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公器相挾,少勇相救

作者︰花淡茶濃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暮雨打秋窗,燈影昏黃。西齋院下風轉涼,愁聚眉間鬢上。

院外更鼓空響,屏側道心頹唐。前塵後事皆虛恍,拾取華發如霜。

公孫真人秉筆而立,瘦削的影子鋪在地上,隨著跳動的燈火搖晃。心中想著的,卻是下午王宮使過來時的情景……

「公孫道友,我輩修道之人,只求念頭通達。你既知道‘如水劍’的消息,便該報知朝廷,不使這等神器落入亂臣賊子之手,為何要一味隱瞞?這般刻意藏私的執念,對修道一途來說,只怕會化成心魔罷。」王宮使便坐在客房正堂的檀木圈椅上,笑容中不失儒雅。

「宮使大人,老道敢向道尊立誓,這‘如水劍’確實未曾見過。當年洛陽城陷,老道不過一時義憤,才偽制了那刻有《如水劍歌》的石碑,並托請城中道友散布各種風聞傳言,為的是引江湖游俠去刺殺那賊首安祿山。卻不曾料想弄假成真,橫生這許多枝節……」公孫真人站在太微宮使王縉身側,拱手回道。

「但我倒曾听人說過,這碑中其實是封存著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你又有何話說呢?」王宮使抬起頭來,面色中已經有幾分不耐煩。

「這……確有此事……那不過是柄普通的鐵劍。只是為防賊首安祿山惱怒砸碑,計劃便不能接續……而這樣一來,即便碑壞劍出,反而將傳言坐實,更能激起起江湖游俠行險奪寶的意願……」公孫真人說道這里,心里又驚又怒,冷汗便都從額上滲了出來。

驚的是這碑中藏劍之事,知者甚少,只有弘道觀觀主尉遲淵和上清觀監院廖智和兩人而已。怒的是叛亂平定後,這件事其實已經沒了價值,卻被兩人之一出賣給官家,成了他們捕風捉影的根據!而這二人中不論是誰,他都痛心疾首、憤恨非常。

「那我就要這柄鐵劍!世間凡舉大事者,皆要師出有名。江湖游俠也好、草野莽漢也罷,既然都如此看重這‘如水劍’,那這劍便是一呼百應的‘神器’。朝廷要這柄劍,不論真假,都是勢在必得!為的便是尋得實物,昭告天下,以震懾某些人的狼子野心!你可明白?」王宮使眼中射出凌厲之色。公孫真人嘆息一聲,卻不再回答。

那王宮使卻不肯作罷,冷冷笑道︰「听聞公孫真人精于卜筮佔卦,有勘破天機、洞悉鬼神之能。此事既由你而起,想必憑著這道藕斷絲連的因果,真人也一定能夠推演出,石碑現在何處。」說罷,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扔在了地上。

公孫真人看到那東西,心中大震。然後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慢慢將那東西捧起,卻是一封濕了小半的信簡……信簡上依稀可見清秀的字跡,便是幾日前、他們還住在這院落時,花希子崔琬遞給楊朝夕的約戰書!

公孫真人忍著怒氣,一字一頓道︰「王宮使!老道自當盡力!但請你恪守君子之範,莫傷我觀中弟子分毫!」

太微宮使王縉听罷,盯著他看了一會。便將錦袖一拂,大笑著出了西齋院。

燈芯余燼漸長,浸潤了燈油、彎下腰來,卻不肯斷開。燈盞釋放的光芒躁動起來,將公孫真人從思慮中驚出。于是他取過剪刀,將那余燼剪下一段,燈芯才又挺直了身形,將光亮賣力地往黑暗里釋放。

此時書案之上,卻雜亂地堆疊著許多裁開的黃紙,紙上墨痕縱橫,有刻意排布的陰爻、陽爻,也有用來推演計算的算表。黃紙中還散落著算籌、筮草、龜甲、銅錢等物,書案一旁是個二尺見方的沙盤,盤中盛著木筆……

由此看來,無論是佔卦、卜筮、還是扶乩,種種堪測探微之法,公孫真人便都要逐一嘗試一番。縱然泄露天機,有損壽元,此時卻也顧不得許多了。

燈火長明,通宵達旦。淒風苦雨聊以作伴的一整夜,公孫真人未曾合眼。連下兩日的秋雨漸漸止住,烏青的雲層尚囤積在穹頂,沒有撤退的意思。

洪太祝又是一身道士裝束,引著太微宮里的僕役、提著木匣,來到軟禁著公孫真人的這間客房。將一些簡單的早齋放下,又歪頭看了一眼仍在書案前寫寫畫畫的公孫真人,便道︰「公孫道友,王宮使差我送些早齋過來,若還有旁的需要,我再差人預備。」說完,便摒退僕役,準備退出門去。

「等等,老道尚有一事,須洪太祝助一臂之力。」公孫真人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停下腳步的洪太祝,面色如常道,「昨夜殫精竭慮,演算卜卦,已將事情推衍出大致輪廓。如今只余扶乩一項,需幾人合力,方可完成。」

