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質問

黑暗的電視房內,小電視上拍攝著柳煜的面部特寫,下一秒,鏡頭的焦點從柳煜的臉上移開,落在了他身後的小區綠化帶中。粗壯的樹干後頭,走出了一道身影。

鏡頭拉近,晟曜陰晴不定的臉出現在了畫面之中。他注視了一會兒柳煜,忽的轉頭,看向了十五號樓。鏡頭也隨之切換到了高處,俯視著晟曜。

電視機前的醫生似是在和電視機中的晟曜對視。

醫生只看了一會兒,就起身關掉了電視。房間里頓時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在一片黑暗中,亮起了一雙幽藍色的眼楮。兩個眼瞳如鬼火,在空中飄蕩。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那兩點光芒不緊不慢地移動著。

開門聲隨之響起。

外頭診室的光芒照亮了醫生沾血的白大褂。

滋滋……

舊診室的日光燈發出電流聲,光芒黯淡了一瞬,又恢復正常。

醫生跨過地板上凌亂的電線,拉開辦公椅,好整以暇地坐下。

他盯著桌上的文件欄看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笑。

這笑聲如同發令槍,十枚指甲上的臉都發出了竊竊的雜音,無論是哭是笑,都帶著一股期待好戲的味道。

醫生取走了文件欄里標著「柳煜」姓名的病歷文件夾。

他徑直離開診室,跨出門的瞬間,走廊盡頭就出現了一扇房門。

房門上貼著「檔案室」的牌子。

醫生帶著病歷進入,不多時,又帶著一份病歷出來。

他回到了診室,將那份文件夾攤開在桌上。

他的嘴角逐漸咧開,越來越大,笑容超出了口罩的範圍。指甲們的聲音也驟然增大,熱鬧地吵嚷起來,如同演出的前奏,興奮又激昂。

……

晟曜在路上叫了車,直接到了岳父家的小區門口。

他一路上努力壓著情緒,但下車後的步伐卻是越來越快,最後十米的距離,他幾乎是三兩步就飛奔了過去。

「怪物診所」的霓虹招牌在行道樹的茂密樹冠中閃爍不定,如一場帶著不祥氣息的流星雨,劃過深沉的天際。

招牌下頭明亮的玻璃門同樣散發著一種詭異。

眼前的診所當然詭異,可以說是非常詭異,沒有哪一點是不詭異的。

看看左右相鄰的店鋪。這個時間點,在這老舊社區的小馬路上,還有哪家店會開著?

那帶著灰的白牆、白瓷磚,都昭示著這是家有年頭的老店,可他岳父母住在這兒六七十年,他和白曉相戀結婚三十五年,從來就沒見過這家從小區出來走十分鐘就能到的小診所。

晟曜腦海中浮現出了柳煜身上的那顆肉瘤,又想起當時辦公室桌上放著的空針管,以及醫生給他「治療」時注入的那一管藥水。

一切都太詭異了。

這不是正常的治療,也不是神話傳說里那種帶著聖潔莊嚴氣氛的奇跡。

晟曜肌肉繃緊,推開了玻璃門,一步踏入診所,直接走向了診室。

他沒有敲門。他的臉上是壓抑著的憤怒,眼底深處卻是一種恐懼。推開門的剎那,他的動作有些遲疑,不過這點遲疑沒有阻止他擰開門把。

門開了,門後就坐著醫生。

他好像在研究某位病人的病例,模樣看起來悠閑自得。听到動靜後,他才側頭看來,幽藍色的瞳孔清澈透明,能直接倒映出晟曜的身影。

「你做了什麼?」晟曜的聲音低沉沙啞,「你對柳煜做了什麼?你給他做了什麼治療?」

醫生歪了歪頭,好像不能理解晟曜的這些問題,「他得了過敏性皮膚病,我給他做了治療。」

「你做了什麼治療?」

「藥物治療。」

「什麼藥物?」

醫生沒有像之前幾問那樣馬上做出回答,而是思考了幾秒,「算是生物制劑吧。」

晟曜的腦海中驀地跳出了那肉瘤怪物的模樣。

他一個前沖,揪住了醫生的領子,提著他的身體,將他用力壓在了牆上。

 !

 !

兩聲巨響,一聲是椅子撞倒發出的聲音,另一聲則是醫生的後背撞在牆上發出的聲音。

醫生被晟曜這樣按著,卻仍舊是那副從容的模樣。他的身體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又像是這身體並不屬于他,只是一塊不相干的肉塊。

晟曜能感覺到手上的重量,他還能感覺到屬于醫生的心跳和呼吸。手下壓著的這具身體就跟真人一樣。

可是,那個肉瘤,那一管針劑,他的恢復年輕,還有……

「你到底做了什麼?你給柳煜注射了什麼?給我注射了什麼?還有……生物制劑……你往我們身體里注入了什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晟曜咬牙切齒地質問,中途卻是咽下了到嘴邊的一個名字。

