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見其一隅

作者︰溫茶米酒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方雲漢和王小石同行的第七天。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一間客棧外面停了七架馬車。

這七架馬車,車廂車簾的用料看起來都不是太過華貴,但如果有懂得相馬的人在這里,一定可以看得出來,拉車的馬全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車輪車廂的制造手藝,也都是洛陽名家才能有的水準。

而且這些車駛來的時候居然沒有車夫,仿佛只要事先給這些拉車的馬定下一個目的地,這些馬都能自己找路走,該停的時候,也只要最前頭那架車里的人,有一些簡單的動作,則七架馬車都會相繼停下。

能把駿馬馴養到這種程度,已經不是光靠時間和耐心就可以做到的,馴馬的人,恐怕還要掌握一些足夠令旁人引以為奇聞怪談的技藝。

這樣的馬,這樣的車,當然價值不菲,七架馬車就得花整整七千兩白銀。

六分半堂的第十二位堂主趙鐵冷,渾身僵硬的在第一架馬車旁邊站了足足有半刻鐘之後,滿頭冷汗、無所事事之下,才看出了這些東西,然後心里就是一片悔意。

他如果出門來第一眼看見這些馬車的時候,就能夠看出這些車的價值,當然也會立刻聯想到,這些車的主人應當有不凡的身份,不俗的背景,或至少有不低的武功。

那樣的話,剛出門的時候,他就不會那麼囂張的想要一掌拍開這匹礙了前路的馬,也就不會莫名其妙的被點了穴道,提心吊膽的等在這里。

「方大哥!」

一聲夾雜著火氣的呼喊,王小石從客棧里大步踏出來,滿臉氣憤,急聲道,「我細細的搜索過了,客棧上上下下死了三十七個人,另有二十一個傷殘的可憐人,七個還在昏迷中的被擄之人。」

其實王小石的年紀,要比方雲漢今生還大了一些,只不過方雲漢從沒有提過自己的年齡,一路走來又顯得極為老成,王小石就只當他功力高深,外貌才顯得格外年輕? 視之如兄。

此時他把客棧里的情況簡略說了一遍? 臉上怒氣更甚,還有一種哀憐之情? 繼續說道? 「那些傷殘的人都是被人下了狠手,用刀劍切斷手足? 剪掉舌頭,還有的人? 皮膚被燙了之後裹上猴子的皮? 或是身體被折磨的畸形,裝在罐子里面,下手的人實在太殘忍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王小石目光一直盯著趙鐵冷? 顯然懷疑他就是做這些事情的人。

趙鐵冷感受到這種逼視? 臉上的汗珠越滾越大,直擔心這個年輕人一怒之下就要拔劍把他砍了。

好在王小石並不是這種莽撞的人,坐在馬車里的人,似乎也有心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趙鐵冷只覺得自己啞穴上忽然有風掃過,四肢還是僵硬? 但好歹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他舌頭一動? 第一句話就是大呼︰「你們不要亂來,我是六分半堂的第十二堂主。」

報出自己的身份之後? 趙鐵冷就頓了一下,想要觀察一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

任何人听到六分半堂四個字? 都應該有些不同尋常的反應的。

因為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 是如今大宋境內影響力最大的兩個幫派。

這兩個組織的總部都位于京城? 跟京城里的高官顯貴關系很深,勢力的爪牙分布到大宋各地,就連位高權重,宦海沉浮的太師蔡京、相爺傅宗書等,也要對這兩個組織另眼相看。

出來闖蕩江湖的人,可能不知道當地的捕頭叫什麼名字,可能不關心京城里刑部的主事者是誰,卻一定听說過六分半堂,更應該知道六分半堂,從總堂主雷損以下,一共只有十二位堂主。

