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治療

小金急忙上前攙扶被拖拽在地的陳勁,一疊聲地問道︰「陳哥,你在說什麼?是看到了野豬嗎?」

小金是想到了老徐平時跟他們吹牛講的話——「你們干久了就知道了,這外頭荒地上還能看到野豬呢。」

他轉念一想,陳勁說不定早就見過了老徐口中的野豬,怎麼可能被一頭野豬嚇成這樣?

小金疑惑地看向晟曜

晟曜呼了口氣,望了眼白曉逃跑的方向,回頭幫著小金扶起陳勁。

「不是,那是生生。」晟曜選了這個稱呼,避免陳勁和小金發現白曉不姓「晟」,「她生病了,所以模樣有些嚇人。」

陳勁猛地抬頭,對上晟曜那張年輕的臉。

晟曜擠出一絲笑,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發白,但他的眼神依舊堅定。

陳勁又想到了那個冷笑話里的神經病姐姐。他咽了口唾沫,「小伙子,我跟你說,那絕對不是……我在這兒干久了,我見過的。」

他下意識說出了老徐的口頭禪。

「我見過很多……這邊荒地,還有長壽園,長壽墓區原來是農田,還有荒地,都被這邊老百姓拿來當土墳。那時候遷墳,挖出來過……我見到過的。」陳勁有些顛來倒去地說著,抓著晟曜的手用力,瞪著的眼楮和小吳那雙充血的眼楮十分相似,「那不是生病!那絕對是、絕對是……跟那種挖出來的棺材里面躺著的……跟那種……那種……」

陳勁結巴起來。

他是長壽園擴建長壽墓區後被招進來的門衛,好些年整日守著西門,正對著的就是他們現在身處的荒野。那會兒荒野還不是現在這模樣。當時這里還有很多農村土葬的墳包,看起來和長壽墓區的墳冢十分相似,卻是截然不同兩種風格,入夜後卻有著相似的氣氛。

之後有說市政要求整改,也有說是這片地被賣出去了,總之那些土包都被挖開,腐爛的、完好的棺材都被吊了出來,其中遺體各自火化落葬。

陳勁就見過一些棺材里的腐尸。好一點的,已經變成骸骨或干尸了,能看出個人樣,也沒什麼惡心的東西;差的,棺材腐爛,尸體也腐爛,刨開土的時候,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惡臭,瞄一眼,就會被那下面膨脹的、腐爛的、鑽著蛆蟲的尸體給嚇得嘔吐。

這和他在長壽園見到的一些遺體根本不是一種東西。那些高度腐爛的尸體,讓人完全聯想不到活人上。

「那不是生病!」陳勁強調,卻是不敢說出「尸體」或「死亡」來。

夜風拂過,草葉「沙沙」搖擺,陳勁嚇得左右張望。

小吳說錯了啊。那不是鬼,那是僵尸啊!陳勁心里大叫著。

晟曜耐心地說道︰「那真的是生病,是一種罕見病,所以她的模樣才會變得那麼奇怪。你們白天見到她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陳勁打了個哆嗦。

他想起了當時廁所內奇怪的聲響,還有那女孩出來後,袖子貼著骨頭的模樣。

陳勁又要說什麼。

晟曜先一步說道︰「她只是生病了。我會帶她去看病,治好了就行了。她有些害怕,看起來模樣也是有些嚇人,但這都是很正常的。」

小金撓著頭,「那太可憐了。那小姑娘年紀很小吧?長得還那麼好看。」

晟曜笑了笑,「她會康復的。」

「嗯。」小金點點頭,又對陳勁道,「那陳哥,我們繼續幫著找吧。我剛叫了徐哥他們過來。她應該就是一直藏在這片地方了。真是……」他嘟嘟囔囔,「諱疾忌醫可不好啊。該看醫生還是得看醫生,不能怕打針吃藥。」