「老公!」

晟曜手一抖,心髒漏跳了一拍,脖子也是十分僵硬地慢慢扭轉。

「生生……」剛才被他強行咽下的名字重新吐了出來。晟曜一陣慌張,身體都因此顫抖起來。

白曉站在診室門口,詫異又擔憂地望著晟曜。

晟曜眼眶一熱。他急忙閉了閉眼楮,壓住自己的情緒。

他松開手,讓醫生雙腳落地。

「怎麼了啊?你在做什麼?你們吵架了?」白曉不安地問道,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抓住了晟曜的胳膊,「是因為我的病情嗎?是不是情況不太好?你不要怪醫生。我能再看到你,已經是……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她說著,眼眶中積蓄了淚水,「治不了就算了。沒關系的。有這些天,我已經很幸福了。」

「不是!你沒事的!和你沒關系!」晟曜急忙道,抬手撫去了白曉流淌下的淚水,「你別瞎想。你好著呢。我就是……我就是有些著急。你一直留在這里……」

白曉推開晟曜,「擔心我沒好全,讓我留這兒觀察的是你,現在急了的又是你!你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啊!你真是……醫生好不容易幫了我們,是我們的大恩人,你怎麼能這樣?」

她埋怨了晟曜幾句,又拉過他,對著醫生道歉︰「醫生,他是關心則亂,你別介意。你有什麼需要的,要我們做的,盡管說。你也別對他太好了,讓他得寸進尺了。你對我們有大恩,我們記著的。」

晟曜沉默著。他握著白曉的手,能感覺到白曉溫暖的掌心。

他的視線掃過辦公桌。

那攤開的病歷上寫著病人的基本信息。就像是柳煜那本病歷一樣,個人信息詳實,下面的「病人主訴」字體龍飛鳳舞,根本看不懂。但區別于柳煜的基本信息,這一份病歷的字跡像是小孩的字跡,名字也是簡單「茂茂」,一筆一劃,工工整整。他的地址變過兩次,三行地址,字跡有所改變。出生日期則是……十八年前……

這個病人今年剛成年,來就診的時候恐怕只是個剛學會拿筆的小孩。

晟曜的手指收緊,攥成了拳頭。

白曉推了一把晟曜。

晟曜回過神,抬眼就對上了白曉擔憂的眼神,還有醫生那雙古井無波的幽藍色眼眸。

「沒什麼。」醫生整理了一下衣領,扶起了倒地的椅子。

「對不起。」白曉連連道歉,又在晟曜背後掐了他一把。

晟曜低下了頭,「對不起。」

「沒關系。」醫生出人意料地給了個溫和的答復,隨手合上了那份文件夾。

晟曜再次抬頭,就看到那雙幽藍色的眼楮里居然閃爍著笑意。繃緊的口罩下,似乎能看到咧開的雙唇輪廓。晟曜不禁背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很晚了,你早點回病房休息吧。你也該離開了。」醫生收斂了笑容,冷淡說道。

白曉再次道歉,推著晟曜出了診室,還輕手輕腳地把診室門帶上。

做完這些,她才一臉鄭重地看向晟曜,「到底怎麼了?你怎麼突然跟醫生起沖突了?是因為之前你介紹來的那個病人嗎?」

晟曜苦笑,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白曉解釋。

他所看到的肉瘤明顯不是人類……不對,那明顯不是地球上會出現的東西。至少他從未在現實中听說過這種東西。科幻片、恐怖片里倒是常有這種惡心恐怖的怪物。

他原本將醫生當做能起死回生的神,可如果對方並非救治世人的神,而是……其他東西呢?比如說……肉瘤那樣的怪物……

晟曜緊抿著唇,模了模白曉的頭發。

白曉溫柔地靠進晟曜的胸膛中,環抱住他的腰,「你有什麼事情都要跟我說。我們是夫妻。我們……只有彼此了啊……」

晟曜用力抱住了白曉,抵著她的腦袋點點頭,「等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就告訴你。」

他無法告訴白曉自己今晚看到了什麼。他不能讓白曉跟著自己一塊兒恐慌。更現實的問題是,白曉還要住在診所內,和醫生朝夕相處……

晟曜咬緊了牙關。

暫時,就讓白曉繼續這樣感恩醫生吧。這樣,她就不會和醫生起沖突。醫生看起來也並不想暴露「本性」。柳煜那情況……

晟曜決定再探察看看。

「好吧。你不要做危險的事情哦。」白曉親了親晟曜的唇,「不要太辛苦,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了。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不要想那麼多……那個人……他如果沒治好,你幫著一點就是了。任何醫療手段都有個失敗幾率。你最近一直在忙他的事情吧?還有長壽園的事情、秦阿姨的事情……都沒什麼時間陪我呢。」

晟曜歉疚地抱了抱白曉,「對不起……我最近……」

白曉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我知道你在怕什麼,知道你的顧慮。我已經死了啊……死了三十五年了……」

