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伊卡洛斯號

「女士,歡迎上船。」

提爾貝利的碼頭上泊著一艘看起來年頭不小的鋼鐵巨輪,它大概一百多米,寬二十米,整體呈狹長的梭形,甲板上有三層建築,頭頂的兩根煙囪冒著灰白的濃煙,一個水手正攀在船頭的桅桿上吹號,那曲子倒是听不太出。

船身的白漆和標注吃水線的黑底有些地方剝落了,露出底下銹跡斑斑的鐵皮,藤壺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貝殼和藻類攀附在船底,隨著水波的搖晃偶爾顯露出身子——在船身上畫著一面綴著白色五角星的紅旗,顏色也被雨水和陽光弄得髒兮兮的,底下的名稱倒是新漆的,遠遠瞧著 光瓦亮,上面寫著「卡納德-白星航運公司」。

穿著嶄新水手服的服務生站在岸邊幫貴賓們提包牽狗,他們用鐵柵欄在碼頭上圍出一塊極大的空間,供購買了頭等艙票的游客先行登船,寬敞潔白的舷梯扶手上甚至還點綴著從遙遠東方進口的琺瑯拼畫,連起來似乎是拿破侖創建帝國的故事。

納爾遜把箱子放在腳邊,正站在舷梯邊上,兩手抓著手杖伸懶腰,他剛從倫敦的那艘小破船上下來,風浪的顛簸和船艙的氣味讓他有些惡心,所以並不想太早登船。

「喂!你不要動莎莎,它不喜歡被陌生人抱!」納爾遜抬頭望向旁邊,一位衣著考究的年輕女人正一臉厭惡地盯著服侍她登船的服務生,伸出手奪過狗繩,趾高氣揚地踩著高跟鞋,「   」地走上樓梯,還不忘撂下一句,「我會投訴你的!」

年輕的服務生頓時垮下了臉,他很快注意到旁邊的納爾遜,又收起沮喪的心情,堆笑地走到納爾遜身邊,問候道,「這位小先生,您的家人呢?」

「我一個人來的。」納爾遜依舊活動著筋骨,他還是穿著那身衣服——灰色格子呢大衣和一頂軟氈帽,拿著一根華貴的手杖,看起來風塵僕僕,如果能貼一綹八字胡,那就活月兌月兌是個老牌的紳士,他原本還以為自己這身打扮看起來很傻,誰曾想到這兒以後才發現自己竟然還蠻前衛,很難想象他和這些人生活在一個時代。活動完筋骨,他拎起箱子,把船票遞給服務生,踏上舷梯,「請問你可以帶我去房間嗎?我想先去洗個澡。」

「當然,威廉姆斯先生。」服務生檢視完船票,彎腰行禮,然後起身說道,「先生,我來幫您拿箱子吧。」

「不用了,謝謝。」已經爬上船的納爾遜打量著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和已經開始端起酒杯交際的客人,轉過頭看著跟上來的服務生,眯起眼看了一眼胸口白星徽章下的名牌,「杰克?這艘船有名字嗎?」

「有的,它叫伊卡洛斯號,不過我們都叫它艾卡。」杰克點點頭,走進一樓的管理室,不一會兒拿著一串鑰匙走出來,伸出手示意,「先生,請跟我來,您的房間在這邊。」

「嘶……」納爾遜搖搖頭,讀書多的壞處顯露無疑,他嘬著牙花子輕聲打趣道,「這委實不能算是個好名字。」

「先生,抱歉,鍋爐房的聲音太大了,我沒听清您在說什麼。」杰克轉過身道歉,「您的房間就在前面,走廊盡頭拐個彎就到了,第三間房間。」

「好的,把鑰匙給我吧,我自己過去就行。」納爾遜從口袋里掏出幾先令的硬幣,遞給杰克,一邊接過鑰匙,囑托道,「請幫我去下面的商店買一套新的筆墨,能用就行,再買一疊信紙和五個信封……」

「好的,先生。」杰克收起錢,就要轉身離開。

「算了,多買幾個吧。」納爾遜叫住他,又掏出兩枚,放在杰克手心,「剩下的就是小費了。」說罷拎起箱子向房間走去。

不得不說,暑假的旅行只顧著和親人們待在一起了,納爾遜並沒有注意到旅途中的各種設施,他推開門,看到陽光穿過寬敞的舷窗足以把整間房間照得亮堂堂的,愉悅地眯起了眼楮。

放下行李,納爾遜並沒有著急收拾,而是推開門走了出去,他鎖好門,徑直往樓頂走去。

可能是登船的人還不夠多的緣故,樓頂的平台上沒有幾個人,納爾遜站在靠岸的扶手邊上,解開扣子、敞開衣服感受著潮濕中戴著一絲咸腥味的海風,瞅著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碼頭上的柵欄已經被撤了,航運公司也換上了更結實更樸素的舷梯,開始正式地檢票,底下的人雖然多,看起來也亂糟糟的,但實際上秩序井然,並沒有發生什麼想象中的事件。

