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羈絆 第六十九章︰心坎

因為此次安排祈福時間緊迫,又是臨時決定,因而舍去了許多繁瑣的步驟,並不如歷代冬至祭禮那般隆重。祭祀也只是其次,只為補上冬至的欠缺,以祈福求安為重。

大祁皇室到了這代已經不如前朝那般信奉神靈,蕭逸笙又是素來不看重的,所以便吩咐以供奉為主,上香祈福為次,這般便省了許多事情。

蕭逸笙和晚歌並肩齊行,慢慢走進正堂,在高大的神像前跪立祈拜,先行代表著皇室眾人,在香爐正中上了幾炷香。

蕭逸笙先前到過寺廟祈過福,但沒有一回是為的自己,今日的他跪立在軟蒲團上,頭一回抬起頭來,看向了佛像。

明亮的大堂中央,巨石雕成的佛像生著一副慈悲柔和的面容,笑眯著雙眸俯瞰著芸芸眾生,佛身處極樂,無憂無慮。

蕭逸笙心想︰人問佛世間之苦,但佛身處無苦無痛之所,又怎能答得上來?

但他還是盡可能虔誠地拜了一拜,一為西城祈雨,二為母後平安,三為……

蕭逸笙余光中,瞥見了晚歌的側臉。晚歌亦在祈拜,不知她拜的是什麼。

是什麼呢。蕭逸笙有些失神,抬頭又看了一眼佛像,佛像還是一樣的悲憫,但蕭逸笙總覺得佛的面容變了。

大抵是心境變了。

他低聲問道︰「佛祖呵…孽緣何解啊。」

佛當然沒有說話,他只是微笑著看著蕭逸笙,靜靜與之對視。蕭逸笙緩緩合上了雙目,再睜開。

與相愛之人相恨,佛都未必知道有第二種出路。

另一邊,晚歌恭謹地拜了幾拜——一願大祁山河錦繡,百姓和樂;二願西城早日降雨,救百姓于水火;三願……

晚歌頓了許久,默聲道︰三願蕭郎,平安喜樂,事事順遂,與心上人長長久久,白頭偕老。

晚歌念畢,鄭重伏地,又是一拜,而後便等著蕭逸笙,待他好了,與他一同起身,插上了香。

晚歌跟著蕭逸笙,從側門要走回堂廊時,因著厚重的裙裾過于繁瑣,晚歌過門時被門檻絆著踉蹌了一下,蕭逸笙下意識伸手去扶。

但晚歌一手撐在了門框,自己站穩了。

他不再是晚歌的依靠,晚歌哪怕要摔了,也沒有向他伸手。

謹愨方丈站在邊上,看到了這一幕,了然地轉了轉手中的佛珠。

蕭逸笙怔了片刻,低眸收回了手,快步向謹愨的屋內去了。晚歌見他加快了步伐,沒有追。

謹愨方丈走到晚歌身邊,展臂請道︰「皇後娘娘,請往老衲屋內去歇息罷。」

晚歌看向他,福身道︰「師父有禮了,陛下已去,我不便再去了,周遭看看,或是陪著宮人們禮佛便好。」

謹愨方丈微微笑道︰「皇後娘娘心中介懷者何事?」

晚歌訝異,看著他︰「謹愨師父何故出此言。」謹愨方丈道︰「娘娘,越刻意越介懷,若因心結壞了緣,老衲以為,可惜之至。」

晚歌垂眸,道︰「血仇隔代,心中難捱。」

謹愨方丈面色稍異,但還是問道︰「敢問娘娘所言,是已逝之人?」

晚歌點頭,道︰「是。」謹愨方丈面露惋惜,道︰「娘娘可知,已逝之人更盼著生者能夠怡悅。」

晚歌皺著眉,茫然地看向他︰「逝者懷恨,我便帶著恨而活,亦是為了他們活,又談何歡愉?」

謹愨方丈搖了搖頭,道︰「逝者無往生,直到極樂去,便知人間苦,又怎會希望娘娘加重苦痛?」

晚歌默了,最後道︰「我不知故親是何想法,但,我想,他們定然不願我如今再與他有什麼瓜葛。」

謹愨方丈道︰「是娘娘自己過不去心坎,故親只會盼著娘娘快樂。」

晚歌抬起眼來,欲言又止。謹愨方丈道︰「追尋過往而拋棄如今,並非歸去來兮之舉,恰恰反其道而行。」

晚歌輕聲道︰「還請方丈指點。」謹愨方丈道︰「陶潛先生追尋本心,因而追求過往歸鄉入隱,但不知娘娘追尋過往,為的是什麼?」

晚歌啞然,她不知自己心中所想,她亦不知,究竟是什麼阻擋著她。

「謹愨師父,我放不下。」晚歌最終說了這麼一句話。

謹愨方丈搖了搖頭︰「世人皆有放不下的東西,皇後娘娘也一樣會有。老衲只是問問娘娘,不覺可惜?」

晚歌默不作聲,謹愨方丈道︰「阿彌陀佛,老衲且是給娘娘提一議,是非對錯全憑娘娘心意,將來如何只看娘娘自己。倒是娘娘莫怪老衲多事了。」

「方丈此言差矣,我反欲多謝方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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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推開了,蕭逸笙看過去,是謹愨方丈,身後沒有晚歌。

