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了,太大意了……」
千臨涯剛打開門,就把身上的包裹往門廳「啪」地一扔,嘴里嚷嚷起來。
清水剎那跟在他身後進門,看到地上的大包小包,眉頭一皺︰「要是踩到摔倒了多危險?快撿起來!」
「你是歐卡桑嗎?」千臨涯把那幾個包裹用腳踢到客廳里,隨後一頭栽倒在野營帳篷的充氣墊子上,「麻煩死了。」
「事已至此,照幽齋,就別抱怨了,好好想想接下來怎麼辦吧。」清水剎那悠悠在他身後說,一邊把手里提著的塑料袋放下。
現在是東京時間夜晚8點20分,兩人在澀谷那間宜家逛了一下午——不得不說那個宜家真是太大了,7層樓高,一下午才逛了一小半。
在逛市場的過程中,兩人不斷被誤會成情侶和新婚夫婦,一遍又一遍地向對方解釋「我們不是夫婦,也不是情侶,只是室友而已」,然後被迫听了幾百次「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呢」,為了維持禮貌臉,感覺臉部肌肉都麻了。
選購到最後的收獲,就是被告知,大件家具們至少還要一個星期才能送上門。
整整一個星期!
「大意了啊……」千臨涯翻了個身,躺在氣墊上,感覺逛了一天這麼躺下來很舒服,但一想到接下來七天將要面臨的生活,就快樂不起來。
先前已經說過,日本租房是不帶家具的——這個不帶家具,究竟徹底到什麼程度呢?連安裝在天花板上的燈都是沒有的!
到了晚上,這間公寓里面星光璀璨,窗外東京的霓虹閃成一片,當然,這不是因為他們喜歡浪漫,純粹就是因為房里沒有安電燈泡!
電燈泡都沒有,更別提床、桌椅、沙發這些東西了。
千臨涯本來打算,先把基礎的必需品搞定,比如床、桌椅、燈,其他的可以慢慢添置,而那些必需品,是可以即提即走的。
他的心態還停留在上輩子,已經司空見慣的京東人的超快配送當中,因此完全誤解了東京人的辦事效率,而清水剎那也缺乏生活常識,而且她也急于搬家過來可以每天洗澡……
這一切種種,導致了現在的結局——接下來一個星期,這棟月租三十多萬的公寓,缺乏家具,住不了人。
其實千臨涯倒不麻煩,只要跟菊池杏奈說一聲,跑回去繼續住一個星期就好了,反正他帶的行李不多。
真正麻煩的是清水剎那,她已經把小山一般的私人物品都搬運過來了,再回那個茶屋閣樓去會更加無法生活。
千臨涯在氣墊上躺著,清水剎那走過去,也坐在了墊子上。
因為墊子不大,千臨涯一撇臉,就可以看到她被常服牛仔褲勾勒出來的完整臀線。
不是她故意要坐得這麼近,這件屋子里連凳子都沒有,如果不坐在這里,就只能坐在地上了。
「我反正是不回去了。」清水剎那雙手抱著膝蓋,「這里再差,也比我之前住的那間閣樓好多了。你呢?」
千臨涯稍稍想了想。
「我也不能回去。」
被問到這個問題後,千臨涯腦海中閃過了菊池杏奈的胴體,以及放在書包角落里的那本雜志上25歲的年輕。
本來是抱著告別心態離開的,如果現在回去再給那對痴女母女一點時間,她們抱著失而復得的心態,可能會進一步解鎖心防。
到時候,不知道事情會糜爛到什麼地步。
「為什麼?」清水剎那很好看地把鬢角繞到耳後,「你之前是寄住在熟人家吧?回去住也沒什麼吧?」
「主要是心情的原因,」千臨涯含糊地解釋道,「我不是一個喜歡告別之後,又突然回去的人。」
清水剎那愣了一會兒,接著輕輕笑了起來︰「怪人。」
接著,她用手掌推了推千臨涯︰「往那邊挪一點,讓我也躺躺。」
千臨涯下意識挪開,清水直接在他身旁躺了下來。
兩人是反著躺的,頭沖腳,腳沖頭,但相隔只有幾厘米,他還是有點心跳加快。
清水把雙手舉起來,在空中繞在一起,身上的關節發出「嘎嘎」的聲音,慵懶的聲音從她嗓眼兒里泄露出來︰「好舒服!」
「咳咳。」听到她這句話,千臨涯有點想歪了,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清水頓時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你在想什麼?不許想。」
「不要隨便揣測我在想什麼啊。」千臨涯挪開視線。關鍵她還猜得挺準。
「你但凡拿你色眯眯的大腦,分出20%的容量想點有用的事情,你現在都不止這個成就。」清水剎那卻沒想放過他。
「我的大腦才不是色眯眯的。快想想今天怎麼對付吧。」
清水剎那側過身子,用後背對著他︰「不要讓我想了,今天一天累死了!」
