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回中下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不多時,車便到花園。旁邊早有人上前服侍範氏、洪氏並林黛玉下車,隨即引上花蔭小徑,且行且玩。黛玉放眼看去,就見那園中山壑儼然,石筍成峰,疊石若嶂,其間一帶清流曲折回環,漱滌澗石,挽約花樹。又有一座小巧石橋,導向山子洞天。入口狹仄,曲行十數步,豁然開朗。水光瀲灩,瓊島浮煙,一亭翼然于島上,亭畔一株紫藤蟠旋而上,濃翠若蓋。

範氏因向黛玉笑道︰「往那島上的曲橋就在後頭,此處正看不到。」又說︰「林姑娘小心腳下。這一節卵石粒子大,縫隙也大,走時不留意就硌得腳疼。我早說該尋人修整,別誰跌了崴了才著忙。」

洪氏笑道︰「而今你哥哥嫂子回來,有什麼,只管說。」

範氏道︰「我就怕說是古跡舊居,不好輕y 改動。否則,怎麼拉上你?」

洪氏道︰「你是姑女乃女乃,你怕啥。只是這卵石小道,別的也無礙,就是落雨天穿木屐子,萬一把個齒子陷到縫隙里,就不摔了人,難免撅壞東西。再有,家里有上年紀的,到底還是平整的磚石立瓦,左右一個安心。且跟這園子又相配。」

範氏拍手道︰「果然這樣說好。他們一幫子文人墨客,都愛弄什麼魏晉衣冠,要不防備一跤栽進池子里,那模樣還怎麼看?只好叫小子們來現摩一摩曹家樣了。」

她說得有趣,身後黛玉听了,忍不住就笑起來。一時沿湖而行,只見前面三座連爿的開闊軒榭,里面許多婦人閨秀或立或坐,或倚欄看景,或圍桌吃茶,望見她們三個來,紛紛起身,一齊迎將上來。黛玉看當先一個端莊婦人,穿一件丁香色暗花褙子,雪青的馬面裙門上五彩花卉纏枝連綿,身形微豐,步態雍容,笑容甚是親和——正是賞花會主家、範大太太強氏。這邊範氏忙與她見禮,然後推著洪氏道︰「就是我那妹子,章家的大女乃女乃。雖比我小兩歲,在常州,竟是照顧我的多。我臉皮厚,索性認了親,也混自己一個心安理得。」

範氏話一出口,洪氏就直笑說姐姐又說反了,並與強氏廝認相見。強氏笑道︰「可見是真投緣。早就听滿口說好,今日請來,可算見著了。我家這小姑女乃女乃是個瘋的,章太太可忍耐,也幫忙約束著,安我們的心。」說得幾人一齊大笑。

強氏又看林黛玉,訝道︰「好精致女孩!可是章太太家千金?」

範氏笑起來,道︰「昨兒才說過,嫂子怎就給忘了?」便告s 身份。洪氏也笑說︰「是我家大爺表佷女兒。」這廂一邊說,一邊林黛玉早上前行禮。強氏笑道︰「哎呀呀,可是我記性不如前了。果然是林鹽政的千金。我以前就听說林大人豐神俊逸,文采英華。如今見了她,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又向黛玉說︰「先前我們閑話,听說林大人前陣子病著,虧得是女兒還家侍奉,孝心虔誠,方有人到病愈。林姑娘也總算可以舒散些。這邊還商議幾時往你家去,或邀著一道兒玩耍。我就仗著今日主家的便宜,先請一請林姑娘可好?」

強氏一言未竟,身後幾位婦人俱已上前。就有一位年紀最長的笑道︰「範太太打的好算盤,幸而我們幾個跟得緊。今日你雖是主家,揚州地面上,難道不要讓我為先?」這邊範氏就告s 林黛玉,說話的人正是廣陵書院山長任白石之妻惠夫人,身旁跟的是其幼子新婦唐氏;又有東海郡伯張昶之妻祝夫人及媳韋氏,揚州知府丁濤之妻周氏。眾人見黛玉行禮言對,趨折有度,風儀從容,不禁都交口贊嘆,稱「不愧是探花之女、勛侯之後」,一面就叫自家的女孩兒速上前相見。

