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在河畔比想象中來得辛苦。
或許是長久以來習慣馬車行的緣故,雖然不覺得疲累,但羅利卻很難跟上寇洋走路的速度。
羅利下意識地想問︰到底要怎麼移動雙腳,才能走得那麼快啊?
從前因為太羨慕有馬車可坐的行腳商人,所以拼了命以兩倍以上的速度行走。
那段時光還真令人懷念。
「走那麼快也沒什麼好處。」羅利終于忍不住開口。
「是的。」寇洋順從地答道,並且放慢了速度。
尹颯的船只在減輕重量後,載著莉莉薇南下河川,轉眼間就沒了蹤影。
因為,跟在後頭的都是大型船只,全被擋在剛才的關卡,所以河川變得安靜無聲。
看著就像蛞蝓爬過平地般滑溜閃耀著光芒的河面,也是件挺有趣的事情。
就羅利個人來說,他比較喜歡用「在大地鋪上一層玻璃」來形容河面,不曉得這樣會不會太夸張了些。
就在他這麼想著時,一條魚跳出了河面。
玻璃的形容就這麼被跳出河面的魚破壞了,身旁的小魚也發出了水聲。
「那個,老師。」
「怎麼了?」
「金蛇幣的話題……」
「哦,你是想問能不能賺錢啊?」
可能,羅利是與莉莉薇相處久了而變成習慣。
羅利壞心眼地問道,寇洋表情苦澀地點了點頭。
這少年,似乎對于賺錢的行為感到羞恥。
羅利面向前方,用鼻子吸進冰冷的空氣,再從嘴巴吐出說︰「應該不能。」
「哦,原來是這樣。」
因為,寇洋穿著莉莉薇的長袍,所以看見他,就仿佛看見了莉莉薇垂頭喪氣的模樣。
羅利對下意識地伸出手的自己,感到驚訝。
但寇洋只是顯得有些吃驚,還是乖乖地讓羅利模他的頭。
「不過,你的樣子實在不像會缺錢啊。」
從寇洋頭上挪開手後,羅利做了幾次張開又握緊手掌的動作。
羅利以為觸模寇洋頭部的感覺,會與莉莉薇有所差異。
卻發現除了模不到耳朵之外,可以說是沒什麼不同。
如果站在後方,看寇洋的背影,相信與莉莉薇的不同,也只在于少了尾巴的蓬松感而已。
「您這話的意思是?」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說到流浪學生,自然會聯想到一群聰明的家伙帶著數都數不完的錢,整天飲酒作樂。」
用「數都數不完的錢」來形容或許稍嫌夸張,但在這群流浪學生當中,有些人賺到的錢,用來听十次博士的全程講課都還有剩。
而寇洋甚至連聆听一次的講課都成問題,所以才投資了書本生意。
「是……是的……確實有這樣的人。」
「你曾想過,他們是怎麼賺錢的嗎?」
「我覺得,他們一定是從別人手中奪走金錢。」
看見自己無法想象的結果被他人握在手中時,人們總是會認為那個人做了什麼非法勾當。
最後甚至會如此斷論︰那個人采取的方法,本質上一定跟我完全不同。
羅利這次給寇洋的評價,低了些。
「那些家伙啊,應該是用跟你一樣的方法在賺錢。」
「咦?」寇洋一副「怎麼可能」的表情抬頭看向羅利說道。
那就像羅利確實做了很漂亮的反擊時,莉莉薇臉上會有的表情。
既然對手不是莉莉薇,就可以安心地得意一下。
羅利發現自己有這般想法,下意識地有些自嘲地笑笑。
然後,撓了撓臉頰說︰「嗯。還有呢,那些家伙跟你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努力程度的多寡。」
「努力的程度多寡,是嗎?」
「沒錯!你應該也是在旅途中向人家借住一晚,或是向人討來一餐飯,一路走到這里來的吧?」
「是的。」
「你那表情好像在說‘我也是一路努力過來的’。」
听到羅利笑著說道,寇洋的表情變得僵硬,面向前方低下了頭,寇洋在鬧別扭。
「你一路努力過來的,是如何誠心誠意地求人讓你進到屋檐下躲雨,如何討到熱騰騰的粥,好溫暖冷透了的身體。」
寇洋只讓視線往左右移動,然後點了點頭。
「那些家伙就不一樣了。他們把焦點集中在如何討得更多以及如何討得更有效率。我听到的方法真的很厲害,連商人都自嘆不如。」
雖然,寇洋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但羅利並不慌張。
因為,他知道寇洋是個聰明的少年。
「是什麼樣的……方法呢?」
向人請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越有智慧的人,越不容易做到這件事情。
因為智者對自己太有自信,所以很難求教于人。
當然了,也有人一開始就會表示向人請教比較輕松。
這種人不會就像寇洋般的眼神。
然而,羅利沒有立刻回答。
他伸手拿起寇洋背在肩上的小桶子,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
那是蒸餾到顏色變淺的葡萄酒。
羅利開玩笑地把小桶子傾向寇洋,寇洋見狀,搖了搖頭。
