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慘

作者︰孤獨麥客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荒涼的古驛道通向遠方,雜草茂盛,幾乎侵奪了半個路面。

臨水而拔的蘆葦隨風搖曳,白鷺輕巧飛過,落在河渚水草之上。

孤零零的農舍前,農人虛掩柴門,朝田間走去。

竹籬內,農婦整理著渚蒲,細心編織。

菜畦中,小兒正在用桔槔打水,澆灌冬菜。

桑林間,家犬追得母雞咯咯直飛。

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鄉間的寧靜。

大批凶神惡煞的武夫忽然而至,將一群行商模樣的漢子趕了進來。

農婦悚然而驚,小兒哇哇大哭,家犬夾著尾巴,嗚咽不已。

趕回家的農人緊握鋤頭,面色驚惶。

「勿憂!」符存審翻身下馬,走了進來,溫言道︰「吾等只是過路。」

說罷,讓親兵拿了一匹絹過來,放到編好的蒲席之上。

「麻煩給這些人準備一些飯食。」他指了指那七八個一臉晦氣的行商,說道。

農人下意識點了點頭,道︰「只有粗茶淡飯。外頭兵荒馬亂,官府催課甚急……」

「無妨。」符存審轉身離去,又朝站在門外的一隊軍士說道︰「看緊這些人,一個不許放走。」

大軍過境,游騎四散,見行人就抓,並統一看管起來。

很顯然,他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行蹤。

馬蹄聲再度響起,符存審已帶著大隊人馬飄然遠去。

家犬沖到籬笆前,狠狠吠叫了兩聲。

門外的武夫瞪了它一眼,家犬又夾著尾巴,哀叫著躲到了後院的茅草之中。

古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行軍。

貪長到路面上的花花草草被踩為塵泥。

兩側衰草之中,哨騎忽隱忽現,來往奔馳。

大隊綿延到遠方的天邊,仿佛無窮無盡,直有千軍萬馬一般。

騎卒將馬兒帶到草地之上。

戰馬噴著響鼻,嗅了嗅滿地的枯草,嫌棄地轉過了頭。

騎卒笑著拿出煮熟的豆子,細心喂養。

馬尾晃個不停,狀極歡快。

王建及一陣風般疾馳而過,至原上老樹前,下馬拜道︰「軍使,賊軍今晨已開始渡河。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草草看了幾眼,應有萬人左右。車馬、輜重甚多,渡河非常緩慢。」

「汝盔歪甲斜,成何體統?」李唐賓斥責了一聲,方道︰「可與天雄軍聯絡上?」

王建及暗嘆晦氣。軍使治軍嚴苛,大冬天在帳內都不帶解甲的,與天雄軍那個牛禮簡直是絕配,並稱兩大「苛將」,偏偏大帥還挺賞識他們,毬場、駿馬、美姬賞賜不斷。

「天雄軍臧軍使偵騎四出,窺視不斷,大軍調動頻頻,似將大戰。」

李唐賓點了點頭。

不是「似將大戰」,是真的準備大戰。

大帥用兵,從來都是兩手準備。你若有正兵前來,我自以正兵迎之。

李唐賓突然鋪開了地圖,仔細審視著。

離賊軍主力已不到三十里,現在應還未暴露行蹤。

天雄軍確實干得不錯,又是窺視,又是襲擾,又是整兵備戰,賊軍急欲歸家,這會注意力估計早就被吸引到了那邊,整日琢磨如何擊破天雄軍,各種計劃制定了一籮筐。

天柱軍,比主力出發得還早。不張旗鼓,輕裝急進,路上見人就抓,游騎散得很開,並且小心翼翼,盡量不打草驚蛇。

郝振威之前注意力全在王卞身上,這會急著解圍同州,哪顧得了其他方向,根本想不到他們這支人馬會從渭水南岸殺過來。

李唐賓讓親兵收起馬扎、氈毯、地圖,時機已經成熟,明日定破郝賊。

……

渭水兩岸,人喊馬嘶,亂成了一鍋粥。

馬夫用力揮舞著馬鞭,臉上神色焦急。

馬兒渾身是汗,巨大的肋部一張一合,渾身緊繃,拖曳著沉重的大車。

旁邊是一輛斷了軸的輜重車輛。

馬套已經被取下,挽馬被牽走。車廂歪倒在路邊,輔兵們正手忙腳亂地收拾軍資。

稍遠點的地方,還有人在埋鍋做飯。

一排排甕置于地上,炊煙繚繞,飯香撲鼻。

偶有騎兵路過,揚起大片灰塵,路邊席地而坐的軍士們痛罵不已。

河面尚未結冰,浮橋已經搭建完畢,歸心似箭的同州軍正在大舉渡河。

萬把人,加上輜重,還要渡橋,一兩天內是渡不完的,此時恰恰已進入到了最繁忙、最混亂的時刻。

郝振威是非常慎重的。他把僅有的千余騎兵分成兩部,一部分監視華州,因為王卞有在草原上招募來的五百騎,不能給他們機會。另外一部則已經渡河北上,遠遠地將防線散開,將天雄軍的斥候往回壓。

邵賊明顯加強了戒備,已經很難打探到同州那邊的消息了,即便郝振威已經將大部分斥候派到了北面,極力刺探情報。

「唏律律……」有挽馬不堪重負,痛苦地跪倒在地。

押運的輔兵從後面趕了上來,馬夫連踢帶打,但無濟于事。

「換一匹……」那位輔兵軍士剛要說些什麼,卻見西邊煙塵彌漫,地面震動不已。

「哪來的騎兵?」很多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將目光投向西邊。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數名瘋狂打馬而回的斥候。

