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荒蕪

作者︰孤獨麥客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大順三年五月二十,晴。

高仁厚心事重重地抬起頭顱,向東邊望去。

他是許州人,但在蜀中渡過了一生中最波瀾壯闊的十年。

他對那片富饒的土地是有感情的,在看著眼前這片河南大地時,居然找到了些依稀的相似感。

同樣是群山連綿、原野茫茫,丘陵、平原並列。

但似乎又有不同。

蜀中是煙村如織,人煙輻輳,南風吹起之時,稻花俯仰,風動林響。

河南是村莊殘破,渺無人煙,南風吹起之時,衰草起伏,狐鼠隱現。

歷來興廢,成也中原,敗也中原。

在這塊恢弘博大的土地上,不知道多少豪杰叱 風雲,不知道多少英雄悲歡啼笑。

他們留下的種種事跡,或讓後人拍案叫絕,或讓子孫扼腕嘆息。

今日,或許自己也在書寫歷史吧?

「嘩啦」一聲,一條鯉魚躍出河面。

高仁厚不自覺地咧嘴笑了。

這才過去不到一年,西半個河南府就成了一片荒原了。

好吧,或許本來就已經半荒蕪了。

開元年間,將近二十萬戶、一百二十萬口的河南府,在經歷連番摧殘之後,終于只剩下了五萬戶,不到三十萬人。

去歲又被擄走十余萬,不荒涼才奇怪呢。

高仁厚登上一處高坡,俯瞰整片大地。

驛道之上,充當先鋒的青唐都五千步卒正在行軍。

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旌旗林立,鼓角陣陣。

這支軍隊的內在和外表,已經褪去了吐蕃的殘留,越來越向一支中原經制軍隊靠攏。

訓練方式,中原的,器械裝備,中原的,鼓角號令,中原的。

戰術打法,有他老高在,難道還是吐蕃打法不成?

還有人說這支軍隊不可靠,高仁厚只是笑笑。

事實上,青唐過來的吐蕃人沒那麼油滑,也沒那麼多歪心思,某種程度上而言甚至可以說听話老實,吃苦耐勞。

河源軍、積石軍,組建不過區區兩年,甫一組建完畢就開往青唐,剛結束戍期就開到華州,根本未及整編。且內部多藩鎮老油子,打仗心思多,領賞我最先。這樣的軍隊才不可靠!

同樣賞一緡錢,給藩鎮老油子的效果,與給苦哈哈的青唐吐蕃兵的效果,完全不一樣。

遠處有汴軍游騎出現。

隨軍行動的夏軍游騎立刻撲上去,將其驅趕開來。

高仁厚下了高坡,翻身上馬。

在過去一整個冬春季節,雙方的游騎在這片土地上已經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了。

汴軍那邊的情況基本明了,簡單來說就一句話︰壁壘森嚴。

築一座城,並不需要多久。

德宗年間,築鹽州城,調集三萬余軍嚴陣以待,從內地過來的夫子趁機築城,「板築之,役者六千人」,只用了二十天工夫,就築好了鹽州城。

慕容垂從參合陂撤軍時,築燕昌城,調集一萬人,一個月時間,築城完畢。

這樣的城池,固然不能和新安縣那種堅城相比,但作為軍事堡寨,卻綽綽有余了。

汴軍基本恢復了當初二十里一寨的密度,當然僅限于重要驛道附近。

不是驛道的地方,也無需那麼費心。

大軍出動,不可能隨意挑選路線。驛道修建最初,本來就考慮了軍事目的,旁邊一般有水,有林子,能夠過輜重車輛。

你偏離了驛道,小股軍隊或許無妨,大軍出動,如果沒有水源呢?如果沒有樹林可供砍柴呢?如果不能通行大車呢?

下午時分,五千大軍抵達石壕寨附近。城頭飄揚著汴軍的大旗,但他們沒有出戰。

高仁厚一邊遣人回去稟報,一邊下令軍士扎營。

石壕寨,是必經之地,肯定要攻的了。

觀這個寨子的規模,不是很大,應該也就能屯駐個一千多兵馬。城寨也是冬春季節築好的,與正經城池不一樣,攻之應該不算太難。

入夜之後,河洛游奕討擊使白珪率三千騎兵抵達了前鋒大營之處。

與鐵騎軍、飛熊軍不一樣,這是集中使用的軍屬騎兵。

他們從硤石縣出發,單人匹馬,理論上來說,可以花兩天時間,一路突擊到新安縣附近。

但一般不會這麼做,因為太消耗馬力,到地頭也沒作戰能力了。

大部分時候,他們是被步兵嘲笑的對象,因為牽著馬步行,有馬不騎。走到哪里都離不開大馬車,行軍速度竟然比步兵還慢。

耐力不行,但老子有爆發力!

