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心里頭有意見，但是初來乍到，同時也有所顧忌，一連拍了好幾天，她都沒有去找陸遠。
而拍著拍著，周雲也就習慣了陸遠的拍攝風格。
陸遠很喜歡拍短鏡頭。尤其是一些台詞量比較多，或者是場面調度比較復雜的戲，陸遠都喜歡拆成一段一段地拍。這樣拍很繁瑣，很費勁，但對于周雲和古槐春這種新人演員來說，演起來確實輕松很多。
兩個人的五官都很上鏡，不面癱，只是很多時候把握不住那個度。笑得大了一點，或者是台詞念得矯情了一點，這些毛病，通過片段式的表演，其實讓他們有了更大的空間藏拙。
一開始周雲還覺得陸遠的審美有問題，但後來，通過慢慢觀察，周雲發現陸遠真的是一個非常準確的導演。這里的準確是說，他想要達到什麼樣的效果，會用最快的方式去達到。
有一場戲，需要于燕掉眼淚，但是于燕哭不出來。
如果是要求嚴格的導演，也許會想辦法跟演員剖析角色，讓演員走進角色的內心，動情而哭。
陸遠根本不打算費這種時間，直接讓于燕換了一種表演的方式。
本來于燕是坐在周雲面前，看著周雲掉眼淚求情的。
陸遠改成讓于燕哽咽了一聲，低頭，暫停拍攝，滴眼藥水，擦掉眼淚，于燕重新抬起頭，眼眶已經微紅，繼續講台詞，講到一句話結束，又暫停拍攝，滴眼藥水，讓于燕含著，繼續拍，眼藥水從眼眶中滾出來，念台詞，這場戲就順利地拍下來了。
周雲嘆為觀止。
她也因此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放低對自己的要求，在這個劇組，要是自己放低了對自己的要求，就沒有人要求她了。
換場時，周雲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听到旁邊古槐春跟尹舟在小聲吐槽。
「這戲這麼拍下去，我感覺我的表演都白學了，還要學表揚干什麼，全用眼藥水得了。」陰陽怪氣吐槽的自然是古槐春。
尹舟的脾氣一向溫和，這時也一如既往，只說︰「導演要趕進度吧。」
古槐春︰「再趕進度，這戲我都看不下去，于燕演得太假了，都不知道周雲是怎麼接下來的，服氣。」
他估計是因為提到周雲的名字感到心虛，往周雲這邊看了一眼。
周雲置若罔聞，看著手里的劇本。
實際上，她的耳朵豎得很尖。
古槐春那句話她可是听見了。
盡管夸獎她不是他的本意，但是這也是破天荒頭一遭了。
周雲輕哼一聲，心想，她的本事多了去了。
于燕忽然過來了。
她坐到周雲旁邊，委屈地說︰「不好意思啊，小雲，剛才影響到你了，我一直進不了情緒。」
周雲還能說什麼呢，安慰似的一笑。
可隨機她就看到于燕掏出了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麼，應該是搞笑視頻，很快就听到她的笑聲。
下一場戲還是她們兩個人的，她這個時候就不溫習一下台詞嗎？
哪怕下一場戲沒有她，她剛才演得那麼差勁，都需要上眼藥水了，怎麼都一點不感到心虛和慚愧？
剛才的委屈和道歉就像個笑話。
周雲收回眼神。
中午吃飯的時候，制片人黃忠來了。
他一出現，于燕就像一只百靈鳥飛了過去，嬌滴滴地喊︰「黃總，您終于來看我們了呀！」
黃忠的臉笑得就像朵菊花，說︰「這不忙里偷閑，想著好幾天沒有來過了，所以過來看看嗎？」
制片人就是大老板，所有主創都去打招呼。
周雲也不例外，喊了一聲黃總。
黃忠說︰「今天晚上我訂了地方，大家一起吃個飯。」
制片人發話，陸遠也沒有什麼不同意的。
說老實話，周雲寧願待在劇組里拍戲也不想去參加這種飯局，一個個都不熟，有什麼好參加的。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總有需要勉強一二事，也總有無奈妥協三兩時。