寇洋眼底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或許在旅途中,他曾因為喝了不知道是酒的烈酒,而被整得很慘。
「比方說,你敲了敲某家庭的大門,結果要到了一條煙燻過的鯡魚。」
寇洋點了點頭。
「而且還是一條看起來營養不良,要是去皮,就找不到一丁點肉,只聞得到煙臭味的難吃鯡魚。那麼,你接著會怎麼做?」
「呃……」這應該不是比喻,而是寇洋實際踫到過的狀況才對,寇洋立刻想出了答案︰「我會……先吃掉一半,留下另一半。」
「然後,隔天再吃?」
「是的。」
羅利下意識地佩服地認為,真虧寇洋能活到今天。
「要到了鯡魚後,你不會接著去要熱湯嗎?」
「您是要我拜訪多一些家庭嗎?」
寇洋不是用著顯得諂媚的眼神,而是露出有些不滿的眼神這麼說。
羅利下意識地覺得,與他對話挺有趣的。
「你沒有這麼做,一定有你的理由。」
寇洋顯得不滿地點了點頭,他不是那種不想理由就行動的笨蛋。
「因為……能成功要到一次,已經算是好運了。」
「是啊,這世上又不是到處都有好人。」
寇洋大口吞下了羅利拋出的魚餌,要是換成莉莉薇,就會裝出已經吃下魚餌的樣子,然後把釣魚線綁在池底。
還有誰能比她賊呢?
她會在羅利拉起釣竿的瞬間,把羅利拉進池底。
就這點來說,面對寇洋就不需要擔心了。
「做生意呢,錢越多,生意越好做。是因為有很齊全的道具,可是,你總是手無寸鐵地上戰場。所以,才會每次都弄得滿身是傷。」
寇洋的眼神在空中飄忽不定,飄著飄著,忽然間恢復了精神。
這就是所謂的聰明!
「要把鯡魚當作道具,是嗎?」
羅利的嘴角下意識地上揚,臉頰隨之感到一陣疼痛。
他認為,原來世上也有這種喜悅!
「沒錯。要拿著那條鯡魚,前往下一戶人家乞求布施。」
「咦?」
寇洋驚訝得連臉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這也難怪吧?他八成在納悶「已經得到一條鯡魚的人,去求他人再分一條鯡魚給他,有可能要得到嗎?」
然而,就是有可能要得到!不僅要得到,而且更容易。
「拿著鯡魚……對了,如果有要比自己年幼的同伴那更好,就帶著這個同伴去敲家庭的大門。叩、叩、叩!有人在家嗎?敬仰神明的虔誠老板啊,請您看一下,我手上有一條鯡魚;可是,我不能吃掉這條鯡魚。您看,這位是我年幼的同伴,今天是他一年一次的生日。懇求您大發慈悲,施舍一些錢好讓我把這條鯡魚做成派,讓年幼的可憐小孩填飽肚子。只要有足夠的錢,把鯡魚做成派就好了,求求您、求求您……」
如果是要向人哀求,那也是商人的拿手好戲。
羅利唱作俱佳地表演完後,寇洋吞了一口口水注視著羅利。
「要是听到有人這麼說,你會怎樣?有誰拒絕得了嗎?而且,提到‘只要有足夠的錢把鯡魚做成派’是個重點。因為,壓根不會有人為了幫忙做派,而特地跑去生爐灶的火吧。如果那個人願意布施,一定會給錢!」
「啊,也……也就是說,可以不停地要錢……」
「沒錯。拿著一條鯡魚就可以一戶接一戶地討錢,當中或許還會有人說著一條鯡魚太少,然後拿出其他各種食物。最後呢,繞完城里一圈後,拍拍走人。」
寇洋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倘若在他身旁立起寫有「恍惚」兩字的牌子,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說不定會施舍錢給他。
寇洋內心正感受著翻天覆地般的沖擊。
世上有許多狠角色,他們能若無其事地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樣應該還不會嚴重到為求自己溫飽,只得犧牲他人的地步。換個角度想一想,布施給貧窮流浪學生的行為,並沒有錯,而且布施者只需要花一點點小錢,就能讓自己沉浸在做了善事的情緒里頭,這樣誰也沒損失啊!如果,有多余的食物或金錢,分給同伴們就更好了。如何?有學到東西了嗎?」
莉莉薇的睡臉之所以顯得可愛,是因為她平常讓人無法掉以輕心如狼般狡猾的模樣變得毫無防備。不過,那樣的表情可不可愛,或許與平常的模樣沒什麼關系。
寇洋因為受到太大的沖擊,下意識地露出毫無防備的表情,那表情雖然不及莉莉薇,卻也相當可愛了。
「無知乃是罪惡。」羅利頂了一下寇洋的後腦勺,對他這麼說道。
寇洋點了點頭,跟著嘆了口氣說︰「我听過……不知情者總是自己。」
「嗯,是有這樣的說法沒錯。不過,重點就是呢——」
羅利說到一半時,後方傳來了馬蹄聲。
被阻斷去路的船只當中,應該有人載著馬匹。
羅利看見不知道是坐在馬背上,還是坐在皮草堆上的人們呼嘯而過。
一匹馬、兩匹馬、三匹馬。
總共有七匹馬呼嘯而過。
在這當中,有幾人能得到如同預期的收益呢?
