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家

陸玫玫說要帶茂茂回家,卻不能說走就走。工作需要請假,回去的路程也需要規劃。

「我們是坐長途車出來的,也一起坐長途車回去吧。」陸玫玫揉著茂茂的耳朵,笑著說道。

周海主動說道︰「我開車陪你回去好了。這樣行程自由一點。我們本來不就準備自駕游嗎?」

陸玫玫遲疑地說道︰「本來是準備黃金周出去玩。現在這樣要請假,而且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我老家很窮的,沒什麼玩的地方。」

「沒關系啊。我和我同事調班好了。本來他假期值班,我和他說一聲。假期還有多的加班費呢。」周海笑道,又逗弄茂茂,「茂茂,我陪你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茂茂掀了掀眼皮,沒回答。

陸玫玫想起離開老家那天,她將茂茂塞進羽絨服,一路懷中暖烘烘的感覺。因為有茂茂在,就是一個人在車站門口等候開車,她都沒覺得寂寞。

回到學校,她投入到了考研復習中,每每在明亮的台燈光芒中抬起頭,就一定會看到茂茂安靜趴伏在書堆上的模樣。

她逐漸就忘了老家,忘了父母,忘了那些不愉快。

再後來,她又借由茂茂病重的事情,認識了池艾。大她兩歲的池艾非常照顧她,加上池艾是本地人的關系,為臨畢業的她提供了便宜的租房。

然後,通過池艾,她認識了周海,第一次談戀愛,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第一次想要將一個人介紹給茂茂認識。

現在,他們要一起回老家嗎?

陸玫玫看向了茂茂。

茂茂趴到了陸玫玫的腿上,蹭了蹭她的手背。

「嗯。那我們一起回去吧。」陸玫玫笑起來,扭頭看向周海,「不知道茂茂以前的貓窩還在不在。我到時候帶你去看。」

「好呀。」

……

黑暗的電視房內,手機亮著光。

醫生很沒坐相地歪在懶人沙發中,翹著腿,撐著頭,看著手機中的視頻。

鏡頭懸在茂茂上空,拍攝著它沐浴著陽光,在石磚路上「噠噠噠」小跑的模樣。兩道影子落在它身側,一男一女,分立左右。背景音不是那種爛俗的音樂,而是陸玫玫的介紹︰

「……以前這里是田埂。我就是在這下面,第一次遇見茂茂。它不知道怎麼落在這邊草叢。然後過去一點,就是貓窩。它媽媽也是只灰狸花,兄弟姐妹里頭就它是灰色的狸花貓,其它的,要麼是三花的,要麼就是白色的。」

茂茂在石磚路的邊沿停下,探頭嗅了嗅旁邊的草地、黃土。

「那邊,以前不是大棚,就是一般的田。種的什麼我有些忘了……茂茂會鑽里面捉小鳥。」

伴隨著這聲音,路面上的影子伸出手,指向了遠處整齊的大棚。

茂茂直起脖子,像是順著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它又「噠噠噠」地小跑起來。

「這片林子還在。再過去那個山頭就是村里的土墳了。」陸玫玫跟上了茂茂的腳步,「茂茂以前就住在林子里面。那里有棵樹,樹根長出地面,正好形成一個天然的小洞窟。它就在那兒安了窩。我給它買過好幾個貓窩。每次從學校回來,都會給它換個新的。」

石磚路上,迎面而來一對中年夫妻。兩人似乎是和陸玫玫、周海打了照面,露出一個笑,招呼道︰「小年輕,來我們這兒玩的呀?我們這段時間村里遷墳,農家樂暫時不開。」

陸玫玫的影子停了下來。

茂茂也停下步伐,轉頭看了過來,像是看向了屏幕外的醫生。

醫生幽藍色的眼楮眯了起來。

鏡頭拉近,放大了茂茂的身影,也放大了它身前的影子。

那影子奇怪地飄動了一下,像是微風拂過地面,沒有吹動茂茂的毛,卻吹動了它的影子,又像是有什麼鏡頭拍攝不到的變化在茂茂身上發生,體現在了它的影子上。

「我們是來辦遷墳的。」周海代替陸玫玫答道。

「你們是誰家的?」中年夫妻疑惑地問道。

畫面之外,又是周海的聲音︰「我女朋友是陸貴祥的孫女。」

畫面中的影子飄得更劇烈了一些。鏡頭隨之移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茂茂身上飛起,順著風,飄到了周海的影子上。