于是丫鬟們簇擁著幾個女孩兒過來。黛玉一一看去︰打頭一個粉色衣裙,年紀在十六、七歲,身材長挑,眉目清秀,縴縴文質,菊韻蘭馨,乃是任白石長孫女任琴;一個穿煙綠色褙子、月白撒花褶裙,也在十六、七歲,身材玲瓏,杏眼櫻唇,落落風姿,桃笑李妍,乃是丁濤幼女丁荔蓉;再兩個穿著一樣服飾,都是金色撒花緞面對襟褙子並米黃繡折枝花卉馬面裙,身量仿佛、形容肖似,年紀也一般的十四、五歲,卻是東海郡伯的兩個女兒張娟、張婧。最末一個年紀最長,穿一領杏色底子撒花交領長襖與白色紗裙,顏色素淡,情態溫敦,則是範小姐舒雯。幾人都來與黛玉廝認說話。

旁邊範氏看幾眼,就問範舒雯︰「怎不見穎兒?」

範舒雯道︰「穎妹妹嫌悶坐著熱,才剛到園子里松散去了。身邊有丫鬟嬤嬤們跟著。說稍稍走一走便來。我已經叫人去尋,姑媽放心。」

範氏笑笑點頭,說︰「我自然放心。」範舒雯這才重新走到林黛玉身側。一會兒各各見禮畢,就一道擁著往水榭里去了。

這廂強氏也邀眾人還到檐廊遮蔽下坐。眾人回轉。洪氏落一步與範氏並行,拿眼楮示意前頭東海郡伯祝夫人。範氏會意,遂壓低了聲與她道︰「才剛忘了跟你說,便是隨任家太太一道來的。我也不知我叔父並堂兄與他家怎樣,我家老爺這邊卻是沒什麼來往。倒是她方才那麼一會兒就打量你幾次,莫不是你家與東海郡伯府有些瓜葛?」

說話間兩人落座,這才見眾人皆注目她兩個。強氏就向範氏笑道︰「知道你們姐兒倆投緣,可也不用這般要好。在常州時往來還嫌不夠,這會兒一樣的霸著,看得我們吃味兒你才算高興不成?」

範氏道︰「嫂子還不知道我?打小便巴著做人姐姐,偏一輩兒里年紀最小,總不能稱心。好容易現在有個合意的妹子,自然得照拂疼愛,過足了姐姐的癮頭才是。」又向上座任白石之妻惠夫人與知府丁濤之妻周太太道︰「看,兩位老夫人那邊也點頭,就是贊同了我的話呢。」

這邊周太太果然含笑點頭。倒是惠夫人,原本正低了頭喝茶,听見這話就說︰「理是有理,只是你一個四十望五十、做了外祖母的人,這話說出來就不怕肉麻發噱。再一個,既然疼愛你這章家妹子,原就要帶著與別人說話,倘都讓你一人同她講完了,別人豈不是不得見她的好?還該你嫂子說的是。」一面指著東海郡伯之妻祝夫人向洪氏道︰「我想旁人你也都認得,只這個該是頭回見——是我娘家外甥女兒,她的娘家、婆家兩邊早先都有女兒給到儀真洪家,說來你兩個可算不著外人,正好親相。」

範氏听了,臉上就露出訝色來。洪氏卻是笑嘻嘻同祝夫人再問了好,又細細敘議親戚遠近,幾句話後,兩個果然便以姐妹相稱,連祝夫人之媳韋氏也重新以晚輩禮見過。祝夫人轉向強氏謝道︰「虧了你的賞花會。不然,雖同在揚州也錯過了親戚,豈不是可惜了的!」

強氏笑道︰「這麼說,果然是額外之喜。不如這就讓把席面酒肴送過來,一則賞花助興,二則也為你兩個賀喜,三則吃喝畢了,姑娘們也不必再拘在這里,要逛園子看景的隨心意去,就當消食了。如此可使得?」

