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洛城余波

作者︰花淡茶濃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洛陽秋暮,街上行人漸稀,便是北市中的食肆、布肆,掌櫃們也多在暮鼓敲響前、便早早打了烊,各尋各的歸處。

自九月初八日午後,道沖觀屠涼山受一眾浪蕩子之邀,在洛陽北市與沖靈子楊朝夕比斗受挫後,便會同一眾浪蕩子們,被武侯張松岳及手下不良衛,拘到了北市附近一處武侯鋪中,關入地牢、安安分分地待足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上午,又被觀主展不休派來撈人的僕固行德,才從一個相熟的不良衛口中得知,張武侯終于松了口風,允許道觀繳些銀錢作保、承諾道門之人不再牽涉街市私斗,便可將人領走。

于是僕固行德遵從本心、將這消息原封未動地稟告給展不休,氣的他在書案前罵了一個時辰,才無比肉疼地從囊中掏出銀錢、扔在地上,叫僕固行德滾蛋。僕固行德這才應聲撿了銀錢,終于將屠涼山從武侯鋪撈了出來。

這師兄弟二人平日里,雖算不得大奸大惡,卻多行不義之舉,如恃強凌弱、白吃白喝、偷雞模狗、眠花宿柳之類,便如吃飯喝水一般平常。

這日屠涼山終于從武侯鋪中月兌了身,僕固行德便笑道︰「屠師兄!那溫柔坊中的碧桃姑娘,早幾日新學了首曲子,說只唱給你一人听,連我去了都不肯出來相見。這小妮子忸怩作態,委實叫人牙根酸癢!」

屠涼山為人雖然混賬,做事卻也分得清輕重,沉著臉道︰「僕固師弟,若不是你今日過來救我,就你這幾句話,師兄便要和你翻臉。你這人使錢、素來吝嗇,帶著幾錢銀子便要見碧桃姑娘?你當人家是看你長得俊俏麼!另外,觀主肯出銀子撈我出來,心中此時必然極其惱怒。我須得先回去領了責罰、消停一段時日,才敢再出去尋些銀錢的門路。若有了銀錢,管他什麼碧桃、紅桃,也不過是供你作踐的蠢物罷了。」

僕固行德深以為然地點頭道︰「還是屠師兄看得長遠、又能屈能伸,日後接任觀主之職,必然十拿九穩。只是這次究竟踫到了什麼扎手的人物?又使了什麼卑劣手段?竟讓師兄都吃了暗虧。」

屠涼山臉色更加陰沉︰「師傅他老人家身體康健,再擔觀主三十年,也是頗有余裕,此話以後休要再提!與我交手那人、你也認識,便是齋壇演武後,被景雲觀、龍興觀擄走的那個小道童……卻沒想到,他小小年紀,武藝已精進至此!」

僕固行德也是愕然︰「居然是他!上清觀沖靈子楊朝夕。齋壇演武那日,以木刀作劍,反敗麟跡觀花希子,那一身劍術確是精妙。如今想來,倒也頗像是公孫玄同殺過來時、演示的那套劍法。我們也學了,為什麼卻不敵他?」

屠涼山冷笑道︰「你以為那公孫玄同安得什麼好心!不過教了咱們一套假劍法,怎麼敵得過他親身相授的真劍法!丈夫行事,不論手段,須靠自身!今日回去後,再勿信他那‘以柔勝剛’的狗屁劍法。把師傅往日所授‘攝魂刀法’勤加練習,總會有一番成就!」

僕固行德听後,血脈賁張,便叫了一聲「好!」兩人又說些別的閑話,卻總不離「酒、色、財、氣」的範疇,直到兩炷香後,才回到道沖觀中。

道沖觀雕梁連廡、青瓦朱椽,奢華之氣一如往日。觀中弟子也多是長安、洛陽兩京庇蔭無望的紈褲子弟,無非是想通過修道習武,或當胥吏吃糧、或當兵募吃餉,總要尋一條出路來。

被廢去道功的觀主展不休,此時正趺坐在紫極寶殿中,臉色有幾分不甘、更多的卻是頹然。手中是從長安送來的信簡,既無稱謂、也無落款,只是在黃麻紙裁成的方箋上,潦草地寫了十六個字︰

上意阻之,事不可為。多事之秋,好自為之。

雖然頭尾俱無,展不休還是能夠認出,這便是義父魚朝恩的字跡。然而信中簡短到敷衍的內容,也無疑是對他未來的宣判了。年輕時的不可一世、盛年時的無所不用其極、俯首叛軍時的卑躬屈膝……再到如今的道功盡失,仿佛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但其實已經回不去了。

世事如濁流,何人能獨清!大半生下來,跟在一個不算良善的陣營里為虎作倀,行了多少錯事和惡事,展不休自己都數不清。如今想要一條路走到黑,卻已不再可能。

過去不須再想、當下只是亂想、未來無法可想……原來公孫玄同不殺他們,才是最狠毒的懲罰,這種一切近乎幻滅的感覺,當真是一種難忍折磨!