她最後那句話如嘆息般輕,晟曜卻是心髒一陣抽痛。

「我死而復生,你也變年輕了。我們兩個的事情沒辦法對別人解釋。就是診所里的其他病人,也不一定能理解我們的情況。我知道,你是想要保護我。」說到此,她頓了頓。

「晟曜,」她捧住了晟曜的臉,和他對視著,鄭重說道,「治病總有個幾率。我的事情也是一樣的。如果治不好,就算了。」

晟曜變了臉色。

白曉笑了笑,又親了親晟曜,「真的,如果治不好,就算了。我之前說的都是我的心里話。能有這些天,已經很好了。」她靠在了晟曜的懷中,「已經很好了……」

晟曜環著白曉的手收緊,「不會只有這些天的。你一定沒事的。我們還要回家呢。」

「嗯。等出院了,我還要去給爸媽掃墓。然後去看看家里被你折騰成什麼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有沒有好好過日子啊?」白曉笑著問道。

「當然有。家里好好的。」

「那就好。」白曉又抱了抱晟曜,就松開手,「好了,快走吧,別等醫生出來催了。」

晟曜有些不舍,卻還是被白曉推出了診所。

他想帶著白曉離開,可上一個從診所內沖出去的病人——也就是柳煜——根本沒有得到好結果。反倒是他和樂老板救下的流浪狗,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治療,正常地離開診所,目前身體健康……

晟曜只能期望,醫生的治療是有效的,只要乖乖听話……只要配合治療……

可他的心中,始終無法抹去那顆猙獰可怖的肉瘤,以及它充滿了憎恨貪婪的綠色眼瞳。

……

翌日一早,晟曜就透過便利店的窗戶看到了于廣春和柳煜。兩人前後腳到達寫字樓門口,柳煜主動上前叫了于廣春,一起進了樓。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甚至還少了前些天的那種尷尬。兩人似乎在昨夜一場醉酒後,就一笑泯恩仇了。

雖然離得有些遠,隔了一道牆,隔了一條馬路,周圍還全是吵吵嚷嚷的早高峰人流,晟曜豎起耳朵,仍然听到了兩人之間的對話。

晟曜一邊听著,一邊心里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來。

他前幾天就發現了,自己像是有了千里眼、順風耳,視力、听力都得到了極大增強。更準確來說,他是整個身體都得到了增強,能做出十九歲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這種上的強大,甚至超過了運動員水準——這是晟曜的一種感覺,沒嚴格試驗過,他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這一走神,柳煜和于廣春之間的對話就听不清了。兩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寫字樓中。

晟曜心神不寧,應付著便利店的工作。到了下班時間,晟曜看到了匆匆離開的柳煜,隨後才見到了和同事們說說笑笑,在路口分開的于廣春。

兩人都沒來便利店。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這種正常持續了一周多,晟曜總算是在便利店遇見了于廣春。

「你今天的晚班啊?昨天沒見到你。」于廣春笑著打招呼。

晟曜擠出一個笑,回道︰「是啊,前兩天調整了排班。你今天也是一個人吃便當?老婆又回娘家了?」

「嗯。老樣子嘛。兒子的補習班又不能改時間,我們家現在都是圍著他轉。」于廣春樂呵呵地說道。

「你那個同事最近怎樣?之前好像鬧得不太開心吧?」晟曜迫不及待地問道。

話問出口,晟曜就緊張起來。他擔心于廣春察覺到他的別有用心,也擔心于廣春接下來的回答。

「哦,你是說小柳。」于廣春發出一聲感嘆,「年輕人精力充沛,真是不一樣。最近不加班了,他就自學編程……」怕晟曜不懂,于廣春解釋了一下編程所用的不同語言。他雖然技術落伍,但業內的基本常識總是能信手拈來,給外行做點科普。至于柳煜那種學習勁頭,在他身上是蕩然無存了。他提到此,也是語氣復雜。

晟曜听著听著,就沉默了下來。

「……以前真沒看出來。我也是有些小瞧他了,想著他一個應屆生,願意到我們這樣的公司來,估計就是想找份輕松點的工作,不是那種很拼的人……年輕人就是不一樣,隨時都能奮起。」于廣春有些羨慕,又有些自嘲地笑笑,看了眼晟曜,「你也才二十吧?」

晟曜扯扯嘴角。

「現在奮斗,還不晚。如果有條件的話,別做這種打工的活了。」于廣春看了眼便利店內的員工休息室,低聲道,「還是得學點技術,考個證什麼的。等你年紀再大點,有了女朋友、結婚有孩子了,就一切都得圍著生活轉了。欸,我的意思是,就是不能再隨心所欲,想拼一把就拼一把了。」

他說著,拍拍晟曜的肩膀,轉頭扒拉起了便當里的米飯。

晟曜默默走開了。

他早就過了追夢拼搏的年紀。很早以前,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責任與義務。現如今,他倒是有了夢想。

他想要和白曉白頭偕老,想要彌補晚了三十五年的遺憾。

為此,他得確認,醫生的治療是有效的,是無害的;確認白曉能繼續健康地活下去。

這一瞬間,晟曜想起了白曉軀體腐爛靠在自己墓碑上的樣子,想起了三十五年前她虛弱地靠在副駕駛座的樣子。

他絕對不要再看到那樣的白曉。

晟曜的一顆心堅定下來。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