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第五十五回下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鳳姐听了賈璉說話,  又拿單子掃一眼,道︰「正是一件事——這個單子,前一天晚上大太太就使人送去太太那里,  請太太打量東西現都在什麼下處,  預備收攏過來給二妹妹出閣時候使。只是太太那單子上頭的物件倒沒這許多,  差不多止一小半的樣子。」

賈璉聞言一呆,心下頓時叫苦︰他原也猜著必是借迎春的事。便如前面一樁省親別院工程銀錢的事,  賈赦比出榮府嫁女的成例,收攏了原屬公中的銀錢要盤算,誰也說不得他半個不字。而今輪到公中的物什,古董家具陳設,  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只是這些東西不比現銀體積有限、下落清楚,散在各方各處,  或者挪借到東府,甚至折換派了出去,一樣一件清點歸攏起來,著實要耗費許多心思工夫。這日早上賈赦將此事吩咐與他,說是立時要辦,然而眼看年歲將近,家里各處預備除夕過年還來不及,  賈璉又有外面園子工程的事情煩惱,  于這些笨重死物並無多少上心,這才只管等鳳姐兒的處置。不想此刻听她一番說,賈赦那邊竟是早有動作,  昨天白天想到的主意,昨天晚上就跟王夫人處知會通氣,又連夜把單子上東西名目添補了一批,又是今天一大早地就喊自己過去吩咐——賈璉一向知道賈赦乃是第一憑心任性之人,凡想到什麼,一時就要遂願,听不得半點違拗。自己眼看著耽擱了這大半日,一時撞到賈赦耳邊眼前,一頓打罵怕再逃不過。這叫賈璉如何不苦?

既苦,賈璉便把這些話告訴鳳姐,又忍不住抱怨兩句,道︰「二妹妹的事雖著急,好歹還有幾個月工夫。這會子離過年才有幾天,多少東西、事體要預備,眼門前一堆沒完,老爺又派了這件,可不是裹亂來的?我們就生了八只手,也料理不過來。等照應不周全,鬧出什麼事來,又是我們的不是。」便問︰「太太那邊怎麼吩咐你的?是依著大老爺這就把東西檢點出來,還是怎麼說?」

王熙鳳嗔道︰「你說話也不先想一想,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體!別的不論,就看這單子上打頭的幾件,一架玻璃炕屏、一尊青銅鼎、一對白玉比目磬,不是在榮禧堂,就是在老爺書房這幾處宴息會客的地方擺著。便檢點出來,一時又哪里找差不多的東西換上去?這大年下人來客往,擺上的但凡次一些兒,要緊的客就不說他,親戚看了還能不笑話!此其一。」

賈璉問︰「還有其二?」

王熙鳳冷笑道︰「二爺領著園子里工程上的事,難道就不記得那房舍院落內間的格局布置,原就有十好幾處是配合了這些現成的物件兒來的?」

賈璉恍然,就想起當日省親別院幾易其稿,賈政又再三言說不可僭越規制,連內室器物裝潢也都不許過度靡費,不妨先盡著府中原有之物設計布陳,便是賈妃幸閱,也有一番舊物重逢、昔日再現之情,方不負歸省之正意;遂請山子野在園中最要緊的幾處,都斟酌出細致格局來,連用的家具陳設統統設計在內。這省親原是賈氏一門闔族之大事,既說要用自家舊物,賈赦倒是敞開了庫房門任山子野查看——非關殷勤慷慨,實在純為了幾分炫耀的心思。這山子野自是盡著第一等好的東西挑。結果真個細算起來,到時必定使得上的東西,倒有大半出自賈赦私庫,如今差不多也都在賈赦這一張單子上了。

賈璉便頭痛起來,只得說︰「老爺就是再偏疼二妹妹,也不能將這些都陪了她過去。事情到底有前後。咱們心里有數,到時候再對應著填補上也就完了。」

王熙鳳冷笑道︰「二爺說得輕巧,填補這些樣東西,我可沒這個本事。別的不說,只看一套楠木家具,如今要找這樣的料子也難。就找到了木料,手藝做工,沒兩三年工夫也琢磨不出來。再有那一對十二面玻璃屏,前朝的窯都毀了有兩三百年,手藝都失了傳,又上哪里找人給咱們家現燒去?就是真的燒了差不多的來,也沒這個名錢。」

賈璉一頭痛,道︰「要照這般說,難道喊山子野再來改了圖紙不成?」

王熙鳳冷笑︰「太太那頭也是這麼個問法呢。叫我家來試二爺的話,是不是趁著年節下齊全,擇日請老爺、大老爺、珍大爺幾個一起商議這事。又說左右這園子如今造了不過一小半,這會子要改,怕是還來得及。」