他們渾身浴血,似是經歷了一番慘烈的搏殺,人人帶傷。跑著跑著,就有一騎滾落下馬,再無聲息。

斥候身後,是大群手持馬槊的騎兵。

他們催動著馬匹,速度越來越快,槊刃閃耀著寒光,如同魔神一般沖向一團散亂的渡河營地。

「結陣!」有軍官策馬馳來,大聲下令。

席地而坐的軍士又驚又怒。

將帥們干什麼吃的?又防王卞,又防邵樹德,防來防去,這股突然冒出來的騎兵又是誰的?難不成是朝廷的?

戰馬越來越近。

軍官們草草找來了數百軍士,結成槍陣。但更多人的長槍、甲冑都放在車駕上,畢竟行軍趕路的時候你沒法隨身帶這些玩意不是?

騎兵如洪流般奔涌而至,阻擋他們的同州長槍兵就像洪水中的一塊堅石,洪水分流而過,繞過他們不打,直朝後方亂成一團的營地沖去。

夫子們一哄而散。

輔兵躲到車駕後面,尋找盾牌、長槍。

戰兵們抽出弓梢,瘋狂地上弓弦。

千余騎一沖而過,就像伐木一樣將站著的人撂倒。

行軍作戰,最怕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亂了建制。前者還可收攏敗兵復戰,後者可就再無回天之力了。

西邊還出現了大群步卒的身影。

他們大張著旗幟,敲響戰鼓。數千人呈縱隊快速行軍隊形,一路小跑的同時也維持著體力。

其實根本不用這麼謹慎了,因為在戰鼓擂響的同時,同州軍這邊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潰逃。

他們爭搶著狹窄的浮橋渡口,不惜揮拳相向,甚至拔刀互砍。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上了浮橋,逃到對岸就安全了。但浮橋就這麼大,正常通行尚且人擠人,時不時出點小事故,如今到處是失了理智的夫子、軍士,幾乎談不上任何通行效率了。

有人慘叫著捂著齊根而斷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看著揮刀而向的舊日袍澤。

有人被擠下橋,不甘地撲騰在冰冷的渭水之中。

百余騎勒馬回轉,揮舞著馬槊,趕羊似地把人往浮橋那邊趕。

橋上人越來越多,情緒也越來越激動,兩側撲通聲響個不停,人就像下餃子一般落入河中,很快便沒了聲息。

「嘩啦——」不堪負重的浮橋散架了,絕望的人們互相撕拉著,哭喊著。

落入水中的人拼死抓著船幫,船上的人揮刀砍下,十指齊根而斷。

有人嘴唇凍得發青,言語哀求,回應他的是迎面一斧。

有人不甘就這樣死去,直接拽住船上的人,臨死都要拖一個下河墊背。

數十騎呼嘯而至,將沉重的馬槊頓于河岸松軟的泥土中,抽弓便射。

浮船上無遮無擋,慘叫聲連綿不絕。

……

渭水北岸,大群士卒陣列嚴整,持槍而立。

他們默默看著一片混亂的南岸渡口,心中慶幸不已。

如果先渡河的是別人,此時狼奔豕突,潰進河里的就是自己了。

一將無能,害死三軍!

防華州王卞,防空了!

防洛南朔方軍,防空了!

還將大批斥候派往同州方向,簡直是做無用功!

已經過河的這四千步騎,長槍倒是都帶了,人手一根,但盾牌、甲冑缺得厲害。

弓梢都帶了,但箭矢不足,一般就十余支,備用弓弦一根都沒。

樵采、造飯器具嚴重短缺,接下來每天啃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醋餅嗎?

很多剛過河的人沒地方住,帳篷、被袋什麼的還在南岸,大冬天的露宿外頭?

最致命的是,運過河的糧草不多,堅持不了太長時間。

行軍狀態被人伏擊,是最致命的,渡河時被襲擊,也差不多。

同州左廂兵馬使王超隔著渭水,看著對岸的慘狀,欲哭無淚。

即便是強攻華州城,也沒有損失得如此之慘!

數千人亂了建制,被人肆意砍殺。冰冷的渭水,不知道成了多少同州將士的葬身之地。

兵力損失過半,輜重盡失,糧草、器械不足,士氣受到重挫,這仗還能打下去嗎?

從頭到尾被邵——靈武郡王牽著鼻子走,重兵集于洛水兩岸,與你來來往往,斥候、游騎打得激烈無比,兵力調動頻頻,眼看著就要大戰了,結果在渭水邊給你偷冷子來了一下。

好一副舉重若輕!

這就好比兩支大軍相向而行,準備作戰。其中一支每天只走二十里,還大張旗鼓,動靜大得連瞎子都能看到,結果暗地里派人輕兵疾進,日行五十里,突然殺到面前,讓你措手不及。

敗了!我軍敗了!王超黯然上馬。

當初朔州大戰薛志勤,靈武郡王是監軍使丘維道的人,與我等並肩廝殺過,又是天德軍出身,應有香火情分在。

同州軍,亦是天德系,沒必要趕盡殺絕的,我等也沒必要殊死抵抗,就是不知道大帥會怎麼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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