一朵雲飄了過來,巨大的陰影遮住了石磚路。

這一瞬間,茂茂的影子膨脹,突然擴張了數十倍,裂開巨口,咬住了周海的影子。

「喵!」茂茂突然叫了一聲。

陸玫玫出聲道︰「茂茂在催了。我們走吧。」

鏡頭重新拉遠了,比之前更加遠的視角,讓陸玫玫和周海的背影出現在了畫面中。

周海沖那對中年夫妻點點頭,和陸玫玫並肩而行,同那對夫妻擦肩而過。

那對夫妻扭著頭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陸貴祥怎麼還有個孫女?我們剛踫到的不是……」

「是小的那個吧。」

「咦?小的那個?那不就是……」

他們的竊竊私語被鏡頭拋在了後頭。

鏡頭中,周海環住了陸玫玫的肩頭。茂茂停下腳步,仰著脖子,望著陸玫玫。

「你不想問什麼嗎?」陸玫玫低聲問道。

「問什麼?你願意說,就跟我說唄。我和你談戀愛,又不是跟你老家談戀愛。」周海嬉皮笑臉起來,「我早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也沒什麼親戚。這就夠了啊。啊,不對!」他突然收了笑,側臉看向地上的茂茂,「我這還有個小情敵呢。是不是,茂茂?」

茂茂的尾巴勾在了陸玫玫的腳踝。

隨著雲朵飄走,它碧綠的眼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陸玫玫也低下了頭,看著茂茂,笑著說道︰「走吧,茂茂,還是你來帶路。」

茂茂看了看陸玫玫,視線似乎掃過了周海。它松開了勾著陸玫玫的尾巴,又「噠噠噠」小跑起來。

醫生的手指敲擊著手機邊緣,那指甲上的笑臉變成了哭臉,委屈巴巴地望著醫生,發出低低的嗚咽。

敲擊動作突然停止。

醫生轉過頭,看向了黑暗處。

隱隱有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且越來越響亮︰

「……快做好了。你去請醫生一起來吃飯吧。」

「拿個飯盒分給他吧。他每次不都是拒絕跟我們一起吃嗎?」

「你去邀請一下嘛。」

「好吧……哎,你有看到過一個年輕人?個子很高,長得很精神。他開寵物店的。就是他給我介紹的怪物診所。他說有來診所找過醫生。」

「不知道。我只踫到過你介紹來的那個。可能是我在病房里面沒注意到吧。」

「哦。」

「你別轉移話題,快去請醫生吧。真是的……你還和醫生鬧別扭呢?人家都沒放在心上。」

「不是……我去請他了。」

「快點去吧。」

指甲上的臉移動到了指甲邊緣,像是在交頭接耳。

醫生扣下了手機。

黑暗的房間中響起了腳步聲,憑空出現了一道房門。

拉開門,醫生便看到了診室的光。

……

村里的遷墳工作實際上早在月前就已經開始執行了。山頭的那些墳包都被挖空,徒留下凌亂的土堆和土坑,以及被遺棄的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墓碑。

如此情景,讓陸貴祥夫妻那本來被雜草覆蓋的墳包墓碑變得鶴立雞群,極為醒目地矗立在山頭上。

陸玫玫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座墳,繞過一些土坑、墓碑後,才看到墳前蹲著的人。

周海詫異地掃了眼墓碑上的刻字,又看了看墳前剛燒完的紙錢和清洗墓碑用的水桶抹布,視線最後落在了陸玫玫身上。

他以為陸玫玫無親無故,沒有任何家人了。怎麼她爺爺女乃女乃的墓碑前會有人在祭掃?是村委的人嗎?

