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一方極大的無形空間,四角各有白光流瀉,游走于四面。
而那無形枷鎖之中,正斜斜靠著一個身影,墨紫色的錦衣上,衣角斜斜向上遍繡著朵朵的扶桑花樣,疏被星狀倒端圓的玫瑰紅,因為浸染了浴血的殷紅,更是妖邪的無可比擬。
只是那一張面容,五官眉眼至冶的濃郁,膚色,卻是白皙的仿若透明。
濃如鴉翅一般的縴長睫羽輕輕闔著,沉玨靠著背後的那一道枷鎖之壁,似乎是失了氣力,懶懶地睜不開眼。
周圍,偌大的虛無之境,竟然沒有什麼天兵天將看守。
也是,這天牢,一向都派不上什麼用處,乃布了封鎖,一直都未解除,沉玨已經負傷,根本就沒有能逃月兌之力,自然也用不上什麼重兵把守。
「咳咳—」——
沉玨低低地咳了幾聲,緋色的唇瓣邊,又溢出絲絲殷紅來。
並未睜眼,沉玨依舊懶懶靠著,只是伸出縴白如玉的指尖,將那嘴角處的殷紅緩緩拭去。
只是那殷紅,仿佛拭不盡一般,順著下頷滑落,將那縴白如玉的指尖都染上紅色。
好在只持續了片刻功夫,那溢出的殷紅,終于又不那麼囂張安分了下去。
只是那一張妖華無雙的面容,更是添了一分素白。
倏地,那原本闔上的眸子,縴長華美的睫羽猛地一抬,沉玨背靠著身後的枷鎖,白皙透明卻是絲毫無損,那一雙妖異紫眸里的粲然芳華,如同被點燃的焰火一般,一瞬間又絢爛起來,皆是光亮至美。
只因面前三丈開外的那一處,隱隱地,現出了一個嬌小的身影來。
是她,來了啊。
「夙夙。」
沉玨動了動唇,亦或是失了氣力,亦或是那枷鎖阻隔,偌大的虛無之境,卻是並沒有傳出來,但夙堇,卻還是知道,那緋紅至冶的薄唇里,吐出的,就是那兩個字音。
垂下睫羽,不去看那一道幽幽嬈嬈的眸子,夙堇站定,食指掐出一朵炫紅的九重葛,抬手一揮,那四角流瀉的白光,仿若被滯住一般冷凝在原處。
「夙夙。」
又是低低的一聲,這一次,卻是沒了阻隔,在那一方天地間響了起來。
還是很熟悉,很好听,低沉醇厚,似泛著絲絲酒香的上好佳釀,只是多了一抹獨特的妖冶氣息。
夙堇的眼眶,頃刻間,便紅了下來。
「你是不是瘋了?!—」夙堇倏地抬起眸來,泛紅的水眸緊緊盯住沉玨,如同一只發狂的小獸,低吼出聲。
「嗯。」沉玨卻是抿唇一笑,濃重的眉眼彎出了一個極淺的弧度,白的接近透明的面容,竟然少了一分平日里那帶刺的張揚。
心念成魔,無所謂瘋與否。
夙堇的發狠,一下子,便湮滅了下來。
那原本壓下去的淚意,似洶涌起來,將所有的情緒淹沒,只在眼角匯成顆顆晶瑩的淚珠落下來。
夙堇伸出手去,胡亂地抹著眼楮,也不知道想說些什麼,只喃喃地喚著︰「阿玨。」
沉玨睫羽一顫,瀲灩紫眸間隱隱有光亮匯聚,而後從眼尾溢出,緩緩流瀉,在那緋色嬈嬈的薄唇間,抿出個不濃不淺的弧度來︰「吾在。」
夙堇抹了把眼楮,剛一抬步欲往前靠近,卻是被那反噬的力道,生生逼得倒退了一步。
眼底一凝,夙堇掌心一攏,運起一成的神力,身形一動,對著那道無形的封鎖猛一出手。
巨大的力道襲來,夙堇來不及撤手,只覺得被迎面的氣息狠狠一撞,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堪堪才穩住身形。
「咳—」
夙堇低咳一聲,壓下胸腔處翻涌的血氣之意,看著似有一道無形屏障阻著的身前,眸色變得深邃起來。
結界封鎖,若是想破,似乎有些難度。
沉玨斜斜靠著,面色一變,單手撐著地面,動了動唇似是想說些什麼︰「夙夙,不要——」
不要逞強,不要管他。
夙堇猜,沉玨他的話,一定是想說這個,但是,她卻並不想听。
從她踏進天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瘋了。
你看,我也瘋了,所以,阿玨,我來救你好不好?——