下午拍完戲，收工，先去酒店換了衣服，穿著簡單的短袖短褲就出門了。
出門前還記著跟李育寧說了一聲，今天晚上是劇組聚餐，請他們先別跟了。
到了飯店，一看劇組來的其他幾個女演員，沒有一個像她一樣穿得這麼普通，站在她們邊上，周雲像個助理。
「小雲，你就穿成這個樣子啊？」于燕驚訝地掩嘴。
周雲摘下鴨舌帽，問︰「穿成這樣怎麼了？」
「今天晚上黃總還請了電視台的領導和廣告商的老板來呢。」于燕說。
周雲皺眉，「啊？」
「你不知道嗎？」于燕訝異地問。
周雲搖頭，「不知道。」
一個偌大的包廂，男演員只來了古槐春和尹舟兩人，女演員卻來了四五個。
一看這陣仗，周雲心里頭有猜測，十分反感，又只能坐著。
能如何？
起身走人？
其實也行，但這樣就得罪人了。
過了一會兒，黃忠和陸遠陪著兩個人進來了。
一個大月復便便的胖子，看著油頭垢腦的，像是油鍋里滾過一圈，進來眼楮都往幾個女演員身上走了一圈。
另一個是一個清瘦的女人，應該是四十歲出頭了，很干練，但說話言語間都是熟稔的人情世故。
飯桌上的演員們一個個站起來，周雲也站。
「給你們介紹一下啊，這位，劉總。」黃忠拉著那個大月復便便的胖子，介紹道。
「劉總好。」于燕率先嬌滴滴地開口了。
其他幾個跟著喊了。
這位劉總的眼楮卻一下子戳到了周雲臉上。
「這位就是周小姐？！」
周雲本想混過去，誰知道被點了名。
「您好，劉總，我是周雲。」她只得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
「果然是學霸美女，說話都這麼有文化人的氣質。」劉總的眼楮眯成了一條縫，夸贊道。
黃忠哈哈大笑，說︰「那是，B大高材生，娛樂圈里找得到第二個嗎？」
短短兩句話，讓周雲感覺自己就像是肉攤上的肉，被人評頭論足。
周雲笑容略僵硬，心里面嗶了狗。
「這位，成主任，松林台購片中心的主任。」黃忠又介紹了那位干練的女性。
他的目光看向古槐春和尹舟，說︰「小古，小尹，今天晚上一定要把成主任給招待好，把成主任招待開心了，讓咱們這部戲上星，你們就能一炮而紅了。」
古槐春淡淡一笑。
尹舟溫和地點頭，說︰「成主任您好。」
這頓晚飯，還沒開始就有了鴻門宴的意思，不對，應該說是酒池肉林。
黃忠安排古槐村和尹舟一左一右陪著成主任，劉總那邊，他本來想讓周雲陪著。
周雲笑著說︰「黃總，我不能喝酒，還是別讓我坐在劉總邊上了，免得掃興。」
劉總眼楮一瞪，「不能喝酒？周小姐怎麼會不能喝酒？」
周雲只微笑，不說話。
黃忠見了周雲的態度，拉住劉總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笑，說︰「劉總，小雲她從來不喝酒的啊，人家公司老板可是跟我千叮嚀萬囑咐交代了我的，小燕不是挺能喝的嗎？讓小燕來陪你喝。」
于燕也就坐過去了。
這頓晚飯，周雲感覺自己不像是在劇組的餐桌上，更像是在某個酒吧會所。
她們這些人也不是演員，而是陪酒的。
忍到飯菜吃得差不多了，酒了喝了不知道多少輪了，黃忠說一起去唱K。
周雲便打算借機會撤。
這時候，坐在她旁邊叫李漁的小姑娘，小聲問︰「小雲姐，我們可以不去嗎？」
李漁還是正在上大二的學生，怯生生的。
剛才敬酒，李漁也被起哄跟著敬了兩杯酒，估計是平時不怎麼喝酒，臉紅得不像樣。
「那你跟我一塊回去？」周雲問。
李漁點頭。
「那我們就準備走吧。」黃忠說，「我叫的車已經到了。」
劉總牽著于燕的小手走在前面，時不時听到于燕清脆的笑聲。
黃忠回頭看向成主任，見她正跟尹舟聊天，也就先不管了。