殿外傳來不太真實的聲音︰「師傅!弟子回來了……弟子學藝不精,慘敗于他人之手,請師傅責罰!」

展不休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心道︰我還是觀主,還有這些弟子。一些處變不驚的覺悟,才漸漸清晰起來︰「哦,回來就好。為師本欲責罰于你,但你與人拼斗,確已竭盡全力。作為觀中大弟子,既知自己學藝不精,從今日起,便要比別的師弟多練一個時辰刀法,以求精進!僕固行德,日後你屠師兄將專心修道習武,觀中有些雜務,便交由你去做罷。」

屠涼山听完神色微變,但還是老老實實應下,躬身退出了紫極寶殿。再側目去看留在大殿的僕固行德時,那揚眉吐氣的神色,恍如自己當年。收回目光後,眼底便悄然略過一絲陰狠之色,雙拳緊握、骨結發白、咯吱作響,恍如一頭隨時可能暴起的蒼狼……

話分兩頭。方七斗送走了陸秋娘、楊朝夕母子二人,一路南返,得與鏡希子唐娟同行,卻是喜不自勝。雖百般討好、仍不被她待見,心頭卻依然涌出一種暢飲香醪後、極不真實的感覺。

此時午時將盡,兩人一前一後、向著洛陽城的方向行進,腳程自都不慢,但總保持著一丈多遠的距離。

方七斗在後面表情百變,說著各種道听途說來的奇聞怪談,有狐魅成仙、如水長劍,也有紅拂夜奔、南柯一夢。鏡希子唐娟走在前面,始終不置一詞、表情幾乎未變。

將近城牆時,方七斗忽然道︰「鏡希子師妹,你要如何才肯答應與我交游,哪怕只認作兄妹呢?或是我身上確有些無法可忍的毛病,你說出來,我方七斗必然改掉!」

唐娟停下腳步,回頭冷然道︰「方七斗,你究竟看中我哪一點,定要與我糾纏?我也改了便是!」

方七斗被這突然而至的反問,弄得措手不及,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唐娟說完,便又加快了腳步,向著徽安門的方向疾行。

方七斗一面追隨、一面急道︰「鏡希子師妹……唐師妹!請留步,再听我一言……說完這句,我……我便不再去糾纏于你。我方七斗雖然無賴……卻不是無恥。」

唐娟听到「不是無恥」時,便猛然轉過身來,面色陰寒道︰「你說!」

方七斗見事有轉機,卻突然猶豫起來,在原地踱了幾步、焦急地不知從哪句說起。唐娟見他這般,以為又是緩兵之計,便扭頭要走。

方七斗情急之下大聲道︰「我幼時便見過你……」

唐娟轉了一半的身體,陡然僵住了。

「幼時……自己幼時,洛陽唐氏是何等的門庭繁盛、人丁興旺……只是到得如今,怕是活下來的、也只剩自己一個孤女了……」

她這樣想著,眼中瞬間涌出悲戚之色,但在旁人面前,卻一閃而逝,似乎這悲戚從未出現過一般。

方七斗接著道︰「唐門大族,出自蜀中。後開枝散葉,亦有許多旁支,或擅長暗器、或擅長用毒、或擅長陣法、或擅長掌法、或擅長機關術。那時我才六七歲,隨爹娘去你唐府拜訪,你便穿著一件淺紫的訶子裙,在堂院中作投壺之戲。我那時便要過去找你玩耍,爹卻怕失了禮數、把我拉回去了。」方七斗聲音有些沉郁,「我那時便跟娘親說,‘這個唐家小妹妹好生親切,我若長大,必要娶她’。後來這事,每每被族中叔伯兄弟說起,便傳成了一件笑談。」

唐娟淒然道︰「是啊,洛陽唐氏,如今卻也……灰飛煙滅了。只是,你又憑什麼認為,我便是當年的唐家小妹……」

方七斗亦黯然道︰「洛陽唐氏擅機關之術,當年薊州之亂,一家勇烈全都守城殉國。我方氏本也有許多叔伯弟兄,卻也在薊州賊兵屠城之時、凋落殆盡,如今剩下的也只是苟活之人……我能認出你,只是因為看到你耳邊的那顆朱砂痣,而且……你恰好姓唐。」

