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卷蒼虛動許天 第四章黃昏的雪

從昏睡中再次蘇醒,已是第二日晌午,白衣女子換了一身干淨的長裙,靜坐于床榻邊,她輕輕揉了揉眉心,雙目仍有一絲疲憊。

昨日的雪到現在未曾停歇,積雪于院外壘了一摞,從竹窗向外望去,屋外的葉元點在院落厚厚的雪堆中,不知忙活著什麼。

屋內並無過多的陳設,木門桌椅皆是深色,方正墩重,倒是地上大大小小的畫簍中,盛放了不少的畫卷。

方長的案幾讓本就不大的屋內變得更為擁擠,其上擺放著幾幅山水風景,墨跡中還帶些許濕潤,等待晾干後收起。

朝南的牆面上同樣掛著幾幅畫,偶有麒麟鳥獸,頗為生動,唯有一副女子的畫像,掛于牆面正中偏上的位置,顯得格格不入。

白衣女子心中微動,她自知自己生的極美,自修道起,跟隨在師尊身旁,便常有同門弟子,偷偷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性子清冷,可少女年紀便有不少其他仙宗或是大族內的年輕俊杰,向自己表達愛慕之意。

更甚者隨長輩前來,欲與自己定下婚事,結為道侶,所幸皆被師尊攔下。

師尊曾言,自己的緣,不在他們的那片天中。

可白衣女子看向畫中之人時,方才驚覺,世間的美,同樣各不相同。

畫中女子已經不再年輕,但歲月卻似乎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分毫痕跡,近乎完美的容顏,令她看上去更為出塵。

而畫韻中流露出的那種尊貴與高傲,白衣女子僅于自己師尊身上感受到過。

幽幽一嘆,白衣女子自語道︰「究竟是對他多麼重要的人,方才讓他畫得如此傳神。」

木門發出一聲低吟,葉元點踏入屋內,看到靜坐于床榻邊的白衣女子時,微微失神。

「你是繪道師?」白衣女子率先開了口,語氣倒是緩和了幾分。

葉元點眨了眨眼,這是他第二次听到「繪道師」這一稱呼,心中更是疑惑,道︰「什麼是繪道師?」

白衣女子目光再次投向屋內的山水鳥獸,不自覺道︰「聖賢皆言天道已死,大道難以揣測,從那以後世間有了繪道師。繪道師可將天地大道的痕跡臨摹入畫卷中,方便修士參悟,尋道。」

葉元點嘴角微動,似有笑意道︰「所以這繪道師需要一定的修為對吧。」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緊接著面色緋紅,已猜到葉元點言語中的意思,先前他就連修為都不曾擁有,又怎麼可能成為繪道師。

葉元點搖了搖頭,走到方才的案幾前,其上還擺在一張未完成的畫,大片留白讓人猜不透畫的內容。

「你為什麼畫這麼多山水風景?」白衣女子先前就注意到了這幅畫,又好奇道。

葉元點沒有回答立刻她,反倒問道︰「你與之前追殺你之人修為相當,為何會陷入如此窘境。」

他提起一桿細長的墨筆,烏黑的筆頭浸潤入一旁的清水中,輕觸攪動間,墨水暈化開,似沉寂的夜,愈發深邃。

隨即不待白衣女子回答,葉元點自語道︰「想必另有高人重傷于你,不過被你身邊其他人拖住。」

白衣女子瞪了一眼葉元點,心中暗道此人好生奇怪,自己能分析出其中緣由,還這般明知故問。

「我在畫的,是我居住近十年的地方。」葉元點輕嘆一聲,唏噓道。

手中畫筆落下,起勢如蛟龍入海,蒼勁有力,回轉間恍若和風柳絮,細膩綿長。

白衣女子沒有再言語,看著葉元點筆下的畫出神,不知不覺間,她好似也沉浸于那畫中的世界。

山巒如虯龍磅礡屹立,江河似錦緞溫婉悠長,筆鋒再轉,長亭院落間,昏暗舊廊中,似已隔千秋歲月。

她靜靜地立于葉元點身旁,陶醉于其畫韻,眸子里多了幾分迷離,恍惚間,案幾上燭火搖曳,二人交錯的身姿,又被映入了誰的畫中。

木門又發出一聲低吟,葉元點皺了皺眉,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畫筆,白衣女子也神色微怔,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卻見院落中,已多了一人。

