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鄙視鏈

臧洪走進了晉陽城。

進城之前,他先去拜訪了士孫瑞、沮俊,向他們表示感謝。

沒有士孫瑞和沮俊出手幫忙,陳宮、陳容救不出他。

進城之後,臧洪先拜訪了司徒趙溫,然後便去了司空府,拜見張喜。

看到臧洪,張喜唏噓不已。他既為臧洪無恙而高興,又為臧洪和袁紹決裂而難過。

臧洪曾是山東州郡結盟的主盟人,是袁紹成為山東士族領袖的推動者,如今卻與袁紹反目成仇,令人感慨。曾經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的袁紹經歷了韓馥、張邈的事件後,又與臧洪刀兵相見,很難讓人相信他還能以德行領袖山東士族,平定天下。

張喜問起臧洪路上的見聞,臧洪順勢提出了連日來梗亙心中的疑惑。

荀彧說,天子欲興王道。

王道是儒門的最高理想,臧洪自然求之不得。但他有兩個疑問︰

一是天下大亂,州郡割據,這時是行王道的好時機嗎?

二是孟子雖然推崇王道,但孟子迂闊也是出了名的。這時候推行孟子學說,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

听完臧洪的疑問,張喜盯著臧洪看了半晌。

「子源,恕我直言,令尊是將才,卻非學者,于儒學、治道皆不甚了了。天子征你入朝,一是看中你的忠義,二是看中你的用兵之能。你有心于學,自然是好的,但你發問之前還是應當多讀一些書,深思熟慮,免得貽笑于方家。」

臧洪頓時漲紅了臉,怒氣勃然,只是不敢發作。

一來張喜是前賢,別說教訓他,就算是教訓他父親臧旻也有足夠的資格。

二來張喜說得也沒錯,他們父子的確不以學問名世。在張喜這樣的儒臣面前,他本能的底氣不足。

見臧洪辭色不順,張喜越發不喜,沉聲說道︰「別的不說,你這浩然之氣就雜而不純,當善加養護。到任之後,軍政之余,當熟讀典籍,修身養性,不可直以意突。」

臧洪失望之極,怏怏而退。

站在司空府的門外,臧洪發了一會兒呆。他奉征入朝,本來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奉義而行,當得眾人景仰,沒曾想卻被張喜劈頭蓋臉的批評了一頓,好生氣悶。

想了想後,他又轉身去拜訪太僕趙岐。

趙岐正在堂上授課,堂上坐了幾個弟子,堂下坐了一群。有的托腮而听,有人奮筆急書。臧洪進來,竟無一人抬頭。臧洪見狀,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以免打擾到其他人。

看到臧洪進來,趙岐轉頭使了個眼色,侍立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人點頭致意,快步迎了過來,示意臧洪隨他走。

「臧君,這邊請。」

兩人來到側院。側院不大,卻收拾得很干淨。堂西是臥室,堂東是書房,里面有一張大案,案上擺滿了紙筆。兩個年輕士子正伏案抄寫,听到臧洪的腳步聲,抬頭一看,臉上有些詫異。

「師兄,這位是……」其中一個年輕人放下筆,搓著手問道。

中年人笑道︰「這位是臧君子源,剛從關東應征入朝。這位是他的同伴陳君士俊,也是一位義士。」

「原來是你啊。」年輕人扶案而起,向臧洪拱手示意。「涿郡高誘,字子言,見過臧君、陳君。」

臧洪、陳容拱手還禮。

高誘走出書房,繞著臧洪轉了半圈。「听說臧君對孟子也有研究?」

臧洪一頭霧水。他對孟子沒什麼研究,而且之前也沒發表過對孟子的看法。這次來拜訪趙岐也並非問學,只是拜訪一下長者前輩。

他剛要說話,高誘又道︰「有在河東任教的師兄說,臧君對《孟子》與《論語》、《孝經》並列有些看法。誘也不才,能否請教?」

臧洪恍然,隨即又大感驚訝。

他從河東一路趕來,速度並不慢,但河東的消息卻提前送到了太原,效率著實驚人。

再看看滿案的紙,臧洪忽然有種錯覺。都說天子窮,現在看來,至少有兩種物資是天子不缺的,一是馬,二是紙。有馬就不缺騎兵,有紙就不缺學者。假以時日,天子不僅有武力優勢,在學術上同樣足以和關東抗衡。

「請教不敢當。」臧洪說道。「只是有些疑問不明,高君若能為我解惑,洪感激不盡。」

雖說張喜的話說得難听,但事實就是事實,學問的確不是他所長。別說《孟子》這樣的子書,就算是儒家五經,他的造詣也非常有限,和真正的學者比試只會自取其辱。

高誘恍然,點點頭。「說來听听。若是我能解,便為你解了,免得耽誤老師時間。」

一旁的陳容按捺不住。「容也冒昧,敢問高君隨太僕學習幾年,竟能代師問答?」

高誘笑了,還沒說話,一旁的中年人笑著說道︰「高師弟是帶藝入門,他的啟蒙業師是盧子干。」

陳容的臉色微變,頓時氣餒。

臧洪也吃了一驚,重新打量了高誘一番。

論學問,當世學者中,盧植是頂尖的幾個大學者之一。高誘師從盧植,又帶藝入趙岐之門,自然是志在于學,而不是劉備、公孫瓚那種掛個名,想蹭盧植名聲的記名弟子。與這樣的人討論學問,他們根本不夠格。

臧洪拱手致意。「高君帶藝入門,莫不是為了《孟子》?」

高誘笑笑。「雖不盡然,卻也差得不多。我在盧師門下求學時,便听盧師講過孟子,只是時日太短,未能其中奧義。听說趙師精研《孟子》,我便一路追來,朝夕請益。」

他看看臧洪,臉上的笑容更濃。「臧君于《孟子》有所非議,想必是覺得《孟子》是子書,其人又迂闊好辯,言過其實吧?」

臧洪笑道︰「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高誘說道︰「這麼說吧,董仲舒著《春秋繁露》,而為漢家立法,使儒術獨尊。如今趙師為《孟子》作解,當使大漢中興,儒術月兌胎換骨。此中深意,誠非道听途說者可解。臧君若有意向學,可在太原住一年半載。從章句學起,深研孟子其人其言,將來再出仕,必能一日千里,與聖意不謀而合,建功立業自然不在話下。」

臧洪、陳容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听高誘這意思,不通孟子,這官還做不好了?真是書生之見。

陳容咳嗽了一聲,收起笑容。「不瞞高君,臧君已被陛下委任為雁門太守,必須盡快赴任,怕是不能在太原問學。」

高誘听了,頓時失去了興趣。「原來是武夫,那就罷了。」說完,甩甩袖子,徑直回屋去了。

臧洪的嘴角抽了抽,眼中閃過一抹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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