眾人听說,都稱「妙極」。強氏就吩咐下去,一邊又讓把那兩品異種蓮花挪到水榭前視野最佳處。原來那兩品異種蓮花分別養在四五只口徑三尺來寬的大缸中,大缸又全身浸在水里,外頭扎了一圈浮膘氣囊,使沿口恰與水面齊平,漂漂浮浮,不與地底相接。大缸口上又有一周銅鐵絲絞的絆索,強氏一句吩咐,這邊就有僕婦拿頭上帶鉤子的竹竿往那索扣眼兒里一勾,輕輕巧巧地將大缸挪到水榭跟前一字兒排開。眾人不少看得稀奇。丁知府夫人周氏問︰「這是有意緩緩地置換缸水?」

強氏道︰「正是。這花隨我家幾年,就用這個法子,省了水土不服,又給水面添了景致。」

惠夫人道︰「不錯。你這園子水面大,雖有那邊一片的荷花紅菱,同這里多少有些距離,就缺了近景,觀魚也少了那‘魚戲蓮葉間’的趣味。現在這麼一弄,可算一點都無瑕了!」

強氏笑著謝了夸獎,招呼眾人起身到近前細觀,又叫丫鬟們︰「請那邊姑娘們也都來看。」

于是這邊範舒雯、任琴、丁荔蓉、張娟、張婧、林黛玉一齊起身,移步近水,賞看蓮花。那蓮花果然不愧異種之名︰葉片渾圓,濃翠潤澤,上面一根根葉脈或淡紫、或淺金,分毫畢清,就像是用筆細細描畫上去似的;花朵紅、粉、黃、白都有,但最奇的莫過花花並蒂,且並蒂的兩朵花色既不相同,大小也略有差別,相依相靠,隨波浮搖,別樣生姿。

眾閨秀看過,都贊了一回。丁荔蓉就說︰「旁的花並蒂的也不罕有,這並蒂睡蓮卻是頭一回見,更是這麼許多同時在眼前,真叫人大開眼界。」

任琴笑道︰「正是呢。我看到書上說,睡蓮並蒂,豈止萬里挑一,就十萬朵里也未必能得上一二。可見我們的眼福。也真虧範姐姐家里既得此異種,又養得經心。眼前有這許多,怕是要花費好些年工夫吧?」

範舒雯聞言含笑,正要說話,旁邊早有人脆生生接口——卻是張婧,只听她道︰「要論並蒂異種,其實也不難。就如那牡丹、菊花,凡要淡綠、墨紫之類少見花色,最初就往當年盛開花朵里專挑顏色相近的,別闢出地方分株牽枝地培育,等來年開花,再挑那顏色更近更合意的——如此五六、七八年下來,漸漸地趨近,花色總能遂心。到這旁的花木上頭,凡異種,譬如什麼重瓣、並蒂、多子,也都只要得了這母樹的植株或種籽,便是一樣的培育。我們在家無事就愛侍弄花草,一時倒不覺得格外稀奇。姐姐說可是?」末一句卻是對她自家姐妹說的。

張娟笑罵︰「你瞎說什麼?咱們自家胡亂玩的花草,哪里好與範姐姐家這些比?且沒听任家姐姐說,並蒂睡蓮十萬里挑一,可不是尋常荷花之類,能叫你時常得見。」說著轉向範舒雯,道︰「我妹子年紀小,見識不到,偏偏心思直白,嘴上更沒個把門。還請姐姐千萬包涵。」說著就行下禮去。

範舒雯忙道︰「值什麼,快別這樣說。」拉了張娟,一面又笑著說︰「其實張二妹妹說的,正是一般道理。人家里的這些花花草草,原是人按著各自的心意培養生長,不過種類不同,所用的時日有異,追根究底都是一樣的。說來這蓮花也就是讓我家趕巧得了,後頭的工夫,但凡愛它的人家誰又用心不到呢?倒是兩位妹妹愛養花弄草,又通曉草植習性、培育法門,才是真正難得。若不嫌棄,我家有這睡蓮的種子,送與妹妹一些,如何?」