千臨涯靜靜地躺在墊子上,雖然沒有和清水剎那肢體接觸,但通過墊子的震顫,可以間接感受到她的鮮活。
她的體溫微微傳到胳膊上,千臨涯忍不住把靠近她的那條胳膊收回來,也側身背對著她。
側過身子後,並不算太厚的氣墊被壓塌下去了,睡起來更加不舒服。
在這不舒服中,千臨涯忽然靈光一閃。
「我想到了!」
清水背轉身,回頭睡眼惺忪地看著他︰「你想到什麼了?」
「野營吧!」
「你好?」
千臨涯站起來,把之前從宜家帶回來的包裹推到這邊來。
當時想著盡可能帶一些東西回來,于是,就把枕頭、被褥之類的東西帶了一點。
「我們在這里野營,在這個空房子里。」千臨涯攤開雙手,如同站在世界中心一樣,落地窗外的風景環繞一圈,「看啊,在這座水泥的森林里面,像原始人一樣露營,想想不就很開心嗎?」
清水剎那躺在氣墊上,雙手放在小月復上,嚴謹地指正道︰「原始人不露營。」
雖然她一本正經,但好像也對千臨涯這個提議有些心動。
「這種完全放空,沒有一個家具的房子,就是這座水泥森林的本來面貌,」千臨涯拍著公寓內的牆壁說,「我們就像住在樹洞里的樹袋熊一樣,是時候用自己的行動消解一下這座城市的意義了。」
「樹袋熊不住在樹洞里。」清水剎那再次指正。
千臨涯抓住她的雙手,把她從墊子上拉起來︰「快跟我一起把帳篷搭起來。」
她雖然一臉睡覺被打斷後不高興的樣子,身體軟趴趴的提不起勁,嘴里嘀咕著︰「想一出是一出,照幽齋,你跟三歲的小孩子沒分別呢。」但還是和千臨涯一起鼓搗起了帳篷。
雖然露營是千臨涯提議的,但他還是低估了帳篷的搭建難易度,最後還是清水剎那用漂亮的手法把帳篷支了起來,兩人把墊子丟進帳篷鋪好,然後千臨涯把從宜家帶回來的枕頭、毛毯一起丟進去。
做完這些簡單的事情,千臨涯雙手叉腰,看著矗立在客廳里的煌煌然一頂帳篷,忽然很有建設感。
「今天就睡這里了。」他率先爬進去,縮在帳篷里,把另一邊對著落地窗的拉鏈拉開,門簾垂下來,對著燈火輝煌的東京街道,心生感慨。
清水剎那也隨後爬了進來,把氣墊上的毛毯抓在手里,放在胸前︰「真美啊。」
「是啊。」千臨涯看著窗外。
一時間兩人沒有說話,汽車從高架橋上靜靜飛馳而過。
「看,今夜月色真明亮。」清水剎那指著天邊,那里掛著一輪殘月,卻明亮異常。
「是啊。」千臨涯感嘆道,隨後忍不住用漢語低吟道,「人散後,一鉤淡月天如水。」
清水剎那掃了他一眼,眼波流轉,似乎略有笑意,也用漢語和道︰「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千臨涯念的是一首《千秋歲》,她回他的也是一首《千秋歲》,不過不是同一個人寫的,但都有「月」。
所以,他肯定,她是在沖他炫技。
為了考考她,千臨涯又吟道︰「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清水剎那想了想,隨後一笑道︰「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
千臨涯念的是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而清水剎那念的是蘇軾的《念奴嬌‧中秋》。千臨涯剛想說她的句子里沒有月,但月的話,雖無這字,句子里卻也是有的,「玉宇瓊樓」「乘鸞來去」的便是月宮。
又被她接上了。
「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千臨涯又出題,這回是賀鑄的《蝶戀花》。
「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又接上了,是晏殊的《蝶戀花》。
千臨涯決定來個狠的,蘇軾的《點絳唇》︰「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清水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又開口道︰「醒後樓台,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
她接的是王國維的《點絳唇》,不過,剛才千臨涯念的上闕,她接的是下闕。
「這個勉強了,勉強了。」千臨涯抿嘴道。
