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蒹葭蒼蒼

傍晚時,聶傷忙完了工作,急忙又驅車趕往黃菰邑,去看他那個性子剛強的小老婆。

車剛到村邊,忽然听到一陣淒婉、悠長的樂器聲,忙追著聲音趕過去。只見河邊的蘆葦叢旁,女秧一襲黃衣立在風中,正在吹奏手里的陶塤。

聶傷听著塤聲優美,不想打斷女秧,忙命隊伍停下來。女秧卻已經察覺到了車馬的動靜,立刻停止了吹奏,雙手握著黑色的陶塤看著遠方。

「秧,今天好興致,我從沒見過你吹塤。」聶傷只好跳下車來,走過去打招呼。

「你今天來晚了。」女秧瞥了他一眼,淡漠的說道。

聶傷笑道︰「抱歉啊,實在是事務繁忙。」

女秧冷冷道︰「我不在乎你來不來,只是好奇你一直都很準時,今天卻來晚了,這是不是說明,你對我漸漸放松警惕了。」

聶傷看了眼在周圍偷偷模模觀察著他們的探子,有些尷尬,不過很快就釋然了,坦然道︰「我以政變和武力當上國主,國內不服之人定然有很多,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窺伺著想要推翻我。我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敢松懈,連睡夢里都想著國事。」

「不是我懷疑你,而是擔心有人會蠱惑你,挾持你,謀害你,所以才命人盯著這里。要知道,你對那些心懷不軌的人來說,就是一桿造反的旗幟,可以利用你施出很多陰謀詭計。」

女秧昂著下巴,不屑道︰「我的旗幟我能把握,任何人也影響不了我,用不著你關心。」

聶傷莫名煩躁起來,揮揮手讓周圍的人走遠些,突然抓住女秧的雙肩,用力把她的身子掰過來面對自己,盯著她的眼楮,狠狠的說道︰「你的這桿旗幟,只能要插在我這里!明白嗎?」

「你、你要做什麼?快……放開我!」

女秧被他粗暴的態度嚇到了,驚慌失措的掙月兌開來,羞惱的走到小河邊,看著天邊的晚霞,胸口劇烈起伏著。

「唉,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像個渣男一樣。」聶傷看著自己的雙手,很是後悔。始終無法消解女秧對他的敵意,讓他的情緒越來越焦躁,今天終于爆發出來了。

「來到這個時代後,我的暴力傾向越來越嚴重了,必須要注意這一點。」

他暗自反省,頓了一下,走過去和女秧肩並肩,一起看著落日和半天紅霞,半晌才開口道︰「在想念你的家人吧?我也有家人,和你一樣,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女秧面帶寒霜,沒有理會他。

聶傷沒話找話,又道︰「你說三千年之後的人,也會和今天的我們一樣,看著同一輪落日吧?」

女秧冷冷道︰「太陽金烏,亙古不變,其歲以億萬年論,豈是歲月短暫如蜉蝣的凡人能比。三千年之後的人,看到的自然還是這一輪太陽。」

「嗯,是啊。」聶傷感慨道︰「凡人生生世世不知換了多少代,太陽卻歲歲年年,一直都在那里。我在想,三千年之後,是不是也會有一些人看著夕陽,想起曾經的歷史長河里,有過我這樣一個人?」

女秧聞言,有些動容,輕輕咬著嘴唇道︰「你是在勸我嗎?」

聶傷笑道︰「凡人如世間過客,往事如過眼雲煙,轉眼間,我們就會老掉,最後化為一抔塵土。人要活在當下,不要為過去的事而煩惱,我說的對嗎?」

女秧撩了下頭發,又看了一會夕陽,語氣平靜說道︰「你的心又冷又硬。為逝去的家人而悲傷有錯嗎?難道你就不思念你的家人?」

「我……」聶傷一窒。

他怎麼可能不想念家人?前後兩世,他有兩份對家人的情感,他失去了雙倍的親人,誰能理解他內心的痛苦?可是,為了活下去,他必須壓抑自己的情感,讓自己心硬如鐵。

此刻,被女秧提起,聶傷再也難以抑制,思念之情如漲潮般涌了上來,又看到晚風中搖曳的蘆葦,這種情緒更加強烈。

他面色滄桑,神情蕭索,無言良久,突然對女秧道︰「我給你唱支歌謠吧。」

女秧轉過臉來,驚訝的看著他,神情變換幾次,最後還是默默的點了下頭。

聶傷回憶著歌詞,順便醞釀了一下情緒,緩緩吟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歌聲蒼涼悲愴,情感真摯,撥動著每一位傾听者的心弦。