晟曜贊同道︰「就是這樣。」

陳勁感到荒唐。他好像變成了之前的小吳,說的話根本沒人相信,身邊人自說自話,完全無視了他。

小金已經轉移了注意力,拿著手電,對遠處的光源招呼︰「徐哥!這兒呢!那小姑娘肯定就藏在這片!」

老徐也遠遠喊著︰「我們剛從辦公室一路過來,沒見到人!」

「她還在這里!」小金扯著嗓子喊,往老徐的方向走了幾步,松開了扶著的陳勁。

陳勁拉扯了一把晟曜,「小兄弟,我跟你說真的!她那個樣子……」

「我知道她現在的樣子有些可怕,但這是因為她生病了。」晟曜微笑著。

陳勁覺得生病的是面前的晟曜。

他只好換了種說法,「她得那種病,她家人呢?她家人不要她了吧?你願意跟她好,帶她看病,你的家人呢?你家人能同意?」

晟曜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

他腦海中浮現了清冷的家,也浮現出了黑色墓碑上黑色的名字。他的表情變得茫然。

陳勁見這麼說有效果,又加了一把火,「你父母怎麼都不可能同意的吧?你還年輕呢,你還有大好前程呢。你不要想當然,覺得這事情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就很簡單。再說了,你跟她認識才多久啊?就那麼死心眼,非她不可了?你現在滿腔愛意,一年後呢?兩年後呢?」

陳勁此刻全是好意,勸說晟曜的樣子十分真誠。

晟曜望了眼長壽園的方向。

「我不覺得這事情很簡單。」他突然笑了一聲,「就是我剛告白,都被拒絕了。哪有可能那麼簡單地談戀愛啊?總有難過的時候,會遇到困難,會踫到麻煩。但是……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行了。」

他看向陳勁,「只要人還在一起,就行了。」

陳勁愣住了。

晟曜推開陳勁一直拽著他的手,「我要去找她了。」

這麼說著,晟曜往長壽園的方向跑去。

荒野中,老徐、小金等人還在咋咋乎乎地找著白曉,沒發現跑走的晟曜。

陳勁站在原地,許久都回不過神。

……

噠、噠……

黑暗的電視房內,醫生皺著眉頭,指甲一下下敲擊著沙發扶手,像是陷入了糾結之中。

他沒看電視屏幕,但那兩顆幽藍色的眼瞳總是時不時地瞟一下,像是做作業時偷模著看電視的小學生。

「唉……」長長的嘆息,是一種多重奏,指甲上的那些臉同醫生一起嘆息著,帶著笑、帶著悲、帶著怒。

敲擊聲停止。

醫生總算好好地看向了電視。

屏幕上是一幕遠景。晟曜進了傳統墓區後,就放慢了腳步。他的視線始終看向「正前方」,像是在看著電視前的醫生。醫生也凝視著他的雙眼,像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鏡頭拉遠一些。

月光下,一排排墓碑無聲矗立,墓碑上的遺照有些模糊,讓人看不清那些毫無生氣的臉。

鏡頭隨著晟曜的腳步移動,落在了唯一一張栩栩如生的遺照上。

在那年輕女人的遺照邊,一只殘缺丑陋的頭顱正靠著墓碑,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望向了晟曜。

晟曜的影子覆蓋在了那腐爛的尸體上,像是溫柔的懷抱。

啪!

醫生雙手合攏,十指交疊,身體前傾,手撐在雙膝上,腦袋則支在雙手上。

他又恢復成了那興味盎然的姿勢,雙眼睜大,盯著電視屏幕。

……

晟曜蹲下了身,向癱軟在墓碑上的白曉伸出手,「生生,我們走吧。我帶你去看醫生。」

白曉此時已經沒有了行動的能力,渾濁的眼珠中似有憤怒,也有無奈和感動。

晟曜輕柔地抱起了白曉,定定看了一會兒墓碑上年輕女人的遺照。

他抱著白曉走出了傳統墓區,往警衛室方向走去。

警衛室的門一推就開。房間里沒開燈,只有被遮擋的窗戶縫隙顯示出一條亮光,除此之外,就是門口投射進來的月光。月光中是晟曜抱著白曉的影子。

白曉頭靠著晟曜肩膀,雙腿垂在晟曜的臂彎中。只見那影子的雙腿骨瘦如柴,褲子空蕩蕩地飄著。

晟曜將白曉小心地放在了椅子上,自己在警衛室翻找起來。

他之前兩次被帶來警衛室,就有掃一眼警衛室里的雜物。現在有的放矢地尋找,他很快就找到了所需要的工具。

晟曜提著工具,蹲在白曉面前,溫柔說道︰「你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白曉只剩下頸椎的脖子無法發出聲音,嘴唇開合,也只能听到牙齒踫撞之聲。