賈璉听見說,一口氣噎在當頭,半天不能下去,只拿眼楮看王熙鳳。哪里想到這鳳姐兒見他形容,搖一搖頭,又說出一番話。說的是︰「還有一件事,先前聖人恩旨,每月二六準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太太現已經問明了,正旦朝賀之後,正月里各宮眷屬仍可依前入宮看視,且不限于一家一姓,父母兩族三代之內,凡有命婦封誥者皆可啟請入內,只等中宮允準便是。如今太太已經替薛姨媽在娘娘處遞了啟請,叫我這兩日得空也幫著姨媽看一看,有隨往內宮的東西,不要犯了什麼禁忌。又讓我提醒大太太一聲,今番與往年不同,內宮需走動的地方又添了幾處,請大太太存心預備,到時一起行動才是。」

王熙鳳這邊說話,賈璉一面听,一面就覺背上一遍遍汗涔涔地直汪,不多片刻就把貼身衣服都潮濕透了。一時冷沁沁地浸上來,原本砰砰砰亂跳的心反倒鎮定起來。又看鳳姐兒說畢,陰著一張臉坐在身旁邊,兩只手只抓著手爐胡亂撥拉里頭的炭,一副子的煩躁為難,自己竟是從來不曾見過。賈璉一心軟憐惜,倒把自家那點事情拋開,因向鳳姐兒說道︰「姨太太這一樁,太太慮的很是。如今跟往年不同,隨往內宮的東西原該比以前再加仔細。只是我們也沒經歷過這樣的事,不知道規矩忌諱。既這麼,我明兒就約夏守忠吃酒,把要緊的事一氣兒問明了,再家來告訴你,你看可使得?太太要著急問起來,你就說我料理外頭的事,听見有個什麼說法,正在問究竟的話。大太太那邊,你也只先說是我,听見外面有動靜,因今年宮里新晉了好幾位貴人,正旦朝賀的事或有些不一樣,請大太太多費些心。」

王熙鳳听他這樣說,心中大慰,笑道︰「二爺說的是六宮都太監的夏守忠麼?這個可是必定問著了。」想一想又道,「說起來,夏守忠跟咱們家往來卻還有限,不比戴權、張勢幾個一向親熱。人倒不是什麼難纏的人。只是他日常在皇上、娘娘跟前伺候,如今又越體面了。我忖度著,往後倒要再加幾分敬重才好。」

賈璉笑道︰「這個有數。我明兒約他,也不預備去旁的地方,就是秀白園。那邊葵香班正是他的鄉音,班主同他也熟。」

王熙鳳就橫他一眼,道︰「這樣倒是我白囑咐你了。」就叫平兒上來,吩咐打點一份子禮,記著明日一早交給跟賈璉的人。惹得賈璉直笑,道︰「都這樣,還信不過我的。」鳳姐兒道︰「不是信不過二爺,是我自家沒底氣,不敲磚磨腳把事體結結實實釘牢了,我不安心。」又叫興兒、旺兒上來,教了兩句話,打量再沒甚遺漏的,這才罷了。

王熙鳳這才轉頭問賈璉︰「如今這一件事大概妥當了。前頭的那件事,又該怎麼處置?」

賈璉手摩著頭,道︰「說不得,也只能先請老爺的示下了。再就是我拼著在大老爺跟前認個不是、領頓打,要動也先動那些不顯眼、不要緊的東西跟地方,左右把眼門前年節的事體遮應過去,然後來說其他歸整收拾的話。」

王熙鳳听這個話,也心疼起來,忍不住道︰「大老爺就是再偏著二妹妹,這個陣勢多少也過頭了。不是我做嫂子的小氣,舍不得東西——日常自家還有多少使不著呢,誰眼巴巴看著老子娘手里?只是一家子做事不是這樣的做法,就不說府里幾十年的舊例,現比著當年林姑媽,好幾樣上頭都越過了不少去。這個頭子開起來,往後還有兩三位姑娘、三四個小爺,或嫁或娶,豈不都亂了套。」因問︰「大老爺先前也只是有事情說一嘴,怎麼一忽兒就巴巴地凡事都要親自動手?可有什麼緣故,特別的說道沒有?是不是在外面見了什麼人,听到了什麼話?」

賈璉連忙擺手︰「不要說這個。」鳳姐兒會意,挨著坐近了。賈璉方低聲道︰「大老爺這幾日見了什麼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除了那幾家素日里就走動的世交,就是恩平侯府、靖昌侯府,再便是齊國公府見到的範諄、範詡、範諭兄弟。」