陸玫玫的視線有些飄忽,神情也恍恍惚惚,一時間忘了身邊的周海,也忘了腳邊的茂茂。

茂茂跳上了堆疊在一起的兩座墓碑,豎著尾巴,後背微微弓著,碧綠的眼珠中是一道縫似的瞳孔。它的尾巴毛一點點炸開,有尖銳如鐵鉤的鳥喙從皮毛下伸出來。

墓碑前的那人似乎听到了腳步聲,轉過頭後,露出了和陸玫玫相同的表情。

周海打量兩人,發現這兩人差著年紀,氣質截然不同,卻有著相同的笑眼。

「你好。你是陸貴祥先生的……」周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女人看看周海,慢慢站起。大概是蹲得久了,她起身的時候,晃了晃,扶住了身前的墓碑,才站穩了身形。

「我是陸貴祥的孫女。」女人看了眼陸玫玫,補充道,「大孫女。」

陸玫玫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給周海介紹道︰「這是我……堂姐……」

女人的神情有些僵硬,並沒有向兩人打招呼。

陸玫玫也變得沉默而僵硬起來,同樣沒有給堂姐介紹周海。

周海倒是很主動,自我介紹道︰「哦,你好。我叫周海,是玫玫的男朋友。」

堂姐點了下頭,就算是招呼。她看向了陸玫玫,和陸玫玫對視著。

陸玫玫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認真打量堂姐的容貌時,堂姐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她剛開始工作,介于青澀與成熟之間,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聲調總是昂揚的,像是只歡快的小燕子。

堂姐沒有考上高中,上的是城里的職校,畢業之後就留在城里工作了。她進職校入學報道的頭一年,叔叔嬸嬸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千里相送,直接送到了她的宿舍,給她安頓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來。等到她畢業,找到了工作,定好了租房,叔叔嬸嬸又是一大早地就趕到學校幫忙搬行李、收拾屋子,到了天黑才回來。

那年過年,堂姐留在廠里加班,沒回來過春節。整個春節,嬸嬸都對陸玫玫擺著臉色,嗆聲說話。等到四月份的時候,堂姐回來,陸玫玫看到了和過去有些不一樣的堂姐。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認真打量堂姐。

她們兩姐妹,沒了小時候朝夕相處時的劍拔弩張,也少了過去的正面相對。

陸玫玫在觀察堂姐,堂姐也在觀察她。

兩人比起頭一次見面的陌生人,眼神中多了一種對比和回憶;比起久別重逢的至親,又少了那種激動和溫情。

周海好像感覺不到兩人之間的尷尬,客套地詢問堂姐︰「你很早就來了嗎?我們都沒準備,幸好你給帶了紙錢和水桶。這邊村子里面好像沒有香燭店,我之前還在想要怎麼辦……」

堂姐看了眼周海,「是我老公想到的。我是空著手來的。」

周海的話頭被打斷,對堂姐生硬的語氣也不氣惱,笑了笑,張嘴似乎想稱呼一聲「姐夫」,但口型做出來後,卻是沒發出聲音來。他看了眼身邊的陸玫玫,眼底露出了些微的猶豫。

堂姐卻是沒理周海,直接對陸玫玫說道︰「那位新來的村支書應該告訴你了。我爸生了肺癌,早就去世了。現在這姓陸的,就剩下了你和我。」

陸玫玫沒做反應。

堂姐突然笑了一聲,「你沒見過爺爺女乃女乃,他們不喜歡我媽。當然,他們也不喜歡你媽。你媽沒嫁過來之前,我媽就被他們折騰著。她身體不好,營養也不好,很難懷孕,好不容易懷孕,生了我這個女兒。他們不喜歡我們母女倆,我爸夾在中間,也就那樣兩頭糊弄著……我過來之前,我媽還朝我發脾氣,讓我別管這些老東西。呵呵……」