就算掌握到了什麼情報,想在其中獲取利益仍然是件很困難的事。
「最重要的是,想出沒有人想到的點子。‘無知乃是罪惡’里頭的‘知’不是知識,而是智慧!」
寇洋瞠大眼楮,咬緊了牙根,他加重了握緊背包繩子的力道,雙手微微顫動著。
然後,抬起頭說︰「謝謝您的教導。」
真的,每次拿到好處的似乎都是神明。
與寇洋的兩人行程還挺愉快的。
不過,對于剛剛莉莉薇說了什麼悄悄話的提問,寇洋就是不肯回答。
這也難怪了,誰叫他身上穿著莉莉薇的連帽外套呢。
莉莉薇早就在寇洋的身上灑上了自己的味道,想要蓋過她的味道似乎很困難。
「啊,看到了。」
「嗯……對啊,好像挺嚴重的樣子呢。」
因為,前方不見任何阻礙物,所以走在微微傾斜的下坡路上,遠方景色一覽無遺。
盡管距離目的地還有好一段路,還是能掌握到大致的狀況。
如尹颯所說,前方有一艘大型船只斜向插入河中,其後方有多艘歪來倒去的船只像堆上去似的停在河道上。
有一艘船停在距河岸最近的位置,那應該是尹颯的船。
岸上似乎也有幾人騎在馬上,他們多半是听到緊急通報而趕來的貴族使者。
似乎還有其他很多人忙著動作,只是目前還看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麼。
「怎麼感覺像在舉辦祭祀一樣……」
听到寇洋一臉呆然地說道,羅利不經意地看向他的側臉。
或許是因為寇洋的視線望著遠方。
他的側臉看起來像是在懷念故鄉、帶了點落寞的感覺。
盡管羅利也是因為受不了故鄉那種仿佛快讓人窒息的氣氛,才會離開那座貧窮荒村,但還是會常常思念起故鄉,太陽已落入地平線底下好一大半,光芒也點綴起了色彩,但寇洋眼里之所以泛著光,應該不是因為陽光反射。
「你在哪一帶出生的啊?」羅利下意識地這麼發問。
「咦?」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沒關系。」
羅利自己被別人問及故鄉在哪里時,也會為了顧及面子,而回答離出生的村子里最近的城鎮名稱。
不過,這麼回答的原因。
多半在于即使說了村子名稱,也沒人知道。
「呃……在一個叫做山北的地方。」盡管寇洋顯得戰戰兢兢地答道,羅利還是不認得這個地名。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在哪一帶?東方嗎?」
從「山北」的語感听起來,像是位于遙遠東北方的感覺。
那里是擁有石灰岩和溫暖海洋的地區,當然,羅利也只是這麼听說過而已。
「不是,是在北方。老實說,距離這里並不遠……」
「哦?」
北方人會想要學習法學,應該是南方來的移居者。
很多人為了追求新天地,拋售家產來到北方,然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無法適應新的土地,面臨重重困難。
「有一條名為風雲山的河川,會流進這條不死河……您知道嗎?」
羅利點了點頭。
「山北是在風雲山的河上游地區……的深山里面,那里冬天……很冷,下雪的時候很漂亮哦。」
羅利感到有些驚訝。
在竹林城向李維尼借來的書本上,記載著有關莉莉薇的傳說,傳說里就描述著莉莉薇來自風雲山的深山。
不過,在這一帶徘徊的人當中,或許來自南方的人本來就比較少見。
再一個,風雲山的河很長。住在該流域的人數,應該是壓倒性地多過南方來的人數。
「從這里慢慢走回山北,頂多只需要花半個月左右。我會來到北方,雖然是抱著或許找得到工作的想法,不過,萬一真的撐不下去時,我打算先回家一趟……」
看見寇洋一副難為情的模樣說道,羅利當然沒有取笑他。
無論在何時,人們總需要抱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心,才有辦法離開貧窮荒村。
不管是在不顧制止之下,還是在熱烈支持之下離開,在還沒達到目標前,不是說一句想回去就能輕輕松松回去的。
不過,想回到故鄉是每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有的情緒。