王熙鳳頓時就明白過來。賈璉看她臉色,點一點頭道︰「二妹妹的事,大老爺本就得意。又有蔡、陳兩家,再當著齊國公府,哪里肯叫人比下去,落了顏面?更不要說還有林姑父這一重情分在。偏有湊巧的是,這幾家,連上咱們,都是一房里單單止有這一位姑娘。」

王熙鳳一邊听,一邊心底下就盤算起來。一算,果然就如賈璉所說,忍不住叫出來︰「怪道如此!真個一點不錯。」掰了手指一家家數過來,道︰「林妹妹不用說了。靖昌侯府也听說是父母兄弟千嬌萬寵的。範家那一位,早先可是定的平原侯府,結果蔣家弄出那許多事情來,又生生耽擱了這幾年,她家格外心疼貼補,也是自然的道理。偏四家定親的時日挨得又近。這麼著一湊,但凡咱家略薄一點兒,就算章家跟人結親不在乎這些,誰還沒眼楮看,沒嘴巴說?便是往後姊妹妯娌相處起來,也平白弄出了個高下。」

賈璉笑道︰「你後頭的這個話多心。想那章家世代讀書,最是規矩守禮,何至于此?」

鳳姐兒白他一眼,冷笑道︰「你們男人就知道這個。要說規矩,咱們家難道沒一堆規矩,各處的管家女乃女乃們,媽媽、嬸子、男男女女,還不是‘兩只體面眼,一個富貴心’,哪一個好纏的?也是幾十上百年世家來的呢。」

賈璉笑道︰「你便這麼說,我只看見人人都服氣二女乃女乃。」

說得王熙鳳推他一把,自家也笑了。笑罷,方又點頭嘆道︰「二妹妹如今算是有福了。不管大老爺那里怎麼想的,只看這些陪過去的東西,又體面又實惠,比誰家也不差。等真正到了那邊,長輩那里好歹先有太婆婆看顧,妯娌里也有親近姊妹。二妹妹性子又柔順,又不用管家,就嫁的遠些,也無甚可擔心的了。」

賈璉忍不住笑起來︰「女乃女乃今日口氣一味兒弱,往常竟不曾听見你說過這等軟和的話。」便正色向鳳姐兒道︰「你也不用這樣擔心。一大家子的事,誰還不準有個先後,有個不周到處?就退一萬步說,咱們不過兩個小輩,上頭大老爺、老爺,並兩位太太,哪一個說出話來不比咱們有勁?真有為難做不來的,只管討老爺太太們的示下。再不濟,還有老太太呢。總沒得只操練磋磨咱們兩個的道理。」

王熙鳳道︰「話是這樣。只是既委了我們,總該盡心效力。」

賈璉笑道︰「罷,罷,算我全白說。只等著看二女乃女乃的本事便是。」逗得鳳姐兒氣不是笑不是。

正鬧騰間,忽然外頭小丫鬟道︰「鴛鴦姐姐來了。」夫妻兩個急忙起身,收拾了衣服。鴛鴦這才進來。

賈璉便問來意。鴛鴦道︰「老太太打我來跟二爺二女乃女乃說一句話。」旁邊鳳姐兒打了小丫鬟下去,親自拿茶遞與鴛鴦。鴛鴦接了茶,方笑道︰「老太太看到女乃女乃打送去的新的圍屏,勾想起東樓庫房里還鎖著不知道多少樣東西,說白收著總不見天日也可惜。叫二爺二女乃女乃明天一早過去,看著人都收拾檢點出來,有合適哪里擺的就擺哪里,有好的可送人的預備送人。」

賈璉、王熙鳳聞言,都是又驚又喜,互相望一眼,便一齊向鴛鴦道謝。鴛鴦笑道︰「一句話的事。又是我的本分。我且過去了。爺和女乃女乃記著明天趕早,不叫老太太等著便是。」說著,起身便去了。

賈璉見她去了,因忙問鳳姐兒︰「這又是哪一樁緣法?」

王熙鳳垂頭想一想,笑道︰「可真是個巧宗兒了。紫鵑一家子跟林妹妹過去,南京的房子沒合適人看。我跟老太太提了一嘴,老太太就應準了,連她哥哥嫂子一並到那邊院里听差。倒不想這會子便有好處。」

賈璉笑道︰「可見她為人明白。你日常跟她好的,以後怕更多倚仗用到人處。」

鳳姐兒笑嗔道︰「我還不知道這個?」

夫妻兩個又對著賈赦那張單子,分門別類,比對計議一番,說到二更時分方論定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熙鳳起來,見過賈赦邢夫人,便往賈母院中來。請安畢,早有老成的管事在院門上等吩咐,鴛鴦帶了兩個小丫頭各捧一摞冊子相候。賈母笑道︰「知道你們年節下都忙,只是這會子想起來了不動,等年頭忙的事體都過去,又該把這一件想不起來了。」