謹愨方丈躬了躬身︰「阿彌陀佛,陛下可是在找皇後娘娘?」

蕭逸笙怔了怔,道︰「敢問住持,她去了何處?」

謹愨方丈轉了轉佛珠,道︰「娘娘心亂,想尋處靜心,老衲不便詢問,但想來娘娘不會走到何處去,也就在周遭,陛下不必擔心。」

蕭逸笙垂下眼,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

謹愨方丈執了茶壺,給蕭逸笙倒上了一杯清茶,坐到了案邊木椅上︰「陛下心憂,不知老衲可否為君解憂?」

蕭逸笙看著他,良久後發問︰「朕有一問,煩請方丈指點。」

謹愨方丈與他對視著,微笑道︰「老衲洗耳恭听。」

蕭逸笙斟酌一陣,問道︰「朕不知,相戀之人何以相恨,這是否意味著孽緣。」

謹愨方丈笑著搖搖頭,道︰「陛下可知佛法。」蕭逸笙道︰「略知一二,但並不詳知。」

謹愨方丈道︰「愛往往與情同在,情在佛法中,是‘心’在‘草’邊,草便是人心中的雜念。

「愛著于情的時候,生了千頭萬緒,連綿糾纏,執著于情成了情執,便生了苦難。

「所謂愛,光看字形,失了心,便剩下一個‘受’,愛便成了承受,亦是忍受。

「愛是相互承受,放在心底,情是思緒糾纏,放在心外。人理要付出愛,享受情,而非享受情,困于愛。

「眾生有情,所謂真情真愛講求無私,但人將愛情變作佔有和控制,愛便成了恨,成了苦痛的來源。」

謹愨方丈喝了一口茶,嘆道︰「所謂孽緣,實則在心間。陛下和娘娘心中有道坎,邁不過,便覺得是孽緣。事實亦是,愛恨盡在一瞬間。」

蕭逸笙沉思了許久,道︰「方丈可知苦痛何解?」

謹愨方丈微微笑著,道︰「陛下,隨它去罷,越控制它,只會越苦痛,好比手中沙,握緊了,便漏光了。陛下越去在意,越想改變方向,往往適得其反。」

蕭逸笙合上雙目,又慢慢轉起玉扳指來。他又道︰「方丈,心坎何渡?」

謹愨方丈笑著搖搖頭︰「阿彌陀佛,心坎在君心,唯有陛下知道怎麼過。」

蕭逸笙嘆道︰「方丈,恨源自于愛?」謹愨方丈答道︰「源自有私之愛。若愛得無私,恨便不復存在。陛下困于愛,煩于情,心坎也就過不去了。」

蕭逸笙若有所思,道︰「謝過方丈點播。」謹愨方丈搖搖頭︰「陛下不必言謝,盡是佛言,老衲只是照說了。」

蕭逸笙站起身來,看向門外,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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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歌。」

晚歌坐在庭院的亭子里發著呆,忽地听到了這一句,她回頭看,是紀子真。

「兄長?」晚歌站起身來,「兄長怎的在此處?」

紀子真笑道︰「朝臣隨聖君祈福,我去過了,便尋個地方透透氣,哪知看見晚歌在這兒。」

晚歌輕輕地笑了笑,道︰「此處靜謐,便在這坐著了。」她又道︰「上回……謝過兄長了。」

紀子真柔和地笑了笑︰「何必言謝,能找到晚歌的兄長,我也算力所能及為你做了些什麼,不枉你也稱我一句兄長。」

晚歌想起什麼,道︰「上回陛下可有為難子真?」

紀子真想到蕭逸笙那張陰沉的臉,搖著頭笑道︰「未曾,晚歌無需擔心,陛下看了書信,找我問了些事情。」

晚歌皺著眉,有些愧疚︰「連累兄長了,是我沒將信收好,引得陛下誤會,遷怒于你。」

紀子真伸手,想模模她的發,終究還是沒敢下手,收了回來︰「…無礙,能幫到晚歌,我心里頭高興。下回晚歌還有求于我,隨時書信,兄長會一直在。」

晚歌笑了︰「子真,當真是像極了我的兄長…」

紀子真展開折扇,給晚歌扇了扇風︰「傻丫頭,本就是了。可惜晚歌的兄長已不在人世,晚歌若不介懷,把我當成他罷。」

晚歌輕輕地點了點頭,想起她真正的兄長來。她有些想哭,但又忍耐著。

紀子真察覺了,收起折扇,探頭看晚歌的面容,有些緊張︰「怎得了,忽地紅了眼眶?晚歌不願的話,就還是將我與他分開看待罷,但子真仍待晚歌如家妹。」

晚歌搖搖頭,笑道︰「無事的……子真是個好兄長,若兄長知曉,也會替晚歌高興。晚歌只是,想起了過往的一些事情,有些傷懷了。」

紀子真大概猜得到,與晚歌真正的兄長有關,更是與陛下有關,但他只能默默地陪著晚歌,與哪者都沒有發言權。

當初陛下一劍穿了晚歌兄長的心,便也穿在了晚歌的心上。紀子真心中難過︰若你不愛他,你又何必受這苦。

晚歌垂著腦袋,沉溺在思緒中,紀子真坐在她身邊,再無發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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