晟曜站起身,快步跑出了警衛室,沖回到了白曉的墓碑之前。

他要帶白曉去治病。那個怪物診所一定有辦法治療白曉。但既然是治病,總得給醫生一個病人。白曉那模樣,的確像是病人,可是……

晟曜看向了白曉的遺照,視線一點點下移,落在了墓穴上。

衣服下的肌肉隆起,在晟曜未曾發現的時候,有青澀筋脈如紋身般一點點顯現,一路蔓延到晟曜的掌心。

他從未做過這種事情,此刻卻是輕松地將工具的利刃插入墓穴縫隙,如刀切豆腐一般,劃開了水泥石封,撬開了墓穴。

墓穴內塞著個簡易的骨灰盒。

晟曜小心地捧出骨灰盒,只覺得它輕如鵝毛。他將骨灰盒放到一邊,又將墓穴復原。

做完這些,他才抱著骨灰盒回到了警衛室。

「我們這就走了。再等等。」晟曜像是哄孩子般哄著白曉,將工具復歸原位,又找了袋子裝好骨灰盒。

一轉身,他去了隔壁警衛室。

警衛室門大敞開著,監控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晟曜在西門的監控畫面中看到了荒野上閃過的燈光。他知道那是仍在尋找白曉的陳勁等人。

晟曜只在操作台模索了一會兒,就研究清楚了這套監控系統,將自己剛才在傳統墓區的所作所為全部刪掉,又暫停掉了北門口的監控。

他輕松下來,回到警衛室,將白曉背了起來,又用柔軟的布條綁住她和自己。提上骨灰盒,晟曜側過頭,臉頰踫觸到白曉堅硬的前額骨頭,「走吧。我帶你去看醫生。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鄭重地說道。

……

電視的畫面切換了一個角度。晟曜的身影變得渺小,放大的遠景中,能看到警衛室後頭的宿舍樓。

小吳咬著指甲,躲在窗簾後。

嘎吱、嘎吱……嘎吱……

「快走吧……快點走吧……快點走……」

咬指甲的聲音和喃喃自語聲,在黑暗的電視房內飄起,成了晟曜離開墓園的背景樂。

醫生松開雙手,手掌撐著膝蓋,緩緩站了起來。

他的身影一下子擋住了電視。

黑暗的電視房內出現了一道門。

……

晟曜帶著白曉和骨灰盒翻出了長壽園。

站在長壽園門口,晟曜有一瞬的遲疑。

他記得怪物診所開在小區附近,夾在兩家服裝店之間。兩家服裝店的名字,他都還記得,但回憶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一家「小乖乖寵物店」的招牌。

「……就這邊過去,十分鐘都不用,那家房產中介邊上,叫‘怪物診所’。」

記憶中有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聲音。

這邊過去……西門過去……是西門。

晟曜的意識有短暫的迷糊。

他腳跟一轉,沿著柏油馬路和那一盞盞黯淡的路燈,走向了西門方向。

一路走,他一路听到了奇怪的聲音,像是背後的白曉在嬌嗔,又像是身邊有汽車駛過。

他走出了路燈範圍,來到了長壽園自己鋪的小路。

前方一片黑,但更遠些的地方,隱約能看到一束束燈光,听到一點兒人聲。小金的聲音很鮮明,可那些聲音很快就模糊了,被吵吵嚷嚷的驚呼取代。有人喊著報警,有人喊著叫救護,也有人惋惜同情地發出感嘆。

滋滋……

黑暗中,有電流聲響起。

滋滋、滋滋。

聲音逐漸穩定,倏地,就有一道紅色的光亮了起來。

「怪物診所」四個霓虹燈管構成的字飄在空中。

招牌下方,由暗轉明,像是使用了很多年的日光燈,開燈後,總是需要時間一點點變亮。

晟曜的眼楮卻是瞬息間就亮了起來。

「生生,醫院到了。你一定能治好病,你一定能得救的!」

他加快了腳步,跑向了那黑暗中唯一的光。

一定能得救的!