六分半堂第十二堂主的身份,放到哪里都足以叫人大吃一驚,整肅以待了。

可趙鐵冷說出這句話之後,馬車里的人全無反應,王小石更急迫斥問︰「所以客棧里的慘事,真是你做下的?」

「不!」

趙鐵冷站在第一輛馬車的馬月復旁,側對著站在客棧門口的王小石,只能斜著眼楮察言觀色,發現對方的關注點在哪里之後,立刻斬釘截鐵的予以否認,並一口氣把樓里一些人的身份揭露出來,道,「那客棧二樓的人里面,有走馬賣解這一行的龍頭老大厲單、厲蕉紅,還有黃鶴樓一帶的流氓頭子,過山虎沈恆、虎前狐李越等等。」

「下手弄殘那些人的是厲氏兄妹,他們走江湖耍把戲,靠把那些手腳健全的人弄成畸形怪狀的樣子,哄騙過路圍觀者的憐惜,騙取錢財。」

「下手迷昏、擄人的,則是沈、李二人和他們的手下。」

趙鐵冷連珠箭一般說著這些人的身份,臉上竟表露出一股正氣來,他這個人本來就長得四四方方,手腳是方的,臉也是方的,甚至好像連眼楮也是方的,做出這幅姿態之後,若是不認識的人,下意識的就會覺得這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

他正氣凜然道︰「我正是知道了他們做的這些作奸犯科,天怒人怨的事情,才義憤填膺,出手將他們通通鏟除!」

「只因為殺了這些雜碎之後,出門的時候,心里怒氣還不能完全平息,這才冒犯了兩位的車架,還望兩位海涵。」

這人真是一副好漢子的模樣,說出的話,似乎情理上也都說得通。

王小石听了,有些遲疑,卻听馬車旁邊又傳來一聲悶哼,他就舉目望去。

第一輛馬車邊上,趙鐵冷的右後方,相距不到三尺的地方,確實還有一個人。

這人原本是追著趙鐵冷出來的,方雲漢隔空以劍指點了趙鐵冷幾處穴位之後,見這人刀勢不停,就順手把此人也點住。

當時王小石因為聞到客棧里傳出來的血腥氣,從第七輛馬車上下來,直奔客棧之中,沒有細看,此時一眼看去,不由呆了一呆。

這個提著一柄短刀的人,雖然穿著男裝,卻明顯是個嬌俏的女兒家,一雙薄刀似的柳眉,眉如朱櫻,月光照在臉上,明亮處白似美玉,眼眶、鼻翼等小巧的陰暗處,也顯柔倩。

王小石從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人,月兌口道︰「你哼什麼?」

那女扮男裝的人又哼了一聲。

王小石這才醒悟過來,她也被點著穴,只能用鼻腔發出一些氣音,甚至連這悶哼也顯得很低弱,根本回答不了,他這話問得是有些傻了。

「她既然哼聲,當然是有不同的話要說。」車簾子被挑起一角,探出半截烏沉刀鞘,在女子肩上輕觸。

這少女啞穴一解,立刻先要開口痛罵車里的人,卻只發出了高昂的半聲「你——」,就又發不出聲音來了,美目瞪圓如杏,嘴巴張了又張。

王小石看著,忽然覺得她現在像是一只美麗的……呆頭鵝。

她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頓時氣得滿面漲紅。

那刀鞘仍然壓在她肩上,車簾遮擋、無人能見的昏暗車廂里,方雲漢懶散的靠坐著,輕巧的握著刀柄,慢悠悠的道︰「我解你的啞穴,是要用你的話,印證這人所說真假,你開口吐出的詞句里面,但凡有一句廢話,我就讓你多啞一個時辰。」

少女皓白的齒咬著櫻唇,用力到令人不忍,過了片刻,才重重的又哼了一聲。

刀鞘微沉,少女喉間氣息一暢,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幾下,才壓住了想要破口而出的罵聲,帶著三歲孩童都能听出來的不滿,把火氣全發泄在趙鐵冷身上。

「這個大方臉是在胡說八道,我之前躲在那客棧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他剛才說的那些人,都是他們六分半堂的香主,是他的下屬。」