「黃總，我和小漁就先回去了。」周雲找著機會對黃忠說。
「回去？」黃忠皺眉，「你這時候回去也太不給人面子了。」
周雲早就不滿了，說︰「我們又不是賣笑的。」
「小姑女乃女乃，你不是賣笑的，可我們要賣片啊。」黃忠低聲說道，「你不想喝酒，我就幫你擋了，你就不能給我個面子，再陪一會兒，人家可都是沖著你來的，你不去，這算怎麼回事？」
周雲︰「你看看前面那人那樣子，色心都長他眼楮里了。」
黃忠噗嗤一聲笑，「這才哪到哪？」
周雲斜眼看著黃忠，說︰「真惡心。」
黃忠︰「小姑女乃女乃，你覺得我惡心也罷，但這個面子拜托你給我，這兩人加起來好幾千萬呢。」
黃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周雲也只能妥協。
「你先找人把她送回去。」周雲說。
黃忠看了李漁一眼，沒廢話，點頭，「這個包我身上。」
到了KTV，劉總牽著于燕的手，另一只手舉起話筒，找到周雲，說︰「周小姐，你酒不能喝，總能唱首歌給我們大家听听吧？」
周雲不至于到了這里還甩臉色，笑著說︰「行啊，劉總想听什麼？」
「你唱的，我都想听。」
于是周雲點了一首《青藏高原》。
她用勢如破竹、氣吞山河的氣勢唱出了山路十八彎的破音，越破音越往上吼，成功把一片歡聲笑語鎮住。
一曲唱畢，劉總的臉都懵了。
他可能怎麼都想不通，周雲這樣一個天仙似的美女，怎麼唱得這麼威武雄壯，撕心裂肺。
周雲拿著話筒，面朝劉總，問︰「劉總，我唱的這首《青藏高原》，您喜歡嗎？」
劉總啞口半天，說︰「……喜歡。」
周雲嘻嘻一笑，放下話筒，坐到了點歌台邊上，「你們要點什麼歌告訴我，我幫你們點。」
坐在角落，遠離是非。
中間，等人都唱了起來，周雲便打著上洗手間的名義溜出了包間，躲到走廊盡頭的窗前透氣。
星星總是一閃一閃。
周雲看得出神，連有人走到她身後都不知道。
「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嗎？」
周雲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見是尹舟，松了口氣。
「是你啊。」
「怎麼一驚一乍的。」
「你這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就跟鬼一樣，我當然嚇到了！」周雲說。
尹舟笑了起來。
「你是不是喝了不少？」周雲問。
尹舟點頭，「還行，沒醉，你一個人躲出來，不夠義氣啊。」
「唉，別提了，我知道是這種飯局，都想直接起身走人。」
「那也太不給人面子了。」
「是啊，所以委屈自己到現在。」周雲哭兮兮地癟嘴。
尹舟︰「那你公司把你保護得挺好，在我們那兒，喝酒是必須學會的技能。」
周雲皺眉，「還能這樣？」
「因為要跟很多人競爭，想要出頭，就得自己想辦法。」尹舟說著嘆了口氣，「你很幸運。」
周雲心想，自己跟其他人比起來，確實是幸運的。有周覽護著，她出道那一年，確實沒有參加過這種酒局，紅得也猝不及防。
「還不回去嗎？」尹舟問。
周雲說︰「回去又要听他們鬼哭狼嚎。」
尹舟聳聳肩膀，說︰「那我先回去了。」
「啊，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周雲說。
「總不能把小古一個人扔在那。」尹舟笑。
「你還挺講義氣的。」
晚上十二點，終于結束了。
尹舟把成主任送上車，笑眯眯地道了再見。
一轉頭，看見于燕跟那位劉總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走到車邊。
「劉總，小心別踫著頭。」于燕把人往車里送。
