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紅葉祭(8)

距離單人彈唱節目還有5分鐘,然而此時森本還見不到人影。

千臨涯抱著森本的吉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著周圍的人跑來跑去。

這把有些年頭的吉他,舊得很有風格。

「手機呢?」

「一直不接。」

「看台那邊去找了沒?」

「已經有好多表演結束的人在幫忙找了!」

伊達成實按住額角,說︰「抱歉,森本那孩子給大家添麻煩了。」

鬼庭綱元說︰「那也不是成實你的錯吧?說起來,森本的病還沒有好麼?」

「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治愈的。」伊達成實說。

千臨涯站了起來,出聲道︰「你跟森本很熟嗎?」

「算是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吧。」伊達成實苦笑道。

「如果是青梅竹馬的話,你肯定很了解她的思維,試著想想她可能會在哪里,如何?」

「按照那家伙的思路,肯定知道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但越是這麼想,就越會逃避……真是個麻煩的家伙。」伊達成實說。

听他的話,似乎曾經發生過什麼,不過現在不是搞回憶殺的時候。

千臨涯說︰「也就是說,現在就算找到了人,以她的精神狀態,也不一定能上場了對吧?」

後台的房間內形成了一股頗有凝重感的沉默。

「找到了!」房間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個子高挑的女人走了進來,是清水剎那的那個身材完美的堂姐。

「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的隔間里,我怎麼勸都不願意出來。」

伊達成實苦笑起來。這結果正是他預料當中的。

這個男人朝清水的堂姐藤井美菜鞠了一躬,低頭說︰「她不在的話,節目就要出現空缺了,能否請你再上台表演一曲?」

千臨涯看向藤井美菜,這個唱金屬的清水的堂姐,似乎很有幾把刷子。

剛才輪到她表演時,他一直坐在後台,都听到外面傳來的陣陣歡呼,可以說引爆全場。

藤井美菜撩動自己的金發,說︰「為這次演出,我們我們只排練了兩首曲目。」

伊達成實說︰「可是作為你們這麼知名的樂隊,肯定有很多後備歌曲的吧?」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們變得知名起來的緣由,就是因為從來不表演沒有準備好的節目。」藤井美菜把手放在胸前手。

她抬起眼,看了伊達成實一眼,說︰「就不能讓後面的節目先上嗎?」

「來不及了。」伊達成實咬緊牙關,「下下個節目,就是雄彥那邊聯系的臨時更換的樂隊,她們還沒有準備好……」

與其說是還沒準備好,不如說人都還沒有來。

催了很多遍了,伊達雄彥一直說堵在路上。

放在桌上的對講機發出沙沙的響聲,里面男人的聲音說︰

「這邊的節目還有3分鐘結束,重復,還有3分鐘結束。」

時間的流逝突然變得濃稠起來,時針和分針的走動快得讓人透不過氣了。

「那樂隊再後面的表演呢?」藤井美菜問。

「武將隊亂舞,」伊達成實咬牙說,「沒有伊達雄彥扮演的政宗的話,難道只讓我們幾個上去嗎?」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節目了。」

「真是不巧吶。」藤井美菜蒙住了臉。

肯定有很多人在心中埋怨森本給人添麻煩,但看在伊達成實的面子上,沒人說出口。

伊達成實又冒出一個點子道︰「你們樂隊的吉他手,能借來用一用嗎?」

「你是想讓他上台單人彈唱?」藤井美菜搖著手說,「不行不行,他那個嗓子去唱的話,觀眾怕是要跑一半。」

「那要是他彈你唱呢?」

「那干脆叫樂隊一起上好了,有什麼意義?」

對講機又響了起來︰「還有一分半鐘!」

伊達成實使勁捶著腿,低頭喃喃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鬼庭綱元抱著手問︰「要不要請示一下雄彥?」

「他能把他那邊的事解決好再說!除非他現在就能趕到現場,不然別無辦法!」

听到伊達成實已經開始激動,鬼庭綱元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先冷靜一點。」

伊達成實握住他的手,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

看著兩個戰國武將,為了主家的事情心憂,有那麼一瞬間,千臨涯感覺整個後台都穿越了。

可能是被這兩個人帶動,他的腦子開始忍不住搜刮自己的音樂積累,思考哪些歌曲是可以做到單人彈唱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鮑勃迪倫的幾首歌,比如《Knockin'  On  Heaven's  Door》,但這首歌不太吉利,不符合紅葉祭的氣氛。