這個時代的歌還很原始,曲調簡單,單調而枯燥,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調子。

而聶傷唱的卻是後世已臻頂峰的配曲,能用音樂把人心中的情感加倍的宣泄出來。

周圍之人從沒听過這樣新奇動听的歌,一下就融入了他的歌聲之中,都听的失了神。

這首《蒹葭》,詞面上是詠唱男女之情,其實內中情緒復雜,不同經歷之人,听到歌聲的感受也不同。

聶傷感慨著命運的無常,吟唱著自己的郁郁不平,歌詠著自己滌蕩一切的宏願。其他人也听出了自己壓抑在內心的情感。

歌聲入耳,女秧則想起了和親人們在一起的溫馨時光,情難自已,潸然淚下。不禁舉起了陶塤,幽幽的吹奏起來,應和著聶傷的歌聲。

二人歌塤相合,起初還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配合無間。孤淒的塤聲烘托著聶傷悲吟的歌聲,如深秋的涼風一般,在每個人的心頭吹過……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聶傷只會第一段,在塤聲伴奏下重復唱了五六遍,直到塤聲漸止,他才停下了吟唱。

「呼!」長久憋悶的情感一下宣泄了出去,他感覺心中一暢,忍不住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再看身邊之人,女秧、兩個侍女,還有他的車夫和一眾護衛,都呆呆的站著,依然沉浸在歌聲之中。

「我的歌聲這麼有魅力嗎?早知道就不做拳手了,做歌星多好。」

聶傷對眾人的反應很是驚訝,不知是自己唱的太好,還是這群听眾素質太高。

「咳咳。」

他輕咳兩聲,驚醒了眾人,對紅著臉的女秧笑道︰「你的塤奏的極好,多虧你的伴奏,不然我就唱不下去了。」

女秧低下頭,雙手緊張的摩著陶塤,聲音小的像蚊子一樣道︰「是你的歌聲動人,我只是依著你的曲調吹奏而已。」

難堪了一會,她總算緩過勁來,昂起頭來,聲音恢復了正常,「此謠和曲,我從未听說過,不知是哪里的歌謠?」

聶傷毫無羞慚道︰「是我聶國的歌謠,我聶國人最喜吟唱,我還知道其他許多好听的歌謠。可惜故國被滅亡了,世間除了我之外,再也找不到記得這些歌謠的人了。」

女秧也一臉惋惜道︰「確實萬分可惜。唉,世事就是如此,會吟唱歌謠的,活不過會殺人的。」

聶傷感覺二人之間的堅冰有融化的跡象,很是高興,對她笑道︰「如果你喜歡,我隨時可以唱給你听。」

「是嗎?」女秧一喜,轉眼又臉紅起來,急忙扭過頭去,正色道︰「我不是想听你吟唱,而是想記錄這些歌謠和曲調,以免它們消失在人間。」

「說的是,很多歌曲,我已經記不清。再過幾年,我怕會全部忘掉,甚至連我的過往都會忘掉。」

聶傷神色恍惚了一下,開玩笑一般對女秧笑道︰「有你記錄也好,以後只要一听到這些歌謠,我就能記起自己是誰了。」

「那你每天來我這里,不要再說那些假惺惺的話了。你吟唱一首歌謠,我記錄,然後你就走吧。」

「好。」聶傷盯著女秧的小臉,笑的更加暢快了。

女秧發覺自己今天居然一反常態,不怎麼厭惡這個狡詐狠辣的男人了,心中忽然慌亂起來,忙又冷起臉道︰「我要回莊園了,今天你已經見過我了,不必再跟來。」

她立刻提起裙角,逃也似的離開了聶傷,路上腳步慌張,差點跌倒,多虧兩個侍女及時扶住。一路小碎步,消失在了黃菰村里。

聶傷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悟,「是不是她太閑了,所以才惹來一幫貴族挑事?要不給她找個事做?」

記錄歌謠之事太簡單了,花不了多少精力,給她安排什麼事情呢?