巴掌大的小臉上,染上一抹堅毅,夙堇倏地抬起手來,指尖為刃,毫不猶豫地在掌心處一劃,頃刻間,便有一條鮮紅的血線溢了出來。
下一瞬,那血線,似有生命一般,環飛著濃郁的炫紅光芒,夙堇猛一揮手,在身前虛化了一個十字,而後重新對著那封鎖,掠了過來。
「 !—」
相護撞擊的波動之聲,緊接著,那十字血線,對上那緩緩游走的白光,卻是佔了上風一般地壓了過來。
夙堇落地,見著那四角處已被吞噬的白光,知道封鎖已破,這才放下心來,腳尖一點,又落于沉玨的身前。
彎去,夙堇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似怕弄疼了沉玨一般,只輕輕地落于沉玨的手臂處,準備將他攙扶起來。
沉玨卻是偏過頭去,精致的下頷線條優美,還有著半干的淡淡血痕,低聲開口︰「私放妖魔,你會如何?」
夙堇的動作一滯,清淺的呼吸間,對于沉玨的心思,便已了然。
「不會如何。」夙堇抿嘴一笑,似乎又恢復了往日那般,眉眼彎彎似新月。
沉玨默然,卻是睫羽一劃,闔上了眼楮,縴長的睫羽在那過分蒼白的面容上,投下些許暗影。
夙堇垂下睫羽,看著身前那一張透明的仿若下一秒就會消散不見的面容,聲音低到仿佛快要融進塵埃間︰「若是不走,你又知你會如何?。」
他當然知,天國對妖魔的戒令——犯之,必誅殺。
沉玨依舊毫無動作,狼狽如他,周身妖邪華的氣息卻是依舊如故。
一如,初見的那一般,仿若開在水里的那一朵鳳凰木。
真的,一如初見,無比勾魂攝魄。
你看你就是這樣,所以我才,沒辦法躲開啊——
下一瞬,夙堇心念一動,炫紅的神力包裹住沉玨,不去看那一道無盡芳華的紫眸,徑直帶著他,出了天牢而去。
從天牢出來,夙堇並未耽擱,直接運著神力,直直地朝那百里梨花的天門處而去。
天牢封鎖被破,波動之意雖然被夙堇壓下,極其輕微,卻還是會傳到另一處駐守的天兵天將那邊。
夙堇帶著沉玨,不過剛剛出了天牢,掠出不長不短的一段距離,身後,就隱隱傳來了冷然的氣息之意。
眼見著已經快要及至那百里梨花林,面前,卻是倏地多了一排銀白色盔甲的天兵天將。
「淺至上神,請勿為難吾等!—」為首的一位兵將,面色肅冷,知道夙堇的身份,只隔著距離對著夙堇開口。
夙堇神色一冷,眉尖的九重葛花印炫紅得逼人,眸色跟著一變︰「讓開!」
「煩請淺至上神,勿糊涂行事!—」那兵將神色一凜,又沉去,復又開口了一句。
此乃天皇下令看押之魔,若是被私放,那就是他們的瀆職。
一排排阻擋的天兵天將,絲毫沒有,讓出路來的意思。
菱花小嘴一抿,夙堇倏地出手,掌心跳躍著絲絲炫紅神力,朝著那阻攔的天兵天將而去。
眼見著夙堇出手,銀白色光亮一閃,一眾天兵天將跟著對了上來。
夙堇天資聰穎,如今更是飛升上神,對上那一眾天兵天將,並不會落于下風。
只是,她無意過多糾纏,也無意傷了他們,只頃刻間神力大盛,恰似狂風掃落葉一般,將那涌上來的天兵天將掃至一邊。
三千青絲,跟著在風中凌亂地飄舞著,夙堇眼眸一凝,眉眼間皆是堅毅,帶著沉玨從讓出路來的半空中,直直地飛身而去。
眼見著已然及至那茫茫白的虛無之境,夙堇眸間一喜,身下的動作更是加快了一分。
快了,到了天門,沉玨便可以,逃下去了——
一道金光,猝不及防地,在天門處迸裂開來。
夙堇心下一緊,被那金光一阻,再不得往前半分,只撐著沉玨,停了下來。
遙遙而立的另一邊,一眾天兵天將的中心,赫然是一身赤金色冕袍的天皇夙天。
只是此時此刻,那張與夙堇三分相似的面容上,卻是遍布著沉郁的怒氣,周身皆是冷然的氣息。
夙堇垂下眸子,緊緊地撐著沉玨,讓他倚著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夙堇,過來!—」夙天背著手,看著那一方的夙堇,怒聲開口,眉眼之間,皆是對夙堇毫不掩飾的濃濃失望之色。