「你說的山北是個移居地嗎?」
「移居地?」
「就是南方來的移居者居住的地方。」
寇洋先是露出有些呆然的表情,跟著搖了搖頭說︰「應該不是。不過,我曾听說很久以前發生過一場山崩地裂,村子里原本的所在位置,因此掉進了湖底下……」
「啊,我只是想到如果是北方人,應該不會想學法學才對。」
听到羅利的話語,寇洋不停眨著眼楮,跟著有些自嘲地笑著說︰「老師也……啊,我說的老師是指恩加斯博士,那位老師也說過一樣的話。他說︰‘像你這樣在異教之地出生的人,應該接受官方更多的教誨。’」
寇洋有些害羞的笑容,在羅利看來卻像自嘲的笑容。
「那是一定的,是不是也有傳教士去你們的村子里?」
如果是個穩健的傳教士來到的村子里,那當然正是所謂的神明恩寵。
然而,來到村子里的,多半是假借改宗之名,實際上為了掠奪及殺戮而佩劍前來的傳教士。
不過,如果真是如此,寇洋應該會憎恨官方,壓根不可能想學法學才是。
「傳教士沒有來到山北。」說著,寇洋的視線再次拉向遠方。
他的側臉上帶著不像這年紀的少年,應有的表情。
「傳教士從山北越過兩個山頭,到了另一邊的的村子里。那里住了很多獵捕狐狸和貓頭鷹的高手,是個比山北還小的的村子里。某天,南方來的官方人士去了那里,然後蓋了官方。」
後來,村民听了傳教士的可貴傳教,就此有所醒悟地接受了神明教誨……這當然不可能是故事的後續發展了。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立刻知道其原因。
「不過,村子里早有各自崇拜的神明,于是,官方開始攻擊反抗的村民。」
寇洋驚訝地看著羅利,光是看他的反應,就足以證明羅利所說無誤。
「說起來,我現在應該算是官方的敵人。你願不願意告訴我詳細情形?」
听到羅利如此說道,依然面帶驚訝神情的寇洋,打算開口說話,但還是閉上嘴巴,沒能說出話來。
然後,他微微垂著頭讓視線在空中游走,最後再次看向羅利說︰「真的嗎?」
看得出來寇洋不習慣懷疑他人。
他這樣的假好人個性,將來一定會很辛苦。
不過,相對地有其可愛之處。
「嗯,我可以對天發誓。」
听到羅利的話語,寇洋的表情變得扭曲,那表情可愛得會讓人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模他的頭。
「我听說,兩百二十年來,附近所有的村子里,村長還是第一次聚在一起開會。村長們開了好幾天的會,討論著應該乖乖听從官方,還是應該起身奮戰。如果我記得沒錯,當時的氣氛壓根感覺不到官方有意願與我們溝通。每天越過山頭傳來的,淨是一些某某人又遭到處決的消息。可是,後來到了冬天,官方里地位崇高的人生了病,吵著說不要死在這種異教之地,于是,下山去了,村子里也因此獲救。不過,我們不僅熟悉山勢,人數又比較多,如果真的發生戰爭,也會是我們獲勝。」
如果寇洋說的是真心話,在官方殺害村人的當下,村子里應該早就挑起戰爭了。
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想必是因為村民們都明白如果輕易挑起戰爭,萬一官方呼叫救兵前來,他們絕對打不贏對方。
就算是深山里的的村子里,也不是完全接收不到外來的情報。
「可是,听到官方里地位崇高的人因為生病,就二話不說地離去時,我突然有一個想法。」
寇洋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羅利當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少年。
他沒有拘泥于非得保持信仰,只是合理性地選擇了最適合守護的村子里的方法。
只不過是穿起高位僧衣,就變得連人命的取舍都能輕易決定。
寇洋察覺到的,正是如此可笑的權力。
學習法學後,就可以侵入官方的權力機構。
寇洋是打算借由這麼做,來守護他們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