洪太祝見他說得鄭重,不似有詐,便走上前來笑道︰「公孫道友既有差遣,我必竭力相助。只是這扶乩之法我雖知曉,卻不知公孫道友預備怎樣來做?」

公孫真人也不客氣,沉聲道︰「須再請與此事關聯者之一為正鸞,弘道觀觀主尉遲淵可充此職;洪太祝既通道門之法,可為副鸞;另再尋一名擅長草書速寫之人,代為記錄。如此幾人齊備,方可運行此法。」洪太祝便即應下,闔門而出,尋人去了。

卻說昨日暮鼓響盡之時,朱介然、方七斗、卓松燾、尚思佐幾人又聚在玄元殿前,旁邊站著收拾簑衣斗笠的、則是弘道觀中參與尋找的師兄弟們。

方七斗一臉頹喪︰「那張武侯其實是個務實之人,許多線索查得比咱們要詳細。只是昨日午間又得了上官指令,說道門之事皆由太微宮統管,便將此案連帶著卷宗,一並移交給了太微宮,連尉遲觀主也跟著過去了。如今他們既無從插手、又怕引火燒身,只是囑咐咱們靜候消息。」

朱介然卻有些振奮︰「我們去了明宗子師弟發現的那處茅舍,確是有龍興觀的道士在那鬼鬼祟祟、輪換看守著什麼。若武侯鋪不再理會此事,也不需你觀中師兄弟幫忙,明早我便和卓師弟過去,將那茅舍中的道士捆了,先盤問一番再說。」

方七斗面色慍怒︰「朱師兄!事情到得這一步,你還要說見外的話!既然能牽扯到洛陽五、六處道觀,便不是你一家的事。明日若去,我第一個跟著!倒是想看看,這回太微宮串通的一班人,究竟要耍些什麼花樣!」旁邊站著的一眾道士,也紛紛叫嚷著要救觀主出來,再對那些偷奸使詐的道士們還以顏色。

眾人同仇敵愾,便都在玄元殿前找了圓座坐定,將次日的行動又詳細商討安排了一番,分了任務,才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晨起,參與行動的眾道士皆換上了常服,在袖里籠著繩索、短棍等物,出了弘道觀門後、便分成三支,從修文坊南、北、西三門悄然而出。各尋路途,向著嘉猷坊北面、洛水南岸的那處蘆葦蕩匯集而去。

宿雨初歇,一夜饑寒交迫的道士丙、道士丁,從茅舍中小心地探出了身體,打著哈欠、舒展著四肢。然後竟好整以暇地打了一套拳,才興猶未盡地鑽回了茅舍。辰時過半,才有兩個道士蒙著臉、遠遠走來,徑直入了蘆葦叢,鑽進那低矮的茅舍。不多時,早間出來打拳的道士丙、道士丁便出了茅舍,勾肩搭背地向南面而走。

這時上清觀、弘道觀的道士早已伏在周圍多時,方七斗眼泛寒光,對著朱介然做了個「抓住」的手勢。朱介然搖搖頭,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又伸手將蒙在臉上的青布向上拽了拽,只留出兩只眼楮的空隙。待道士丙、道士丁走了約一炷香時間,朱介然才將手一揮,眾道士便從四面八方、向那茅舍迅速合圍過去。

朱介然、卓松燾兩人首當其沖,一左一右守住那茅舍的柴門。朱介然從袖子中掏出短棍,在柴門上敲了幾下,那里面的道士便有些驚覺。道士戊猛然推開柴門、腰間障刀早已抽出,嘴里正要呵斥,陡然覺得雙腿一滯、身體便向前倒下,接著左眼一側遭到重擊,雙目一黑,卻暈了過去。

原來在道士戊沖出那一刻,卓松燾已經撲上、環臂將他雙腿牢牢箍住。道士戊重心不穩、摔下的半途,朱介然便拿捏好力道,揮拳砸向他太陽穴,將他打暈,整個過程不到一個呼吸。卓松燾也不耽擱,迅速將道士戊拖至一旁,從袖中掏出繩索,將他手腳捆起。

茅舍中的道士己也有了戒備,看到道士戊一瞬間被外面兩道身影迅速制服,便退到離門稍遠的地方,喝道︰「什麼人!」回答他的,卻是魚貫而入的許多道身影,幾乎將整個茅舍都撐得爆裂開來。

為首的便是方七斗,听到那句呵斥後,一面回道︰「你爹爹!」一面猱身撲上,將手中短棍打在了那道士己的手腕上。

道士己手中吃痛,障刀便月兌落下來,正要揮拳反擊,另一道身影卻早已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將他壓在了地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足足疊了五六人之後,那道士己露在外面的腦袋,已經是面色煞白、喘不過氣來,涕淚泗流,啞著嗓子嘶喊︰「英……英雄……饒命!」

眾道士才從他胸口一個個抽身而下,方七斗和連江平便也將他手腳捆了,撕下面罩,扔在茅舍一角,和朱介然、卓松燾制服後帶進來的道士戊堆在一起。茅舍狹小,方七斗便遣了一些師兄弟出去,在茅舍外圍警戒。剩下幾人都坐在破舊木榻上,將木榻壓得吱呀作響。