對于夙堇,從來都是寄予厚望的,只是現如今,夙堇的所作所為,著實讓他這個天皇,大失所望。
夙堇白著臉色,從未見過如此慍怒的父上,卻依然是固執地不肯松手。
不,她不能放手,若是放手,沉玨他,就連她都不剩了。
倚著夙堇的沉玨,連眉眼間都籠著一層過分的白皙,附在夙堇的耳畔邊,似是哄著全身都豎起刺來的一只小獸,有些無力,有些輕聲地低喃開口︰「夙夙,你乖,過去。」
夙堇絲毫不動,只是抓著沉玨,極為用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護住心愛之物一般。
夙天眉眼之間的怒意更甚,似是對夙堇已經失望到了極點,厲聲開口︰「大膽淺至,竟敢私放妖魔!」
身為天界之皇的威嚴,容不得,任何誰來挑戰。
即便是血親之系,也都,不可越。
話音落下,夙天衣袖一拂,掌心凝出兩股濃郁的金線,直直對著夙堇跟沉玨所在的地方而去。
夙堇面上一驚,下意識地運起神力,只是還來不及抵抗,便被那其中一股濃郁的金線纏繞住,下一瞬,那金線向外一拉,生生地將夙堇跟沉玨分開來。
夙堇被那金線緊緊困住,一時間,竟是絲毫掙月兌不得。
到底是天皇,一出手,便能壓制得夙堇毫無還手之力。
沉玨同樣被那金線向外一拉,懸浮于半空之中,頎長的身形,詭美而又妖華。
「咳—」沉玨無法穩住身形,只捂著心口看上去搖搖欲墜一般,恰似一朵風中凌亂的浴血之花。
「父上,父上!—」夙堇慌了神,拼盡了力氣掙扎,卻依然掙月兌不得那金線的束縛。
金紫色的火焰,跳躍于沉玨的指尖之間,明明很淡,卻是映襯得那一張至冶的面容,都仿佛要跟著燃燒一般。
「誅!—」夙天傲然而立,兩掌合攏,運出一團光芒大盛的金球,隨即猛一揮手,那金球便直直對著沉玨襲去。
夙堇一瞬間瞪大眼,被那金線禁錮住的身子,卻是終于掙月兌了出來。
只是那金線,滿是炫紅的血液,看得出來是付出了何等的代價。
向來澄澈的水眸,已經無聲無息地泛上了一抹猩紅,夙堇身形提到極致,眉心的那一枚炫紅九重葛印,都跟著跳躍著朵朵暗芒。
夙堇是想出手,替沉玨擋下這致命一擊的。
天皇之怒,沉玨他,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承受得起的。
只是她不知道,就像她要救他一般,他同樣,也想竭盡所能護著她,就像,以前那般。
沉玨倏地一動,周身都泛著金紫色的烈焰,連那一頭墨發,都從發尾向上,泛著絲絲金紫的火焰,極致絢爛。
暗紫錦衣一撩,夙堇根本不防,身子被一股力道往後一阻,錯開了時間。
下一瞬,沉玨倏地騰空而起,升至半空之中,背景,皆是一片茫茫的虛無。
夙堇的心間,一下子,便被一種席卷而來的心慌覆蓋。
那天生至冶的緋色唇瓣,還有接近透明的面容上,詭美華的五官,蘊著無盡粲然的紫眸,只淡淡地鎖在夙堇的身上,綻開一個深深淺淺的笑來。
「吾魔君沉玨,今以血全她,自甘滅亡,與她無關。」——
低低淺淺的一句,還是那般動听,幽幽嬈嬈,似焦尾鳴箏,又似馥郁醇厚美酒。
是他錯了,傷到她,無論何,皆是他錯。
下一瞬,那一抹頎長滿是金紫妖邪氣息的身形,不避不退,竟是直直迎上那一團濃郁的光球。
「砰!—」震天的一聲巨響,暗紫撞上金色,帶出一縷殷紅,漫天的細細碎碎金光,似風揚柳絮一般,飄飛著散了下來。
夙堇的視線,落于那半空中旋旋而下,透著支離破碎之意,卻依然不減無可比擬妖華至美的身形。
夙堇輕顫著身子,腳尖一點,接住了那輕的仿佛不存在的身影。
明明很輕,就像沒什麼重量的棉花糖一般,夙堇卻還是,抱著沉玨跌倒在地。
縴長的睫羽,很黑,不像她的一般微翹,緊緊閉著,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般,只是原本濃郁的五官眉眼,都變得有些透明起來。
