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天空分割而破碎,瀧野仰著腦袋望了一會兒,又垂下了視線。
「說什麼到了晚上還挺陰森的……」
樹木高大,頂端的枝葉緊密相連、遮天蔽日,偶爾間隙里泄露幾道光柱下來,中途就散了;
遠處昏暗不明的地方,不時還會傳出幾聲奇怪的鳥叫,在幽林里不斷回蕩。
「明明白天就很恐怖了。」
底下的幽暗小路上,瀧野領頭走在最前面,身後跟著幾個臉色發白的高中生。
「瀨戶同學——」
他回頭問了一句,「荒歧神社還有多遠?」
其中一名過來幫忙的高中生,有親戚住在附近,來往得多,對這邊也比較熟悉。
「這邊的話,大概還有三四百米左右。」
「居然還有三四百米……能把神社搬出來嗎?」
「不……瀧野老師請不要開玩笑了,神明大人會生氣的……」
「讓小學生在這種地方,來回將近一公里……」瀧野左右掃望著,「這是哪門子的試膽大會,也太可怕了吧。」
「那個……就是因為恐怖,才會選在這個地方的……」
「……」
瀧野張了張嘴。
「算了,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繼續往前吧。」
那個高中生也招呼著同伴,「大家,繼續出發了哦。」
「好……」
在他們暫時停留的地方,用于指導方向的看板,已經擺到了路邊最顯眼的位置。
看板下方還掛著一個袋子,里面放了兩把手電筒。
林間小路兩旁沒有路燈,只有一些石燈籠。晚上進行試膽大會時,小學生們兩兩結伴,只能打著手電筒在此出入,留在指導看板下的則是備用的。
而這里雖然已經足夠恐怖了,還是要有人在樹林里扮鬼。
這一方面是為了繼續加深恐怖的氣氛,另一方面還是為了小學生的安全考慮。從入口到神社,來回近一公里,路上總得有人照看著。
「扮鬼的也是兩人一組嗎?」
「是的。」
桃川旁的農園里,有一處還算平緩的草坡。
在草坡的最高處,豎立著一棵高大的綠樹。枝葉茂密,伸展向四周,在炎炎烈日下遮蔽出大片的樹蔭。
有人在樹蔭下坐著。
「原來如此,伊原老師是過來幫忙照看小學生的嗎……我還以為是特地過來找我的。」
佐倉佳穗抱著膝蓋,手臂上貼著一塊創可貼。她望向不遠處的玉米地,那邊的小學生們正忙著摘玉米。
「瀧野瑛祐……杏山那個有名的秀才,現在居然是在明高當教師啊,還成了伊原老師的男朋友。」
「不,我們沒有交往。」
隔著一段距離,伊原也在草地上坐著,「姑且只是這樣相處著。」
「是嗎。」
佐倉佳穗應了一聲,對這樣的細節並沒有太在意,又問道︰「老師之前知道我在這里嗎?」
「在到桃川谷之前,並不知道。只是從同事那里了解到佐倉回了山形新澤的老家。」
兩人都望著遠處,伊原繼續說了下去,「昨天中午,瑛祐在診所里取藥的時候,遇見佐倉了。大概是听見了什麼,他猜到了佐倉的身份。」
「昨天……原來那個帥哥就是瀧野老師啊。」
佐倉佳穗轉過頭,看著以前的擔任教師,「長得真好看呢,和伊原老師很般配。」
伊原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她望了過去,「佐倉現在是在農園里幫忙嗎?」
「是的。畢竟我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
佐倉佳穗目光一抬,望著天邊,回想著過去,「剛到這邊的心理療養院的時候,真是度過了一段相當難熬的時光呢。」
關于這段時光,她也沒有仔細敘說,因為兩人曾經的痛苦,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在牧場和農園里幫忙了。多虧有這段經歷,我現在才能平靜地坐在老師面前呢。」
伊原沉默了一會兒,「不去學校嗎?」
「做不到啊。」
佐倉佳穗指了指彼此間的距離,「就像老師沒辦法與高中生接觸……不,我的情況還更嚴重一些︰只是看到同齡人站在面前,我就會渾身發抖,發不出聲音來。」
「……」
伊原抿了抿唇,「就和兩年前一樣。」
「對,還是和兩年前一樣。」
佐倉佳穗往後一倒,躺在草地上,「明明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我對同齡人已經沒有恐懼感了……但身體還是克服不了呢,總是擅自作出恐懼的反應。」
「真可憐……」
伊原撫模著身旁的草葉,目光低垂,「就和我一樣。」
「我和老師都是受害者嘛。」
佐倉佳穗扭頭看她,「雖然本來的受害者,就只有我一個人。」
「……說是我‘過度干預’了呢。」
「這是過度干預嗎?」
「不是。」
「我也覺得。沒有老師的干預的話,那個高城惠子,還會做出更加過分的事情呢。」
啪地一聲,伊原手里多了幾根堅韌的夏草。
「她已經做了。」
「……」
佐倉佳穗看了她一會兒,「對不起……果然還是要對老師說‘對不起’。」
「那個時候,我雖然從新聞上知道了老師遭遇的事情,但是一次都沒有去看望老師……
之後選擇回山形老家,也沒有和老師打招呼。」
「佐倉沒來是好事呢。」
伊原搖了下頭,「就算來了,我大概也不會見你的……在那個時候。」
「說得也是呢。那個時候,我也誰都不想見。」
佐倉佳穗坐起身,抱住了膝蓋。
「真是可怕啊,那個高城……」
「雖然中學就感覺她和其他的女生不一樣,但是直到輪到我被她欺凌的時候,才真正地感受到她的惡意……最後會選擇那種方式報復老師,果然不是正常人。」
「就算現在回想起高城的臉,也會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在腿前交握的雙手,勒得更緊了一點。
「真是讓人……生氣。」
伊原張了張嘴,也點了下頭。
「是的,沒有恐懼……只是憤怒。」
「連跳樓自殺都帶著凶險的惡意,就算高城惠子已經死了,我也不會原諒她。」
佐倉佳穗看著伊原,「永遠都不會。」
「老師……也不會原諒她的。」
天空中的太陽緩緩移動著,驅逐陰影,將兩人籠罩進金黃耀眼的光輝里。
她們也沒有挪動自己的位置。
隔著短短的距離,草地上的兩個人輪流揭開自己的疤痕,向對方展示著傷口;
然後彼此才發現,雖然傷口依然存在,但有些地方早已悄然愈合、長出新的皮膚了。
「抱歉……在見到佐倉之前,我其實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去療養院里見佐倉。」
「如果不是正面撞見伊原老師的話,我最先的反應,大概也是轉身逃開呢。」
兩人相視一笑。
「伊原老師,以後還是會繼續當教師嗎?」
「是的。」
「還是在明山學園?」
「是的。」
「如果我可以去學校了,大概還是會回到東京的。」
「老師會等著佐倉的。」
不遠的地方,有人提著袋子向草坡走來了。
一步一步,夕陽將他的背影拉得極長,延伸到小學生們的野炊地。
伊原扶著草地站了起來,瀧野揮揮手,直到走近了才停下腳步。
「那是……」
「是的。」
「偶然?」
「是的。」
「原來如此。」
瀧野提起袋子,「剛煮好的玉米,要嘗嘗嗎?」
她低頭看了看,露出笑容。
「剛好有三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