「還有一個小時船就要開了。」一個同樣在樓頂是吹風的男人走到納爾遜身邊,他背靠扶手,一半的重心都沉在空中,他握著一柄煙斗,叼在嘴里深吸一口,含了一會兒,又吐出三個規整的煙圈,他們往天上一邊飄一邊擴大,直到消散在海風中。

納爾遜扭頭望向他,旁邊的男人胡子拉碴的,披著一件皮大衣,里面是一身穿了很久的水手服,他應該就在這艘船上工作,納爾遜聞到一股刺鼻的煙味,不由地皺了皺鼻子,趴在扶手上望著碼頭上密密麻麻的人,「來得及嗎?」

「必須來得及,你不按時走,總會有人撞上來。」男人抽了口煙,卻被嗆得咳嗽起來,他生氣地抓著煙斗在扶手上敲打著,絲毫不顧及落到樓下甲板上的煙灰和煙絲,「破煙草……我是這艘船的大副,你可以叫我杰克。」

他又從口袋里捏出一點兒煙草塞到煙斗里,用脖子夾住大衣的領子擋風,費勁地搓著火柴。

「杰克?你也叫杰克嗎?」納爾遜笑出了聲,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遞到杰克大副嘴邊。

「你還會抽煙嗎?」杰克大副叼著煙斗湊了上來,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認識小杰克嗎?」

「就是他送我去房間的。」納爾遜點點頭,蓋上了打火機的蓋子,「這是個紀念品,我不抽煙,但是我很喜歡它。」

「確實,設計很獨特,應該是防風的,很適合海上。」杰克大副專業地點評道。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到碼頭上的人群稀疏了很多,只剩下了舷梯下擁擠的幾十號人,還有較遠的地方一個4*4的方陣。杰克大副給納爾遜講了很多海上的趣事,詳細介紹了船上各個位置的分工,讓他大開眼界。

「他們是什麼人?是軍人嗎?」納爾遜伸長胳膊,指向方陣。

「哪些人?我看看……」杰克大副眯起眼楮望向碼頭,不一會兒就轉過頭來,「你可一定要避免和他們接觸,他們不是軍人,是倫敦來的精神病人,不知道送去歐洲做什麼……不過你應該不會和他們打交道,他們的負責人是不會讓他們出門的。」

杰克大副又很快用一些海上特有的粗話罵起公司來,罵他們給這趟班次塞來這些危險分子,罵他們是趴在海員身上的吸血鬼,詛咒他們的船全部沉到海里……眼看著他的話題越來越危險,越來越邪乎,納爾遜趕忙制止了他。

「別這樣,我們還在這艘船上呢。」他拽住杰克大副的袖子,「說起來,叫杰克的人可能天生就和大海有緣,我已經認識四個和大海有關的杰克了。」

「誰?」杰克大副又往煙斗里塞了點兒煙絲,捧起來大口地嘬著,一邊饒有興致地問道。

「除了你們兩個,還有兩個人,一個叫杰克‧斯派羅,一個叫杰克‧道森。」

「他們是什麼人?也是海員嗎?」

「不是,他們是小說里的人物,一本海盜小說,一本愛情小說。」

「怪不得我不認識他們,」杰克大副咧嘴輕聲笑起來,用自嘲地語氣說著,「畢竟我少讀書。」

他又往碼頭上瞅了一眼,磕掉煙斗里的煙絲,直起身子戴好水手帽,「我得去甲板上了,晚點記得下樓吃飯。」

「再見。」納爾遜月兌帽告別,望著空蕩蕩只有幾個打掃衛生的海員的碼頭,走向樓梯一級一級往下跳,船身又震動了一下,納爾遜能夠听到沉重的鐵鏈被纏上絞盤的摩擦聲,以及通過鐵鏈傳導到岸上的,船錨剮蹭河床的聲音。

「嗚——」

當汽笛聲響起的時候,納爾遜已經躺在浴缸里津津有味地看著房間中的廣告了,他的床上散落著幾張地圖、一份報紙還有一個筆記本,最上面的一張描繪著目的地為波蘭的北海海運航線。

「這可能是這艘船最後一次走這條航線了。」納爾遜搖搖頭,把頭埋在水里咕嚕咕嚕吐著泡泡,水中的聲音變得模糊而又魔性,「畢竟要打仗了。」

忽然,浴缸中的水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它們整體前移,幾朵水花濺到浴室的地面上,巨大的慣性讓他整個人都沒入水中。他撲騰了幾下,從浴缸里站起來,走向鏡子開始擦拭身體。

船開了,等到下次靠岸,就是一個星期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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