他思考著別的歌曲,可是歌到用時方恨少,除了小星星,他腦子里冒出的全是一些編曲超復雜的歌。

「叮咚——」

他的手指忍不住掃過吉他的弦上,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對講機再次發出聲音︰「還剩半分鐘!下一個節目的表演者呢?還沒有找到嗎?」

此時,在角落陰暗處的鈴木元信突然說︰「要不讓片倉重長上去吧。」

眾人都回頭看著他。

鈴木元信臉上的表情怪怪的,看上去似笑非笑,攤開手說︰

「反正他長得帥,就算是上去講個笑話,大家也一定會原諒的不是嗎?」

伊達成實皺起了眉頭,說︰「胡鬧!」

藤井美菜卻突然鼓掌起來︰「好!」

眾人又看著她,目光露出疑惑的神色。

「如果是他的話,我倒是有看一看節目的興致了,」藤井美菜看著千臨涯的臉,眼神里毫不掩飾地閃爍著光芒,「我覺得這真的是一個思路。」

伊達成實按住了頭︰「可是他不會吉他……」

「咳咳……」千臨涯咳嗽了兩聲,「說不會吉他是假的,會還是會一點的。」

「會多少?」藤井美菜問道。

「剛學……」

藤井美菜眼神里露出憐憫的光芒,但是看樂子的心思昭然若揭,拉住他的手臂說︰「沒事的,就算是唱小星星,肯定也會有很多迷妹的。」

鈴木元信幸災樂禍地在一旁煽風點火,說︰「沒錯,我覺得真的可以。」

千臨涯的嘴角抽了抽。

這些家伙真的有在好好對待紅葉祭嗎?

連他這個東京人都看不下去了。

對講機里面傳出幾乎是吶喊一般的聲音︰「演出結束了!到下一個節目了!快!」

伊達成實掏出手機,手指迅速地撥打著伊達雄彥的電話,那邊秒接了。

「喂喂?」

「雄彥!你還有多久能到?」

「再給我8分鐘……不,10分鐘!只要10分鐘就好!」

掛斷電話,伊達成實抱住了千臨涯的肩膀︰「你能撐10分鐘嗎?」

千臨涯還沒說話,他直接單膝跪了下去。

「拜托了!只要撐10分鐘就好!」伊達成實以武將的禮數埋頭請托道。

藤井美菜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拖︰「怎麼不好嘛?去嘛去嘛,就當是被騙了,紅葉祭嘛,玩兒得開心就好!」

「行吧……」

他萬萬沒想到,還會有被一個男人跪著請求。

雖然交情不深,但既然這麼被拜托了,一直推三阻四,也太不爽快了。

就當是被騙了吧。

藤井美菜拉著他的胳膊,好像害怕他跑了似的,兩人一路通過後台連接舞台的小路走去。

「怎麼樣?想好表演什麼了沒?」藤井美菜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問。

「還在想。」千臨涯感覺自己腦子的曲庫的搜索進度,就像殺毒軟件全盤掃描一樣緩慢。

「只要應付10分鐘過去就好了,不管你表演什麼,姐姐都會給你鼓掌歡呼的。」藤井美菜做了個加油的動作,從後面拍了拍他的。

「去吧!加油!」

千臨涯走到前台,隔著幕簾,能看到圍在舞台前的人群。

比想象中還要多。

旁邊報幕的大叔和油頭粉面的主持人圍了上來,攔住他問︰「你是表演者嗎?」

「快點上台吧,觀眾已經開始騷動了。」

他們七手八腳的把話筒和電線安裝在他的身上,還給他戴上了耳機。

千臨涯穿著一身古武將服,抱著吉他,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走上了前台。

剛剛上台,底下就傳來一陣哄笑。

千臨涯眼楮掃過去,剛好看到人群里的清水剎那。

此時,那家伙好看的臉上全是茫然,正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千臨涯走到話筒前。

藤井美菜跑到清水剎那旁邊,跟她說了兩句話,就在她身旁坐下來,一臉嬉笑地沖千臨涯鼓掌。

伊達成實、鈴木元信等一幫人,也從後台出來,跑到側邊觀察情況。

「咳咳。」千臨涯對著話筒清了清嗓子,揚聲器把他的聲音擴大很多倍傳了出去。

音響效果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那個,原定的表演者不是我,從演出服裝就能看出來,我此時不應該抱著吉他站在這里的。」千臨涯很坦白地說。