他的才學技能也不算高,外表能唬一唬人,其實底子淺得很,而且目前為止,好像清水一直都深不可測的樣子,他生怕跟她對詩,把自己肚子里有幾兩墨水被她模透了,回頭還要被她笑話,所以想要提前宣布自己勝利了。
「不勉強,不勉強。」
清水剎那笑著說,隨後,緩緩把千臨涯剛才的詞念下去︰
「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麼。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她字正腔圓,聲音也好听,詞句離散在空氣中,居然還留有余韻般讓人心神一顫一顫。
千臨涯看著她,發現她一直盯著自己。
感覺她念這首詞別有所指。
蘇軾的這首《點絳唇》,大意大概是︰從前同坐的,只有明月、清風、我三個,自從你來了,我倆就可以把風月平分了。
從前我是孤獨的,但我獨佔明月清風。現在有了你,我願和你平分風月,因為我不再孤獨了。
如果她真的是詞里的意思……千臨涯心中也遏制不住地涌現出暖意。
但是為了回避這種感情,他硬著頭皮胡亂接了下去︰「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清水剎那皺了皺眉頭︰「這個怎麼接?」
「隨便接。」千臨涯胡亂說。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清水剎那接了一句押韻的。
千臨涯又隨口說︰「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你要是隨口說,我就隨口接了,」清水剎那說,然後接了一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听完這句,千臨涯嘴巴張了張,沒有說出話來。
剛才你一句我一句,接得快,倒也沒什麼,突然接不下去了,這句便停留在了空氣中。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是表白的詩吶。
清水剎那也顯然發現了這一點,臉微微發紅,倔強道︰「還來不來?」
「認輸了,不來了。」千臨涯趴在了墊子上。
感覺剛才這一場,比跑步還累。
清水剎那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趴在他身旁,梳理起了頭發。
「你又輸給我了,照幽齋,算上這次,你已經輸了我十二次了。」
「有那麼多嗎?」千臨涯抬起頭。
「有啊,我好好算著呢。」
千臨涯也沒有細究她計算方式上的統計學問題,躺了下去,對著窗外說︰「真美啊。」
說完他發現,話題又轉回來了。
「是啊,」清水卻還是接了下去,「你能想到這種浪漫的方法,也算你贏了一次。」
「是吧?很浪漫吧?」千臨涯回過頭笑著看她,「以後跟琉……跟喜歡的人也要這麼玩一次。」
清水剎那沒好氣地看著他︰「照幽齋,你有沒有情商啊?跟女生在一起的時候,能別提其他女生嗎?」
听完,他突然覺得胸口疼了一下。
雖然現在他很開心。
不知什麼時候起,琉璃子就成了別的女生了。
他從帳篷里爬出來,說︰「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清水坐在帳篷里問。
「我今天忘了夜跑。」
他開始尋找自己的運動服。
「你現在要去嗎?」
「對。」他一邊找衣服一邊答道。
清水剎那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她不高興︰「難道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間沒有燈光的屋子里嗎?」
他抬起頭,愣了愣,試探性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夜跑?」
「不要。」清水剎那背轉身子躺下了,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但是夜跑是男人的堅持,是給自己的許諾,唯獨男人的承諾是不可以被辜負的。
「那,我出門了。」千臨涯穿上跑鞋,輕輕把公寓的房門帶上。
在東京成為令和茶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