醫生來了!

救護車已經到了!

消防隊也來了!

「再等一等,很快、很快就能救你出去了!老婆,老婆你醒醒,生生……生生你堅持住啊……生生……」

 !

晟曜用力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陳舊、骯髒的小診所內,站著一名穿著同樣骯髒白大褂的醫生。

「你救救她!醫生!求求你救救她!」晟曜大聲叫道,眼中不知不覺已經有了淚水。

他覺得背上已經沒了重量,只有手中,捧著的是沉甸甸的骨灰盒。

淚珠砸在了骨灰盒上。

晟曜的視線一片模糊,只顧著向醫生遞出骨灰盒,「求求你……求求你……生生……救救生生……她還活著的……她一定還活著的……你們救救她……救救她……不要把她蓋起來。她還有氣的,還有心跳的。我听到了!你們再檢查檢查!一定還活著的……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他跪在了地上,說著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話,只不斷地重復著、重復著……

醫生雙手插在口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晟曜。指甲們發出悶悶的喊聲。

良久之後,他彎下腰,伸出手,從晟曜手中抽出了那骨灰盒。

晟曜茫然地抬起頭。

醫生捧著骨灰盒,指甲安靜無聲。他轉過身,進了走廊。

晟曜後知後覺,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悅,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來,扶著牆,看著醫生帶著骨灰盒進入了手術室。

木頭門自動關上。

晟曜緩緩滑坐在地上,雙手捂住了臉。

低低的哭泣聲,帶著悲痛,帶著喜悅,像是醫生那些吵鬧的指甲一般,從雙手指縫中溢了出來。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晟曜已經哭干了淚,只坐在地上,仰著頭,呆呆看著手術室的門。

背後的診室大門敞開,書桌上的那台顯示器突然亮起。

這次的開機界面並非DOS系統,而是Windows 98。熟悉的開機音樂一晃而過,卻在最後一個音符時卡頓住,那一個音節重復播放,屏幕上出現Windows經典的視窗LOGO,下面的「98」字樣卻是應和著音調的節奏閃爍起來,變成了「2000」、又變成了「ME」、「XP」、「2003」、「Vista」、「7」、「8」、「10」……閃爍的頻率越來越快,最終整個畫面都跟著一起錯亂。屏幕黑了一瞬,亮起時,已經進入了桌面。

桌面是目前最新款的UI界面,壁紙則是二十五歲的晟曜和二十五歲的白曉的合影。兩人頭踫著頭,笑臉貼著笑臉,一同捏著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結婚三周年紀念」、「相戀第7年~」、「出發!」的花體字。

 噠。

門突然發出響動。

電腦顯示器關閉。

晟曜身體一震,視線中的木板門打開。

醫生走了出來,身上的白大褂多了些新鮮的血跡。

晟曜從地上爬起來,身體晃了晃,緊張到忘記了呼吸。

醫生從他身邊走過,一句話都沒說,視線也只在最初掃過他的臉,隨後就目不斜視地進了手術室對面的診室。

笨重的電腦顯示器還是放在桌角,屏幕並未打開。文件欄中依舊只有一個文件夾。比之先前,這文件夾的側面多了個標簽,上面寫著「晟曜」二字。

醫生在辦公桌前坐下,抽出那文件夾,攤開後,就低頭快速書寫起來。

晟曜的視線並沒有跟著醫生轉動。他目不轉楮地盯著敞開的手術室木門。

噠、噠……

門內傳出了遲疑的腳步聲。

晟曜逐漸睜大眼楮,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往前邁步,又像是怕驚擾到門內的人,他按捺住自己迫切的心情,沒有直接闖入。

噠、噠……

一道身影出現在了晟曜面前。

晟曜已經干涸的淚腺再次濕潤。

走出來的人也眼眶含淚,嘴角帶笑。

兩人四目相對,一同喜極而泣。

沒有東西再阻擋在兩人之間。

晟曜一個箭步來到白曉面前,用力抱住了白曉溫暖、柔軟的身體。

他眼中涌出了更多淚水,胸前的衣服則被白曉的淚水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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