司機站在一旁。
劉總拽著于燕的手不肯放，說︰「咱們繼續喝呀，小燕。」
于燕說︰「好呀，劉總，繼續喝，不過你先把人家的手松開呀，你拽著我的手，我怎麼喝嘛。」
劉總笑眯眯地松開了手。
于燕把劉總往里頭推了推。
「劉總，您坐好啊。」
「我坐好，你也上來坐好。」
于燕︰「嗯嗯，我坐好，我坐另一輛車，等下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喝這麼多酒。」
「不多，我喝得不多。」劉總明顯已經醉了。
于燕︰「劉總，听話，回去好好休息，我們回頭繼續喝。」
「回頭繼續喝。」劉總咕噥了一聲。
于燕將車門關上，「拜拜，劉總。」
等司機上了車，要開走了，劉總忽然把車窗放了下來。
「要繼續喝！」
于燕︰「先好好休息！」
她揮揮手，把人給送走了，轉過身，翻了個白眼，踩著高跟鞋來到周雲身旁。
「我感覺我要吐了。」她說。
周雲嚇了一跳，忙往後一退，「你別嚇我。」
于燕爆發出清脆的笑聲。
她勾住周雲的脖子，整個人都靠過來，「但我真的有點暈，借我扶一扶。」
周雲這才感覺到，于燕真的好瘦，整個人都輕輕的。
她扶住了于燕，說︰「你悠著點。」
這時候，黃忠安排的車來了。
周雲扶著于燕上車，回了酒店。
鄭小句在酒店門口等，接了她們，跟周雲一塊扶著于燕，把她送回了房間。
這個時候，于燕的助理匆匆忙忙地趕來接手。
鄭小句把周雲送回房間，問︰「小雲姐，你今天喝酒了嗎？」
「我沒喝。」周雲搖頭，「但臭死了，我得先洗個澡，明天的通告呢？」
鄭小句說︰「統籌通知了，明天早上拍別人的戲，讓你休息。」
周雲擺了擺手，說︰「好吧，那如果我上午十點還沒醒，你來喊我。」
鄭小句說好，走了。
周雲洗了澡，吹干頭發，往床上一躺，感覺渾身沒勁。
她拿起手機，想給周覽發消息，鬼使神差的，點進了宋遲的聊天框。
她問︰你是不是參加過很多的酒局、飯局？
宋遲竟然秒回︰你想問什麼？
她說︰我不想問什麼，就是今天晚上發生了一些事，我心里頭堵得慌。
宋遲秒猜︰劇組安排飯局，讓你們陪人了？
周雲︰你果然經驗豐富。
宋遲︰……
周雲︰算了，不跟你說了，我睡覺了。
宋遲︰你先找的我，現在又不跟我說了？
周雲︰不知道說什麼，說什麼都像是在矯情，而且你也不一樣，你一出道就年少成名，就算參加飯局酒局什麼的，勉強的也不是你吧。
宋遲︰都有不如意的時候。
周雲︰狗東西。
宋遲︰我猜你不是在罵我？
周雲︰當然不是罵你，我就是想罵人，但不知道跟誰罵。
宋遲︰那就跟我罵吧，你把我當垃圾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周雲︰就覺得，煩心的事怎麼這麼多啊？
宋遲︰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周雲︰給我一把大刀，我砍了這江湖。
宋遲︰你當你手握屠龍寶刀呢。
周雲︰要是我有屠龍寶刀該多好？
宋遲︰屠龍寶刀暫時沒有，但你現在抬頭去看一看天空，月亮還是在的。
周雲一愣。
她放下手機，下了床，打開窗簾，抬頭看去。
漆黑的夜空里，半輪月亮高懸。
柔和，明淨。
周雲笑了一下。
她想回復一句「你怎麼這麼文藝」，重新拿起手機，看到了宋遲發來的另一條消息︰如果手上暫時沒有屠龍寶刀劈開這黑夜，就抬頭看看月亮，至少它還在發著光給你安慰。
周雲一邊覺得有點感覺，一邊又覺得這話有點奇奇怪怪。
她不知道的是，宋遲在寫這段話的時候，還有一句話藏在心里，沒有說。
如果可以，我想做這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