賈璉笑應了,便走過去料理。鳳姐兒倒不忙,只守著賈母說笑。才說了一會子,王夫人那邊又有人來尋,說有要緊的事辦。賈母笑道︰「你太太如今也不比先前,凡事必定要拉人作臂膀。擱在頭幾年,這點子事體只管做主便是了,問都不用問的。」

王熙鳳笑道︰「都是老太太、太太偏疼我。」

賈母笑道︰「人都一樣的。就像一把刀,每日都用它,就不磨也有鋒芒。撂在那里多少時候不動,起了銹,誰還指望能快的。但也有一個,倘一味盡著明亮使,把鋒芒都使盡了,又不好,用勁不巧折斷了的也有。止你們小人兒家年紀輕,底子厚實,就多磨礪磨礪也不怕的。」

鳳姐兒笑道︰「我不怕——老祖宗在這里護著看著,我就學螃蟹八個腳橫著走也沒人管的。」

說得賈母大笑,道︰「我也不護著你,你快橫著走到你太太那里去。」

恰這時邢夫人走來,路上就听說賈璉、鳳姐兒都在賈母處,又見賈璉帶著人在院子里翻箱子清點東西。邢夫人不免笑著向賈母問一句。賈母道︰「听到說你們忙著清理盤點東西,也勾出我的念頭來。這念頭一出來,就收不住了,夜里也睡不著,仿佛有東西噎在這里一樣。所以一早叫璉兒和鳳丫頭兩個過來,別的不管,先幫我辦了這件事才是。」說得邢夫人一句接口的話都沒有,木站在那里。

賈母又向鳳姐兒說︰「你去太太那里,問問什麼事,不十分要緊的就往後押一押,先回來我這邊料理完了再說。」王熙鳳連忙出去了。旁的人也都慢慢地退出去。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看你近日做事,只當明白了,不想還跟以前一樣。一味怕你老爺,由著他性兒鬧,鬧也不看看辰光。家里這幾件哪一件說出去不是好事,現這樣鬧出來給別人看,難道他不姓賈,不給人當笑話?」

邢夫人滿面通紅,道︰「我也不想這樣。老太太還不知道大老爺的脾性,再不肯听人的話。我只說遲兩天,就老大不高興。況且又不比別的事,說起來也有理,到底只有一個姑娘,又關系著幾家親戚顏面。」

賈母嘆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也不要辯。你老爺什麼心思,誰還不知道?止我素來是個偏心的,更見不得小輩兒作難。璉兒、鳳丫頭就不說,二丫頭在家還有幾天,拿二丫頭當由頭鬧,也虧他做人老子的。你既來了,正巧,你就家去跟你老爺說,他要鬧,等姑娘出了門只管鬧。這幾個月先安生著把眼門前要緊的事都了了,鬧的時候也盡興不是?」

邢夫人一不好回話了,跟賈母兩個人相對悶了半晌。好賴王熙鳳走過來,向賈母笑道︰「已經見過太太,把那邊的事完了。」又向邢夫人道︰「外面人滿世界尋太太呢。說是大老爺有件什麼心愛的物件叫人打了,老爺氣著了,立喊著要攆人賣,請太太快快回去主持。」

賈母、邢夫人听到這個話,都知道必是賈赦屋里的小姨娘惹禍,不知犯了什麼觸到賈赦,不依不饒起來。賈母也是無奈,擺手叫邢夫人便去。邢夫人如蒙大赦,趕緊退下來,待出了賈母院,想起賈赦一貫脾性,不知情形如何,又愁苦起來。

及至自家院中,才知道是兩個才開了臉的丫鬟議論寶玉之病,一個恣意忘形之際,帶出些不好听的言語來,恰好給賈赦外頭回來時撞見。邢夫人略問幾句,知道前後尾,又見賈赦心意甚堅,且正不喜這新上來的兩個輕狂,便順水推船,吩咐打一頓賣出去。賈赦先出了一頓氣,心里倒平和起來,因問邢夫人怎麼晚來。邢夫人期期艾艾,顛三倒四把賈母的話說了,原想著必定又是一通脾氣,不想賈赦竟只笑說一句「到底是老太太」便罷了。弄得邢夫人一糊涂,提心吊膽了好兩天才罷。

再有幾日,便是年節。榮寧二府年事皆備,除夕祭宗祠,正旦進宮朝賀並祝元春千秋,而後會親見友、請吃年酒,不能勝記,且不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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