底下的觀眾睜眼看著他,臉上表情各異,視線倒是整齊劃一地盯著他的臉。

如果視線有溫度,他現在也該燃燒起來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趕鴨子上架,」千臨涯說,「大家可能不太懂,我解釋一下這句話——我就是那只鴨子。」

底下的觀眾傳來一陣笑聲。

「還可以。」伊達成實點頭,雙手緊緊抓在一起,「就這麼下去,拖夠10分鐘就行。」

鬼庭綱元皺眉擔心地說︰「如果就這麼磨蹭到最後,觀眾會散的吧?畢竟都是不花錢來的。」

鈴木元信臉上仍然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那又怎樣?最多讓他丟丟臉就是了,至少我們盡力了。」

千臨涯又開口說話了。

「實際上,直到半分鐘之前,才確定下來救場的人是我,而我到現在為止,還在思考該給你們表演什麼節目。」

「所以,最好不要抱有太大期待。」

觀眾們這次沒有那麼寬容了,都免不得交頭接耳起來,場間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

「哎呀,小帥哥,說這個做什麼啊?就跟剛才一樣說段子就好了,讓大家忘掉你是來表演的啊!」藤井美菜雙手合十,用祈禱的姿態念叨著。

她似乎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台上的千臨涯,可是這是無用功。

清水剎那面色鐵青,千臨涯的話她完全听到了。轉頭冷冷地問︰「後台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是我丈夫上來表演?」