「就是他示意,讓那些人綁了當地父母官的家眷,甚至還有什麼聞巡撫的兒子,用這些手段把被綁的人折磨的不成人形,用來報復偏向金風細雨樓的巡撫等人。」

「錯了。」趙鐵冷不慌不忙的反駁道,「下這個命令,做這些事情的,其實都是九堂主霍董,就是里面那個銀發老頭,他也是被我打死的,一拳打在面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我如果跟他是一伙的,我為什麼要打死他?如果不是我突然出手的話,就連你這貿然闖入的黃毛丫頭也要折在他們手里吧。」

他好像頗為不齒的模樣,「我倒是沒有想到,最近名傳江湖,大名鼎鼎的天之驕女,溫柔女俠,被人救了之後,不但不知感恩,反而恩將仇報。真是替你父親洛陽王溫晚溫大人蒙羞。」

女扮男裝的溫柔,其實早就因為她手中那把獨特的星星刀,暴露了身份。可她此時沒有在意身份被叫破的事情,只顧著喊道︰「你胡說,我才不是恩將仇報,只是你、你……」

這美貌少女氣急敗壞,卻不知道如何反駁。

「你是十二堂主,那是九堂主,你們又為什麼不是一伙的?」馬車里的人再度發問。

趙鐵冷張口欲答,又听馬車里傳出一聲冷笑,道,「你可不要告訴我,你是六分半堂的污泥里面長出來唯一一朵白蓮花,已經當上了十二堂主的位置,卻是第一天知道六分半堂做事這麼狠辣,這才大義滅友,不顧前程,殺了九堂主。」

「你如果編出這樣的理由,倒不如直接告訴我,你就是金風細雨樓派進六分半堂的臥底,實為五方神煞之一的薛西神。今天這個局,就是你要鏟除六分半堂九堂主等一干人,更是要借這個機會,讓聞巡撫這些人更仇視六分半堂,死心塌地的幫助金風細雨樓。」

這段話入耳,在趙鐵冷心里,不亞于石破天驚,他那張方方正正,鐵一樣的面孔,也駭然失色。

只能看到他半張臉的王小石,已經從這表情變化中得到了真相。

就連根本沒看他的溫柔,也從四周氣氛的急劇變化之中,體察到了事實,她又驚叫起來︰「你是大師兄的手下?!可是你分明知道那些人做下那些歹毒的事情,居然不早些阻止,大師兄怎麼會用你這樣的人?」

這少女確實是背景深厚,既是江湖大豪洛陽王的女兒,也是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的小師妹,甚至還是沈虎禪的義妹。

趙鐵冷早知道溫柔的這些身份,所以心里其實一直先存著一些避讓、客氣的心思,可是現在,他實在是受驚太大,在溫柔已經叫喊到第三遍的時候才回過神來。

「我確實就是薛西神。」他有些不甘、驚怒,又有些恐懼,借著自承身份鎮定了一些,才開口辯解,「自古以來,做臥底的人,在敵方的陣營之中,總要做出一些違背本心,萬分不願卻還是要做的事情。我如果在當初他們下這個命令的時候就貿然動手,只怕反而會壞了大事,再怎麼氣憤,也唯有隱忍下來。也正是因為能忍,我才能等到今天這個將他們一網打盡,一舉清除的機會。」

溫柔啞然,她心中對這樣的做法十分看不慣,可又覺得趙鐵冷的這些話也有道理,氣郁難解。

王小石的心思也與她相近。

兩人不約而同的微微垂頭,陷入沉默。

「萬分不願啊~」方雲漢緩慢的重復了這幾個字,刀鞘收回了車廂之中,車簾垂下,他好像已經不想再于這件事情上多做糾纏,轉口道,「既然你覺得自己之前是萬分不願的隱忍,那不如別做下去了。我這里還缺一個車夫,你來為我駕車,從頭開始,不知道願還是不願呢?」