夙堇抱著沉玨,也沒有哭,只是眉眼彎彎,一句又一句地輕聲喚著,似怕嚇著了懷中的沉玨一般。
「阿玨,阿玨,」——
你看我都沒有像這樣將你抱在懷里過,你看我都在跟你撒嬌了,你看我都在哄你了。
所以啊,別睡了好不好。
我餓了,想吃糖炒栗子,要你給我剝,還想去蕩秋千,快些起來,不能睡了。
不然,我會生氣的啊,是真的,會不理你了。
夙堇伸出手去,似是想撫一撫沉玨的發頂,學著他之前做過的那般。
只是那伸出去的小手,終是落了空。
下一瞬,已經接近透明的沉玨,卻是光芒一黯,似隕落的星辰,似飄過的流星,似化掉的積雪,什麼都沒有留下,就這麼,化為了虛無。
元形俱滅,不復存在。
夙堇的動作一滯,而後,又緩緩放下了手,原本跌坐在地的身子,卻是並不曾起來。
「父上,您,可是滿意了?—」夙堇抬起眸來,沒有淚意,也沒有焦距,對著另一側遙遙而立的夙天,輕輕柔柔地開口問了一句。
夙天面色一滯,從來都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夙堇,那相似的眉眼之上,不由地劃過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他乃天皇,所做之事,從來都是對的。
「夙堇,跟父上回去!—」夙天唇瓣一抿,看著依舊跌坐在地上的夙堇,肅冷的眉眼就是一蹙。
夙堇垂下睫羽,看著面前什麼都不剩下的地面,仿若失了神失了靈魂的玩偶。
阿玨,你不能這樣啊——
情這種東西,太重了,你全都留給我,我獨自,怎麼承受得起?
卻偏偏,一定得是你。
我本來,就是想躲著你的,以前我就說我會怕啊,怕沉淪,怕墜入深淵,怕萬劫不復。
原來,我最怕的,是沒有你。
夙堇忽地直起身來,對著似乎隔著很遠距離的夙天,眉眼一彎︰「父上,恕小堇不听話了。」
夙天神色一怔,似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下一瞬,夙堇周身,竟是從骨子里透出炫紅的烈焰,猶如朵朵跳躍著的九重葛,跟眉心那一枚同樣跟著燃燒起來的九重葛花印,竟是難得的和諧炫目。
「不!—」已經猜到夙堇的意圖,夙天倏地喝出聲來,向來威壓霸氣的面容上,竟是泛上了一抹不相稱的慌亂之意。
「我淺至,願以元神之祭,換與他一世情緣!」——
輕輕淺淺的一句,語調不重,卻似蘊著周身所有的氣力,回蕩于整個偌大的虛無之境。
那一抹極致炫紅的烈焰,不過片刻,便已燃燒殆盡,什麼都不曾剩下,就好似,沉玨之前那般。
修行俱毀,魂飛魄散。
心已死,何來活?
阿玨,這一世,他們都說,神魔殊途,天命無緣。
其實啊,天命有緣如何,天命無緣又如何?
天命不肯施舍,那便,不求了罷。
終歸,我只相信我們。
我想,應該會有那麼一世,很美好的那一世,我們,是可以一世盡歡顏的。
所以,我想多等等,等到那一世的到來。
——空白的分界線——
姻緣殿,那極為枝繁葉茂的樹下,一襲淺絳色綴桃花紋的長袍,花白的發色與那有神的面容看上去倒是不顯突兀,正是月仙落闌。
剛剛打理了一番這樹,現下,看上去更是精致好看。
落闌直起身子來,停了手上的動作,捶了捶有些酸痛的手臂,滿意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連理樹,這才慢吞吞地轉過身去,向著殿內踱去。
連理樹,連理樹,兩株合抱,根部相連,枝葉相交,相依相抱,互為連理。
一陣微風吹來,帶著那青翠欲滴的枝葉跟著擺動了起來。
層層疊疊的綠葉之間,卻是倏地憑空多了一條紅綢絲帶,之前明明沒有,卻又似本該就掛在那里一般。
顏色很純粹,是炫紅的鮮艷,那上面,隱約可見赫然的五個大字。
楚烠,水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