藤井美菜「誒嘿」一笑。

「不許打岔!」清水剎那捏住了她的下巴。

「不是啦……是實在沒辦法才叫他上來的……」

「所以就把他丟出來,讓他上來背鍋丟臉?」清水剎那氣憤道。

「反正他老家不在仙台不是嗎……」

「那也不能這樣啊!」清水剎那捏住下巴的手指更用力了。

她正準備發作,卻被台上的千臨涯的聲音再次打斷了。

「值得慶幸的是,就在剛才,我突然想到該表演什麼了。」千臨涯說。

「是一位故人給我的靈感,我突然想到,誒,這首歌不是恰好為此時而生的嗎?簡直完美,嗯,所以,就是它了。」

「他在說什麼啊?」幕簾側邊的伊達成實捂住了臉。

他感覺這次真的要糟了。

鈴木元信捂著肚子,臉上快笑出花來了︰「沒事沒事!先听他唱!」

千臨涯低頭,也沒有說自己要演奏什麼,手指在琴弦上撥動起來。

細小的琴聲,小地好像是呢喃,從琴弦上傳出來。

這是一段比較灑月兌、也比較短的旋律,似乎在說一種無可奈何但是並不悲傷的心情。

這段旋律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每一遍重復,都會增添一點細節。

接著,千臨涯手指抖動,運用指彈技巧,幾個悠揚的音調從琴弦上飄出來。

這段簡單的前奏整整持續了一分鐘,千臨涯才第一次開口。

觀眾們听到的,是流利的英文。

「所以。」

「所以你覺得你能分辨,」

「分辨這是天堂或是地獄?」

「分辨天馬行空或是幽囚痛苦?」

「你能分辨這是綠色的原野,」

「還是冰冷的鐵軌?」

第一段剛唱完,底下的藤井美菜就尖叫起來︰「平克‧弗洛伊德!」

清水剎那轉頭向著她︰「什麼?」

「是平克‧弗洛伊德!你丈夫會唱平克‧弗洛伊德的歌!」藤井美菜搖動著清水剎那的胳膊。

此時,這個高挑的御姐,卻像個小迷妹。

千臨涯繼續彈唱︰

「他們是否與你交易?」

「用英魂交易幽靈?」

「用余溫的灰燼交換大樹?」

「用炙熱的空氣交易涼風?」

「用無謂的安慰交易一次改變?」

「你是否願做交易,」

「寧做抗爭的龍套,」

「不做幽囚的主角?」

清水剎那眼神盯著台上千臨涯的臉,茫然地問︰「什麼歌啊?」

「Wish  You  Were  Here,」藤井美菜的手捏在清水的手上,很緊,「用日語說就是,《希望你在我身邊》。」

鈴木元信的臉色,已經從最初的得意,到變得震驚,最後變成了茫然。

「這是什麼?」他喃喃說,「這是什麼?為什麼?」

鬼庭綱元按住他的嘴,把他推向一邊︰

「不要打擾听音樂!」

吉他聲變得更加深情起來。

並不算激烈的掃弦,並不算煽情的高潮,並不算撕裂的音調。

就是那麼簡單的撥動和弦,一字一句認真的吟唱,幾乎看不到千臨涯有任何情緒波動。

但神奇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這首歌進入了高潮部分。

就好像這個男人體內擁有碧波萬頃,他卻只讓他流出涓涓細流。

而此時,那碧波萬頃,已經是洪浪滔天,遮天蔽日,洶涌澎湃,無法控制,而他流出來的,仍然只是涓涓細流而已。

這不是撕心裂肺的吶喊,也不是追悔莫及的悲痛,也不是被愛情折磨得死去活來,求求你回到我身邊。

這只是……無奈和孤獨。

一個人一把吉他,空蕩蕩的舞台,夕陽斜照,散發出暖黃的光芒,染透了天邊的一片孤雲。

「我多麼希望,」

「我多麼希望你在這里。」

「我們只是兩只,游弋在浴缸里走失的靈魂。」

「年復一年,」

「狂奔過同樣滄桑的土地。」

「我們尋獲了什麼?」

「只有同樣滄桑的恐懼。」

「Wish  You  Were  Here。」

人聲停歇,吉他solo聲起。

孤獨的余韻拖著長長的尾巴,在人們剛剛從歌聲中清醒時,又被這無言的表達拖入迷幻。

現在用時是5分鐘。

千臨涯估算著時間,到目前為止,只用了5分鐘。

距離拖到之前預計的10分鐘,還有整整5分鐘。

可是歌已經唱完了。

很快solo也要結束。

那麼,只能即興了。

他手指連動,和諧的旋律,再次從吉他的琴弦之間迸射出來。

就好像洶涌澎湃的潮水並不甘心就這樣結束,換了一個連綿的旋律,繼續傾瀉自己的洶涌。

千臨涯看著舞台下方。

一眼掃過去,觀眾們臉上的表情,比他還要緊張。

手背上一涼,是自己額頭上滴落的汗水。

不知不覺間,他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得濕透了。

好在頭盔足夠大,不至于讓觀眾們看到。

手指的速度越來越快,solo聲依然不絕。

觀眾們開始跟著節奏,身體搖擺著。

藤井美菜抓住清水剎那的手,說︰

「怎麼辦?剎那,我好像愛上你老公了。」

「是嗎?」

清水剎那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因為她根本沒有听進去。

她此時眼楮直勾勾盯著舞台上的千臨涯,整個人的靈魂仿佛被他的solo劫掠一空,只知道同樣洶涌地律動著。

有些人在吶喊什麼,千臨涯已經听不到了,他現在眼楮里只能看到清水剎那熟悉的臉。

《希望你在我身邊》,既然是「希望」,那麼,這首歌肯定是唱給一個不在我身邊的人的。

因為虛擬語氣里,當虛擬的現象不可能發生時,be動詞要用過去分詞were形式。

Wish  You  Were  Here。用的是「were」而不是「are」。

所以,「你在我身邊」,是再也不可能發生的一件事。

希望你在我身邊,但是我知道,你永遠無法在我身邊了。

遠遠的,伊達雄彥帶著一群女生,大包小包地朝體育館這邊跑了過來。

一個個都氣喘吁吁的。

伊達雄彥高高舉起雙手,沖著天空,舉起大拇指。

「我多麼希望,希望你在我身邊。」

千臨涯用最後一句吟唱,結束了自己的表演。

良久的沉默。

大概三十秒。

他站在台上,劇烈喘息著,汗水從手背上滑落下來。

「謝謝。」他說。

掌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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