葉元點神色淡然地盯著門外的之人,探查之下,卻如泥牛入海,這是層級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此人極強。

院中女子身影清瘦,黑紗遮面,看不清其容顏,可葉元點的行為,似對她的不敬與冒犯,冷哼一聲,一股至強的威壓向葉元點涌去,如要捏碎一只螻蟻般。

悶哼之下,葉元點不住地往後退了兩步,身軀隱隱顫抖,他目中精芒閃過,雖如怒海中的一葉孤舟,但那顫抖的身軀中,更有一股不屈的傲氣。

「木姨!」一旁的白衣女子焦急喊道,「快住手!」

听聞白衣女子的話語,被喚作木姨的女子身形一滯,望向白衣女子時,黑紗下的面容中滿是慈愛,柔聲道︰「你沒事就好。」

白衣女子神情中有與木姨重逢,掩飾不住的欣喜,緊接著趕忙向她解釋道︰「是他救了我。」

葉元點抹了抹嘴角,他先前本就受傷,此時在木姨的威壓之下,更是氣血翻涌。

見白衣女子想上去攙扶自己,葉元點擺了擺手,手掌輕扶于案幾上,映出一片血紅,口中碎碎念著︰「又差點把命賠進去。」

白衣女子嬌嗔︰「就你話多。」

木姨望著屋內的葉元點,心中暗道,這青年倒是有趣,面對自己,神色還這般從容,看其樣子,不似造作。

木姨面色微緩,對著葉元點問道︰「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葉元點苦著臉,極為無奈︰「該死要死的。」

听聞葉元點地回答,木姨雙眼微眯,只是面紗之下,無人知曉她此時的心緒。

白衣女子又狠狠瞪了葉元點一眼,在木姨這等修為面前,他非但沒有敬畏,還這般言辭,若非自己熟知木姨性子,換作別人,他怕是早就已經死了千百次了。

「走吧。」木姨只是吐出兩字後,便轉過身不再言語。

白衣女子乖巧地點了點頭,看向葉元點時欲言又止,半晌後方才道︰「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引薦入……」

「啊?不用不用。」葉元點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語,「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就不勞煩任姑娘掛念了。」

白衣女子深深地看了葉元點一眼,雙唇微抿,目光如水似有千言萬語,終化作幽幽一嘆,向著院外的木姨走去。

木姨也是一嘆,輕輕拉住她的手,玉手冰涼,似比這天,還要寒上幾分。

自己看著這妮子從小到大,自然能發覺,她對葉元點的態度不同之處。

或許眼前的青年,本就與她身邊的那些年輕俊杰截然不同。只是這等年紀的築道境的修為,又怎能配得上她。

風雪漸大,拂亂了她額前的青絲,也薄了她的心緒,如在冬日星點的火光,還未燃起,又被風雪掩藏。

「任姑娘。」葉元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不知何時已至屋外,沖著即將隨木姨破空而去的白衣女子喊道。

白衣女子身形一滯,轉過身回望向葉元點。

但見他咧嘴一笑,皚皚白雪落于其身,讓他看上去竟多了幾分憨厚︰「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半空中的她,嘴角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像是湖面上的一道漣漪,迅速劃過臉部,然後又在眼底匯聚成兩點星火,轉瞬消失在煙波深處。

她輕點半空,一片雪花緩緩落于葉元點掌心,被他手中的血跡染為一片殷紅,耳畔傳來她話語中帶著笑意。

「你知道雪為什麼是紅色的嗎?」

黃昏的雪,深切切的,好像有千絲萬縷的情緒,又如海水一般洶涌,將一切淹沒,嬌女敕的新芽才剛剛破土,就已被這冬日埋葬,許多事未曾起始,便已幻滅。

感受著手心的殘留的余溫,葉元點好似失神一般的回過頭,望向屋內明滅不定的燭火,他的目光似能穿過桌椅陳設,望至冷牆盡頭的畫像。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娘,這是孩兒的命。既然恢復了修為,那我此生,又怎可虛妄于這書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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