張娟忙道謝,就要推辭。張婧卻道︰「這敢情好。多謝。若果真養出來,一定告s 範姐姐。正好徐州與揚州也不遠——」

一語未了,這邊林黛玉突然出聲,問︰「咦,那蘆葦叢後面是什麼?」一邊就用手去指。眾人忙都看去,果然靠湖邊疊石的一帶蘆葦叢正搖晃不定,上頭群鳥亂飛。下一刻,蘆葦朝兩邊一分,溜出一只無蓬的小船來。船頭一個女人拿了長長的青竹竿子撐開水路,後面坐一個淡紫色衣衫的少女,拿絹扇擋住太陽,手腕上鐲子明晃晃耀著光。黛玉心里正好奇是誰,就听範舒雯低聲罵一句︰「好丫頭,真個會玩兒的。」然後抬頭向自己笑道︰「是顧姑媽家表妹——方才正巧走開了,你沒見著。」林黛玉便知這少女就是顧穎,一邊跟範舒雯點頭答說知道,一邊與她移步到水榭邊。

這廂範氏、強氏、洪氏等也都驚動了,紛紛近前,看顧穎小船到岸,一齊催著丫鬟僕婦小心接上來。範氏劈頭就問︰「怎麼弄了這個出來?這兒池水又不淺,萬一有什麼,豈是玩兒的!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沒個輕重。」

強氏也說︰「正是呢,池子盡有幾處深的地方。雖今日沒風,小船到底不大穩,搖搖晃晃多叫人懸心?真要玩,只叫她們劃一條大船去,上頭有艙有蓋有遮擋,也不必你舉著胳膊手疼。快叫我看看,臉上手上可曬壞不曾?」口中說著,只管拉過顧穎來仔細瞧。

顧穎道︰「並不是貪玩,是我走著腳軟,正懶得再繞一圈回來,就看到那邊岸邊系了這船,便坐了從湖中間過來。幾步路的光景,並不曾曬著,舅媽放心。」

強氏這才松手,道︰「幸而時辰頭兒短,不然,立時押回房里找清熱祛暑的膏藥來搽。」

這邊洪氏向顧穎招招手︰「穎兒過來。問你,坐船在湖上,可愜意麼?我正想著這幾天要游湖,先問一句。」

顧穎忙依過去,先喜笑著叫一聲「姨媽」,方說︰「正是愜意呢。風吹著又舒服。姨媽也要去游湖?要去哪里?也帶上我去,好不好?」

範氏罵道︰「哪有這樣連串兒話問長輩的?見了面也不行禮,就猴上身了——真是越大越沒規矩!」

顧穎被說得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洪氏向範氏笑道︰「她還小呢,罵什麼?」摟著顧穎道︰「別怕,你娘也就只這兩句話。方才你溜哪里玩兒去了?我沒見著你,還擔心又病著,在屋里不得出來。」

顧穎忙道︰「是我自己悶了就各處走走。沒想到錯過了迎接姨媽,還叫姨媽擔心,真是該死。」說著認認真真向洪氏行禮,然後看林黛玉,嘴里問︰「這位姐姐是?」

話音未落,這邊範氏就笑道︰「果然越大越呆,這幾天多少遍念在口里的,見了面反倒不認識了?——自然是你姨媽的表佷女兒,你該喊‘林姐姐’的。」

顧穎听了,忙跟林黛玉相互拜見,又再到眾夫人、太太跟前行禮。範氏也隨後告罪。惠夫人笑道︰「你還說她呆,我看明明是最聰明的一個人兒——先前人多,又要一撥撥地行禮、又要說話湊趣地勞累,她正好躲開了去;如今這邊擺飯了,她就回來。可不是時辰點兒掐得剛剛好?」眾人听了,都是一陣大笑。

強氏看著人都齊整,于是吩咐水榭外頭等的丫鬟僕婦們進來擺飯。其他席次也平常,只讓東海郡伯祝夫人挨著洪氏坐了,再旁是知府夫人周氏。這邊姑娘們的一桌,則是範舒雯主位,顧穎陪席,主賓位原都請黛玉坐,黛玉不肯,執意按長幼序次坐了,恰與顧穎挨著。顧穎便湊向黛玉,說︰「听說林姐姐的父親近日身子終于大安,這里就跟姐姐道個喜。」林黛玉忙笑著謝過。兩人又稍說幾句,這才一齊動箸。