唐娟心中疼痛,初時對方七斗的那份厭惡之感,卻淡下去許多。也許正是這算不得認識的認識、以及不像是重逢的重逢,讓兩人之間僅有的一絲關聯,頓時有了種劫後余生的錯覺。

方七斗嘆了口氣︰「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兩道時,我方家才從外地逃難回來。繞到你唐府去看時,卻只剩下一片瓦礫。後來打听到你唐氏在守城時,被賊兵滿門屠盡,心中只是惋惜。直到……直到那天在麟跡觀前,終于才認出了你。」

兩人一面走、一面說著這些陳年舊事,彼此相同的記憶中,卻都是一般的慘痛。

兩人進了徽安門,又順著高大宮牆一路南行,又回到承福門附近時,唐娟才面色平靜道︰「方師兄,我入觀之時,便已受戒,此生只在道尊面前虔誠修道。你若還顧念幼時相識之誼,便請自重,勿再起非分之想。總之……我們就此別過吧!」

方七斗再無話可說,只是呆呆看著唐娟,步步行遠。縴瘦孤獨的身影,漸漸淹沒在溫吞刺眼的日光下,終于在那紅土夯築的坊牆轉角、瞬間消失。

日影漸斜,方七斗凝望的身軀,在地上拉出修長的一道影子,在承福坊的夯土牆上折成兩段。而這往日里清瘦俊逸的身形,恍然間、又透出形銷骨立的惆悵。

幾道身影遠遠地盯了他半晌,此時便無聲無息地向他圍了過來。其中一人陡然揮出兩只圓滾滾的東西,朝著方七斗的天靈蓋猛砸下來。

方七斗仿佛腦後生雙目,驀地平移出兩尺距離,險險避開這一下攻擊,口中輕喝︰「程四兒,你這點微末功夫也敢和我動手,當真是班門弄斧!」這出手之人,卻是「洛中七俠」中的「降魔錘」程四兒。

程四兒一擊不中,便躲到了「破天槍」丘除安身後,笑嘻嘻地道︰「方大哥英明神武、武功蓋世、世間無敵……接下來怎麼說來著?丘二哥,煩給提個醒!」

丘除安反手給了程四兒一個暴栗,笑道︰「武功稀松平常也就罷了,嘴上功夫也是一無是處!白跟方大哥這麼久,一點文采風流都沒學會。唉!朽木不可雕也!」

「頭陀瘋棍」趙三刀卻是笑呵呵地走了上來︰「方大哥,兄弟們跟你半天了。剛才說話那個女道士,就是前幾日你說的鏡希子師妹吧?果然是謫仙一般的人物!大哥眼中素來無凡品,兄弟們佩服!」

程四兒見大哥沒追究那兩錘,便也壯著膽子湊過來道︰「那大哥為何在此失魂落魄?讓兄弟們看了半天,好生心疼……」程四兒尚未說完,趙三刀便一臉凶相瞪了過來,嚇得程四兒把剩下的話,全咽回了肚子里。

方七斗罕見地搖搖頭︰「大哥,今天栽了……栽在鏡希子師妹手上了……」

趙三刀慌亂地在方七斗身上一通亂模︰「方大哥,那女道士傷到你哪里了、重不重?要不要去找個郎中看看……還是你有什麼話、要轉告方世伯和嬸嬸的,做兄弟的一定帶到!」

丘除安也皺著眉頭沖了上來,又是一個暴栗打在趙三刀頭上︰「亂七八糟……方大哥傷到心里了。你要想幫大哥治這心病,晚上便把那鏡希子師妹綁來、送到方大哥府上,包管百病全消!」

方七斗本來低迷的情緒,被這幾個混賬一攪,頓時浮躁起來,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忍不住一人頭上拍了一記︰「鏡希子師妹受了戒,要做一輩子道姑。我是無法可想了,你們幾個還敢過來添亂?不行,把頭都伸過來!讓我再敲幾下……」

程四兒忽然捂著頭大叫︰「別打!方大哥別打!道姑又不是尼姑,沒說過不許嫁人麼?就算戒律森嚴,又不是一錘子買賣,總還可以還俗的嘛!尼姑尚且思凡,道姑找個道侶、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方七斗聞言,頓時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伸手在程四兒腦袋上抹了幾抹,笑逐顏開道︰「妙!妙!妙!榆木腦袋終于開竅!就這麼辦!明日去找元夷子,叫她給鏡希子先還個俗,再徐徐圖之……走了弟兄們!去鶴殤酒肆,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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