陸玫玫忽然間意興闌珊,她想離開,下意識拉住了周海的手,又低頭去找茂茂。

茂茂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我們,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堂姐忽然悠悠嘆了一聲,「我以前不喜歡你,小時候經常欺負你。我那時候什麼都沒想,就是單純欺負你。我前幾天看我兒子的作文,他寫了一句話,叫‘向更弱者揮刀’。我和我媽那時候就是這樣吧……」

陸玫玫的手被周海握住了。

她看向了堂姐,停止了尋找茂茂。她下意識覺得堂姐接下來說的話會不太一樣。

「有些事情,可能誰都沒告訴過你。我也只能告訴你我知道的……」堂姐頓了頓,垂下眼,側頭看向了身後的墓碑,「我出生的時候,你爸媽還沒結婚。家里的情況,你小時候也見過。爺爺女乃女乃沒那麼多錢,我爸和你爸……本來應該是四兄妹,他們中間還有個哥哥兒子,後頭還有個妹妹,但那兩個孩子都沒能活到能讀書的年紀,都生病死了。這些都是我媽這幾年跟我說的。他們兄弟兩個雖然都長大了,但最後只能有一個人去讀書。我爸留了下來,在家里干活,供了你爸去讀書。」

陸玫玫怔住了。

「你爸也爭氣,不僅上了高中,還考上了大學。他讀大學那四年,爺爺女乃女乃找村里好些人借了錢,供他在城里面花銷。家里就咬緊了牙,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就怕他一個人在城里面過得不好。我媽早些年就嫁了進來……其實開始的時候,爺爺女乃女乃對她也挺好的,覺得她吃苦耐勞,是能好好過日子的兒媳婦……」

陸玫玫的牙關不禁咬緊了,怔怔望著堂姐。

堂姐不帶任何語氣地繼續說道︰「你爸大學畢業,留在了城里,進了工廠,坐了辦公室。爺爺女乃女乃,還有我爸媽,都以他為榮。他們也是存了小心思,想著你爸發達了,能幫襯家里,給家里蓋新房,最好能將他們都接進城。但好幾年,你爸都只是給家里錢,補貼一下家用,沒那麼多錢蓋新房,也沒辦法接他們進城。這也沒什麼……我快五歲的時候,你爸帶著你媽回來了。你媽家里也是農村的,不過條件比我們家好一些。她也讀過書,然後進廠干活,兩個人在廠里認識。兩個人都是沒跟家里說一聲,就領了證,還向單位申請到了分房。爺爺女乃女乃氣瘋了,發了大脾氣,從那以後就一直看你媽不順眼。女乃女乃活著的時候,最常掛嘴邊的話,就是‘那城里的房子我就看了兩眼,住了一夜,那老虔婆倒是住了好幾年’。她說的老虔婆,是你的外婆。」

陸玫玫只覺得這個稱呼陌生無比。

「說實在的,你外婆住你家那幾年,應該是幫著照顧你懷孕的媽媽,幫著帶帶你。女乃女乃可不會去伺候你媽。但這一件件事,肯定是在兩邊心里都留下刺了。」堂姐說到此,終于是嘆了口氣。

她很快又換了種語調,「哦,還有一件,就是爺爺的死了。爺爺死的時候,我爸托了村里的人,連夜進城里找你爸,結果人不在家,再找去單位,才知道你爸媽參加單位組織的旅游了。等聯系到你爸,你爸趕回來,爺爺的身體放不住,早就落葬了。女乃女乃就讓你爸媽跪在墳頭訓話。兒子和兒媳婦到底是不一樣。她給了你爸一張蒲團,讓你媽直接跪地上,給水給吃的,也是緊著你爸,克扣你媽的。孫爺爺有攔著,但女乃女乃直接躺地上撒潑,給爺爺號喪,誰都攔不了她。孫爺爺也只能偷偷給你媽送點吃的喝的。你媽大病一場,之後過年都不來村里了,也從不讓你來。听說那時候她就懷了身孕,差點兒流產,生了你之後,身體也不好,都是那次給害的。」

堂姐笑了一聲,「像不像是電視台里的三流婆媳劇?但這些都是真的……我……我們家……就是這樣……」

堂姐話尾余音消散在了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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