「女人一般擅長做什麼事?」

聶傷站在河邊想了半天,突然一揮拳頭,興奮的叫道︰「我想到了!」

他快步走到大路上,上了馬車,下令道︰「到祭所去!」

……

已經入夜了,祭所門前火光通明,天黑了還有許多人在忙碌。巫祝和平民們指揮著眾多奴隸從里面往出搬運著腐爛草木一樣的東西,正是溶血樹的根睫。

那日聶傷在溶血池大肆破壞了一番後,溶血樹當場就死了,枝干也迅速枯萎,臭肉一般的腐臭氣味彌漫開來,燻的整個祭所比圉棚還臭。

巫祝們實在受不了了,只好破了不讓奴隸活著出來的規定,命令一干奴隸進洞清理腐樹。而他們所用的奴隸,卻是聶傷新分給祭所的。

話說祭所以前是沒有奴隸和封地的,因為祭所有國中劃撥的豐厚的財物支持,用不著自己生產,所以也沒必要擁有奴隸和封地。

可自從他們力撐聶傷繼位後,新國主果然知恩圖報,立刻送了祭所一份超級大禮包。

他不但封了一大塊土地給祭所,還將土地上的一百多戶平民和上百個奴隸也一同封了過來。前幾日又賜下一百新抓的野人奴隸,使祭所一下擁有了中等家族的實力。

這……到底要不要呢?

巫祝們幸福的犯起愁。收下的話,明顯違背了祖上的規矩,不收嘛,又對不起自己的貪心。

經過短暫的商議,巫祝們全票通過——收!

沒有任何一位先巫祝曾經說過,祭所不能有封地和奴隸,所以並不存在違背規矩之說。而且自己一伙也是為了祭所著想,祭所的實力強了,才能有更大的影響力。

從幾千上萬年前的部落開始,政權和神權就在爭奪權柄。斗耆國祭所在前兩任國主的時候,被國主和貴族們聯合排擠,實力大不如前。現在趁著親近祭所的新國主繼位,不大舉擴張,更待何時?

所以,他們爽快的接受了新國主的分封。

對,就是分封,聶傷對他們說的很清楚。

巫祝們也沒覺得有何不妥,想要土地和人口,不就得接受分封嗎?不分封,和佔山為王的盜賊有何區別?

他們沒有多想,出了侯府,一群黑袍人便急不可耐的奔出城去,喜滋滋的接收了自己的新領地。

聶傷有那麼好心嗎,割自己的肉培養一個大勢力?

當然不是!這塊領地雖然名義上是祭所的,其實是分成小塊封到每個巫祝名下的。按照地位高下,每個巫祝都分到了大小不同的一份。

為什麼要怎麼做?自然是為了分化瓦解祭所的力量。

這十來個巫祝,常年離群索居,整日聚在祭所里不知在干什麼,小團體的凝聚力非常強。他們手握神權,一群人共同進退,非常難以對付。

聶傷也很擔心會遭到神權力量的掣肘,于是便招家宰鄖丁來商議對策。

鄖丁這貨雖然膽小怕死,但是真有本事,不論管理能力,還是出謀劃策,都有極高的水平,怪不得能穩坐三朝家宰之位。

而且他是小家族出身,也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來源于國主,所以不論政局如何變幻,始終緊跟國主。正是這一優點,讓聶傷敢于放手任用他。

听了主人的擔憂之後,鄖丁很快提出了一個建議,聶傷也認可了。二人商議了一個晚上,逐步完善了這個計劃,第二日便付諸實施,正是分封祭所之策。

巫祝們原本有著共同的利益,更無大矛盾,所以很難分化他們。而封給他們領地,便是制造矛盾。

領主之間的競爭其實是很激烈的。

在你領地上種田的平民,如果覺得你這個領主不好,就會跑到別人的領地里繼續種田。奴隸不能跑,平民卻是自由的,平民跑光了,你不可能指望勞動效率低下的奴隸為你干活。

所以作為領主,必須要全力照看自己的領地,不然的話,就會慢慢衰落,最終被別的領主吞並。競爭難以避免。

有競爭就會有利益沖突,巫祝們的封地都挨在一起,必然會產生齟齬,時間越長,積累的矛盾就越多。隨著矛盾的擴大,曾經一心對外的祭所,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再加上他們也要盡封臣的義務,聶傷會由此為突破口,竭力強化他們的封臣身份,淡化他們的祭司身份,使神權逐步退出國家的管理決策。

(中秋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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