卓松燾、方七斗不約而同把玩著繳獲的障刀。方七斗還無聊地從一旁的簑衣上拽下幾根簑草,障刀幾下揮劈,將簑草斬成數截,不禁贊道︰「好刀!好刀法!」然後突然如凶神惡煞般、沖到那道士己身前,一刀斬在他脖子上。

那道士己慘叫一聲,卻感覺到脖子冰涼、並沒有疼痛之感,原來是刀背!但胯下已經不爭氣地濕了一大片,腥臭之氣彌漫開來,眾道士無不掩鼻搖頭。

方七斗尷尬笑笑,也掩鼻坐了回去。朱介然才冷聲道︰「問你什麼!便答什麼!」見那道士己不住點頭,又接著道,「你們是哪家道觀的?在此處作什麼了?」

道士己驚魂未定地答道︰「小道是龍興觀……木崖子邵庚賢,和師兄石崖子申景賓過來……換班看守……看守一個道童……說是劍法很厲害……」

「那道童藏在何處!」卓松燾環顧四周,都沒有發現沖靈子楊朝夕的影子,以為有什麼不測,怒容喝到。

木崖子邵庚賢神色窘迫,但還是吞吞吐吐地說道︰「就在……那木榻下面。」眾道士聞言皆埋頭看去,空空蕩蕩,灰暗一片……只有塊木排扔在下面。

卓松燾沖步向前,「啪!」地巨響,便一掌抽在了那邵庚賢左頰之上︰「賊道士!你莫不是要戲耍我們!」

「真……真在下面!你們掀開那木排便是……」邵庚賢左頰已經腫脹起來,淚灑當場,話語中仿佛包含了無盡的委屈。

卓松燾一愣,尷尬一笑︰「打著急了……我們掀開再看看!」于是眾人便將那破舊木榻掀翻,抽腳踢開木排,才看到一口黑洞洞的窨井。

借著井下積水的反光,隱約可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蜷縮在井壁一側,生死不明。卓松燾頓時雙眼通紅、又撲了過去,照準那邵庚賢的臉,「啪、啪、啪……」左右開弓掄了十幾拳。將那道士己打成了個豬頭,眼楮半睜、門牙崩催,鼻子下掛著一道殷紅的血跡。

朱介然、方七斗等幾人卻趕忙找到繩頭,將那瘦小身影拽了上來。仔細分辨,赫然便是昏死中的沖靈子楊朝夕!

然而情況委實糟糕!楊朝夕仍然蜷縮著的身體上,觸手冰涼,布滿了刀疤、掌印、淤青、泥漬、蟲咬之痕,真個要以「體無完膚」來形容,倒也名副其實!

方七斗伸手去探,似乎已經奄奄一息;又按在頸項之間,脈象卻雄健有力、隱隱透出強盛的生機來。心中松了口氣,正轉頭要告知朱介然,卻見他也撲在那邊,按住石崖子申景賓一頓宣泄,直將那申景賓從昏迷中打醒過來,連聲告饒。

尚思佐、方七斗等人怕打出人命,連忙過去將朱、卓二人抱住。方七斗看著慘不忍睹的邵庚賢和申景賓,心里居然涌出幾分同情來,忍著笑道︰「你們兩個可知,這道童是誰嗎?」

邵庚賢大搖其頭,囁嚅道︰「奧……們……不知……」說話間已是走風漏氣,又和著血色唾液、吐出幾枚牙齒來。

「我們……從……景雲觀手上……接下的這道童。不清楚這些……你……可以問他們。」申景賓臉上挨的拳腳少些,口齒尚且清楚,忍著疼斷斷續續補充道。

方七斗怒火燃起,冷笑道︰「還有哪家道士參與此事?!快說!不然我保證剮了你們兩個!」說完右手一揚、將障刀旋出弧光,反手握住刀柄,干脆利落地扎在那邵庚賢右肩之上,疼得他大叫一聲,幾乎要疼暈過去。

申景賓欲哭無淚道︰「我說……我們說!听景雲觀……的人說……他們是奉了太……太微宮的密令……本來道……道沖觀也要參與……被他們甩開了。只是……只是答應了道沖觀……若得了劍法,也……也可一體均沾……」

方七斗滿意地拍拍申景賓的頭,笑道︰「多謝相告!」然後一掌拍在申景賓的後腦,又將他拍暈了過去。那邊大師兄尚思佐已經叫了人,將破木榻拆出幾根來、用繩索和木排捆扎在一起,做成一個擔架。又將楊朝夕安放在擔架上,用一旁的簑衣蓋好,開始組織眾道士撤退。

朱介然、卓松燾看著楊朝夕的慘況,雙眼兀自通紅,便又一人一個,將那邵庚賢和申景賓從窨井扔了下去。又把拆解開的木榻零碎、全堆在窨井口上,才拍了拍手,抬起擔架,跟著弘道觀的一眾道友出了茅舍,向觀中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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