「高將軍,速速準備食水。」白珪甫一下馬,便嚷嚷道。

高仁厚看著被封口的戰馬,二話不說,立刻讓輔兵準備馬料、鹽水。

這些戰馬,被養刁了,喜歡吃糧食,主要是豆餅。

听聞馬政培育出的一代代吃糧食長大的馬,腸子都比吃草的馬要短,也不知道真假。

輔兵緊張地忙碌著。給馬松松肚帶,帶著它們原地走幾圈,收收汗。

有的騎兵看輔兵笨手笨腳的,急得自己直接上手照料馬兒。

一直忙活到半夜時分,大部分騎兵都小憩了一會。

白珪也從小睡中醒來,抬頭看了看天空銀月所在的位置,二話不說,立刻下令所有人起身上馬。

他們額外攜帶了數百匹馱馬,滿載糧食、鹽巴,但這肯定不夠的。不過嘛,現在和去年又不一樣了,野外似乎長了不少遏羅逯草、大宛苜蓿,而汴軍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沒把它們清理干淨……

騎兵悄然離開大營,向南折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石壕寨以東一百二十里的硤石堡內,燈火通明。

張繼業坐在營房內,仔細算著賬。

佑國軍的地位越來越低了,以前還保有一點獨立性,但自從去年被夏賊鬧騰了一通後,實力大衰,愈發被人瞧不起。

這世道,果然是要憑實力說話的。

佑國軍打仗,確實不行,但好在善于經營,能給東平郡王提供糧草、器械。

可去年一戰,被夏軍模到洛陽附近,縱橫馳騁,肆意擄掠,戶口一下子少了四成,這日子還怎麼過?

為了防備夏賊東出,從石壕寨到新安縣,大修堡寨,竟然還要從鄭、滑、汴等州征發役徒。而今駐軍,大部分是宣武軍,河南府本地兵甚少,也就守守大本營洛陽,兼且押運下糧草器械,淪為了可有可無的角色。

「夏賊就不能安生個幾年麼?」張繼業恨恨地扔下毛筆,不算賬了,還不如睡覺!

「將軍,胡帥著人傳令,送五萬支箭到澠池縣,三日內送到。」一名親兵放慢腳步走了進來,輕聲稟報道。

胡真坐鎮新安,為河南府諸路兵馬都指揮使,位高權重。

麾下有葛從周、霍存、謝彥章、劉康乂、楊師厚等十余員將領,各統兵馬若干,防備著河洛及汝州一帶。

如今的戰場形勢,和去年差別還是很大的。

從硤石到新安,這二百里地,幾乎一片荒蕪。去年是堅壁清野,今年不用清野了,因為沒有民人,都被夏賊擄掠走了,剩下的十多萬民戶,如今多集中在新安以東,屯田備戰。

胡郭村、澠池縣、硤石堡、缺門、白超壘、新安縣、八陡山等險要地段,全都築城,部署大兵。

石壕寨、乾壕寨、土壕寨、雙橋寨、千秋亭、慈澗鎮等次要地點,也分派河南府地方兵將把守。

在這條線上,竟是一個民人也無。

這是北線,南線也差不多,就是為了讓夏賊在這些堡壘面前踫個頭破血流,無功而退。

夏賊騎兵多,這誰都知道,如今就是要限制你的騎兵活動範圍。層層設防,讓你一個個啃堡壘。如果敢放棄城池不攻,冒險深入,那麼就可以關門打狗,吃掉一部,挫一挫夏賊的銳氣。

「明日我親自帶人送去。」張繼業睜開眼楮,說道。

胡真這人,因為是東平郡王的元從老人,極受信任,官拜宣義節度使。但張繼業覺得,他的水平還沒葛從周高,雖然人家只是個尚讓降軍的偏裨將校。

「滑州軍還賴在洛陽麼?」

「回將軍,還未動身。夏賊來得很快,滑州軍也才剛剛收到消息,準備明日再動身。」

滑州軍,即宣義鎮衙軍,規模不大,原本有一萬多人,現在還剩五千,是胡真唯一能指揮的軍隊。

東平郡王出鎮宣武後,第一個吞並的藩鎮就是宣義鎮了,後表胡真為節度使。

如果非要給宣武軍系統排個座次的話,東平郡王自然是老大,胡真勉強可算二號人物。

宣義鎮的一切權力都歸汴州直管,胡真苦心孤詣,打造了一萬多軍隊。但攻河東之戰,諸路兵馬勞而無功,東平郡王借故斬了李讜、李重胤二將。此二人同樣是尚讓降將,兵馬眾多,當時分駐宣義鎮的滑、鄭二州,與胡真過從甚密,名義上也歸他指揮。

但二人死後,部隊被收走,重新委任了將領,胡真手頭的實力一下子少了很多,只剩下五千了,如今也被派到了河南府。

都說東平郡王雄猜多疑,確實不是空穴來風。

胡真向來恭順,也沒掌握宣義的財權,甚至連個刺史都沒法任命,一萬多軍隊的糧餉也由汴州統一供應,結果還是被猜疑,李讜、李重胤被殺,夫復何言?

現在又到河南府與夏賊拼殺,怕是最後一點本錢也要拼光。難不成這就是東平郡王想看到的?

這鳥樣!張繼業嘆了口氣,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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