趙鐵冷目露掙扎之色,卻生怕車里的人等的不耐,連忙道︰「能擺月兌過往,重頭再來,不知道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我求之不得,可是,我跟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都有牽扯,只怕反而會為前輩帶來不便。」

方雲漢安然道︰「你放心,我听說金風細雨樓仁義當先,六分半堂最重一個理字,他們如果來找我,我正好跟他們講一講道理,說一說義氣。」

「前輩大仁大義,我怎敢再有推辭?此後余生,都願為前輩驅車。」

趙鐵冷明听著對方年輕的聲音,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對著一個百歲老翁一樣敬重,說話的同時,甚至做出一種想要下拜的姿態,沒想到,這個時候他身上的幾個穴道突然解開,猝不及防,真的在馬車旁邊拜了下去。

一鞠到底,幾乎跪下。

「呵。」車廂里甩出一條軟鞭,道,「那就上路吧,小石頭,走了。」

王小石如夢初醒,道︰「可是客棧里剩下那些人,還有這位姑娘……」

「衙門的人已經快到了,這里現在剩下的人身份都不一般,他們會安置好的。」方雲漢說到這里,果然遠處隱約已經有腳步聲和呼喝傳來,「而以溫柔小姐的身份,只會被那巡撫當成姑女乃女乃一樣供著,她穴位再過半刻自解,也無需憂慮。」

王小石又道︰「可是現在天色已晚,城門也關了吧,我們不歇一晚嗎?」

「那也要先離開這是非之地,另尋他處。」方雲漢的聲音忽而帶了些調笑的意味,「還是說,才見了一面,你就已經舍不得溫小姐了?」

王小石眼神有些飄忽,看了一眼仍在糾結的溫柔,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一派鎮定自若的模樣,上了馬車。

可是,等他進了車廂見到方雲漢之後,才發現自己沒有回到自己的第七輛車里去,面上頓時多了些熱意。

趙鐵冷這個時候居然已經適應了車夫的身份,空揮了一鞭,馬車就動了起來。

王小石這時候再下車更不好意思了,沒話找話的說道︰「今天晚上這事情好亂啊。」

「其實,就是金風細雨樓的暗子,設計殺掉了六分半堂一部分人,剛好被我們撞上了而已。」

方雲漢這時候又坐的筆直了,口中雲淡風輕,長刀橫在膝上,雙目似閉非閉,淵渟岳峙,落在王小石眼里,只覺得這位大哥威嚴日益深重,做事一絲不苟,不管什麼時候都沒有散漫走神的狀態,令人信服。

「說的也是。」王小石感慨道,「只是沒想到,離京城還有這麼遠,就見到了這京師兩大勢力的爭斗,好像什麼事情有了這些大幫派的參與,都會顯得復雜起來,讓人理不清頭緒。」

「喂!」

車外忽然傳來一身大喊,已經顯得有些遠了,想必是溫柔終于發現自己被拋在那里,不過她中氣十足,沒有顯得慌亂,反而比剛才更顯得有所倚仗似得,看來趕到那里的府衙中人果然對她很是客氣。

王小石想到這些東西,轉念又想,不知道溫柔會不會追上來,心中半是失措,半是期待。

方雲漢眯著眼,悄悄看著這含春少年,心中輕笑,嘴上卻說道︰「你覺得復雜,是因為這些幫派里的人都太多了,每個人又都有不同的面孔,等到了京城,你只要听那些首腦發的是什麼聲,臉上是什麼樣,就可以對他們整個組織做出大致的判斷,也就明朗的多了。」

「如果那時候還覺得他們聲音太多……」

王小石听到這里,沒了後話,抬頭看去,恰好看到一片昏暗中,方雲漢睜眼。

眼為心之窗,此時的他,心中眼中,已笑意盡斂,如同落葉在湖面激起的漣漪,終歸于平靜,純澈、清涼。

也如他剛入手的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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