城的珍貴資料」為名,想要闖一闖風臨城。

「任務」之中的意外收獲,公會並不會抽成。只要這一趟能成功,他們就再也不用接什麼任務——當時這麼干的賞金獵人絕不止他們幾個,公會也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所做的最犯忌諱的事,其實是以任務之名騙取了公會的優惠資源。

但他們也沒辦法。闖過雷暴需要足夠靈敏和快速的飛船,而他們沒錢。

他們那一群,大都是過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家伙,不是沒有能力賺錢,只是從來存不住錢。包括那個納登人,提亞納。

那是個話很少的女性,並沒有酗酒濫賭之類的壞毛病,卻似乎比他們都還要窮,也不知道錢都花去了哪兒……又或者是全都存了起來,放著日後養老。

納登人那時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星球,只剩下當時不在星球上的一千多人在星域中流浪,女性更是極其少見,畢竟據說她們蛇一樣的頭發有著極其強大的感知能力,甚至能夠通靈,所以會被族人們供奉和保護起來,極少有像提亞納那樣在外面拋頭露面,甚至當個賞金獵人到處跑的。

可她的能力不比其他任何賞金獵人差,而她特殊的感知能力,更讓她能夠趨吉避凶,連接到的任務都總是比其他人少幾分意外。

他們去邀請她加入時,看中的就是她的感知能力,甚至打著如果她不同意就強行挾持她的主意。只要他們飛進雷暴之中,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命,她也總得幫忙。

但意外的是,提亞納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理由也很簡單。

「我需要錢。」她說。

而納登人的感知能力也的確名不虛傳。他們就靠她駕駛著飛船,險而又險地穿過了雷暴。

「就這麼簡單?」泰絲難以置信。

雷佐淡定地點頭︰「就這麼簡單。你們不是會魔法嗎?那應該也很簡單。」

連真正會魔法的泰瑞和伊斯都沉默不語——不是,魔法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無所不能啊!

雷佐他們當時其實是在雷暴之外先轉了好幾天,提亞納似乎找到了什麼規律,確定了一個最安全的方向,然後沖進了雷暴。而她駕駛的飛船,總能在被雷劈到之前驚險萬分地避開。

「如果那其中確實有什麼規律的話……倒是有可能分析出來。」泰瑞說。

「如果真這麼簡單,能進去的人不至于這麼少。」伯特倫並不樂觀,「納登人的感知……也有可能是種預知能力。」

類似的法術倒也有,可並不能這樣連續不斷地進行。

他們一時沒有結果,而雷佐警告他們︰「不要以為穿過了雷暴就安全了,整個風臨城,也時不時就會被閃電襲擊。」

他在遠處看到過兩次,近距離遭遇過一次。那些密密麻麻落下來的閃電,仿佛從天空降下的青紫蛇雨,讓人永生難忘。

能逃過這些閃電也全靠提亞納……以及皇宮堅固無比的地下金庫。

是的,他們當時目標明確,直奔皇宮,也順利地找到了金庫,但並沒能從其中得到任何東西——金庫的最後一道門,他們無論如何也打不開。

「另一個可能的危險是,」雷佐頓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抽搐,「風臨城的鬼魂。」

房間里又十分微妙地安靜了一小會兒。

「你們不是不信鬼和神這些嗎?」泰絲問。

而且,他們也確確實實沒有在這個星域發現過任何鬼魂之類的東西。拉契卡霧林中的那些幻影,都只是曾經發生過的畫面,是過去的時間投下的殘影,而不是什麼鬼魂。

「我親耳听過。」老沙地人滿臉的毛很好地掩飾了他神情,可他緊繃到像是擠出來的聲音藏不住那刻在靈魂上的恐懼,「听見滿城鬼哭……只要你們听過一次,就會相信……」

但那可能只是風聲,或因為太過緊張而產生的幻覺……

看著他不由自主地放大的瞳孔,泰絲放棄了她的「可能」。

「而且……如果不是惡鬼附身,提亞納……她又有什麼理由,在連可以爭奪的寶藏都還沒有拿到手的時候,就突然發瘋,殺了我們大半的同伴?」

雷佐聲音顫抖著,終于把那場冒險的結局說出了口。

片刻的死寂後,泰絲忍不住小聲嘀咕︰「也許她發現了什麼寶藏,不想讓你們分享呢……」

「她沒有。」雷佐搖頭,「否則當時她明明可以帶走的……她殺了七個人,卻留下我和沃夫格,帶我們離開了風臨城,警告我們再也不要回去,也不許向任何人提起……那時的她,和跟我們一起進入風臨城的,絕對不是一個人!」

他們帶出了一個惡鬼——這是三十多年里,他真正的噩夢。

即使他再也沒听說過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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