一時用飯畢,強氏等引著眾人往園中疊翠山房去吃茶。這邊姑娘們也紛紛跟去。獨顧穎拉住黛玉,道︰「那邊為的有一帶清溪,背後成片的竹子,左右又有許多芭蕉,所以叫疊翠。論景致,雖不壞,卻也非格外別致。且此時人都擠去,呼啦啦的一大群,站腳地方也沒個。不如我們去湖對過假山下面紫藤蔭里,旁邊有瀑布,還有五彩石的池子,又清靜又好看,坐著才叫愜意呢。」

黛玉听了猶豫,就看洪氏。這邊眾人都已走出了十數步,洪氏與範氏、祝夫人幾個因說話綴後,此時也恰正回頭看她兩個。範氏一眼見她兩個似不想動,就笑道︰「我曉得了,定是我家那個又作怪。偏偏還拉上林姑娘。」

洪氏道︰「她兩個年紀最小,一樣的天真爛漫,也無怪這樣投緣。倒是祝姐姐家的一雙千金,大姑娘才不過是將笄之年,卻顯著十分沉穩,能夠與幾位稍大些的姑娘說話融洽——可見祝姐姐的家教。」

祝夫人笑道︰「妹妹夸得過了。她外頭看著不壞,實地里還是小孩子家。」

三個說著就招顧穎、黛玉兩人過來。听顧穎說了主意,祝夫人笑道︰「本來飯後走動,也就是為的消食,兩個丫頭有別的去處,不跟我們一道兒,其實無妨。我看顧太太就應了她們,只叫人跟住了就是。」

洪氏也道︰「難得頭回見就這樣投緣,正不必拘得緊了。左右不出這園子,再不怕的。」

範氏聞言,就向顧穎笑道︰「罷了,且遂了你的意。只是當心水邊,更不許再弄什麼船!」繼而向黛玉說︰「還要煩勞林姑娘,千萬別縱了她。」又吩咐丫鬟嬤嬤們一定跟緊看牢,有什麼事立刻到翠峰山房來報。

這顧穎既得著準許,立即拉著黛玉,興沖沖就往湖那邊去了。恰林黛玉跟洪氏來得也遲,並未覽看過這半邊園子,一路遭逢景致,顧穎便與她逐次細細講來。不一時,到那高峽疊落、曲江回環之處,就听顧穎嘆氣道︰「我明明是在蜀中大的,偏多病,從未見巫山行雲、玉壘伏龍。竟是到這里,才借著眼前去猜想那般江山奇景。想起來真是十分玩笑。」

黛玉不禁問︰「妹妹小時身子不好?」

顧穎道︰「家里都說是藥培著長大的。所以雖跟著父母經過許多地方,其實多半不知不識。方才說的那些,也是比照著書上假充的見識。林姐姐還請勿見怪。」

黛玉道︰「書上的文字,還不是別人見識了記下來,如何就要見怪?而且我們是一樣的,一生並未出得幾次門。所以在京時別人問江南景致,能說的,不過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至于煙柳畫橋之類,也是隨身的一些畫兒上看得最真切,每次拿它胡亂應對,心里實在發虛得緊。」

顧穎听了,忍不住笑起來,說︰「我看姐姐臉上並無一點心虛。」一面說,一面拉著黛玉,踏那水面上一串兒凸出的疊石,抄近路到假山底下。從山子洞里一彎一轉,果然就是一架紫藤濃蔭茂密,架下一張小小石桌,旁邊卻是藤蔓彎曲盤結成兩張座椅的模樣,表皮處油亮平滑,顯是常有人坐的。黛玉又驚又喜,道︰「果然有趣。」又說︰「這一處設計,可見用心。」

顧穎已經往其中一張藤椅中坐下,見她喜歡,笑道︰「怎樣?我那日見了,立時就愛上了。往這里一坐,又乘風涼,又听水的清響聲,跟神仙也沒個兩樣!」說到此處,突然想到什麼,當時跳起來,拉了黛玉就往旁邊的瀑布近去,指著那水流下的石潭子道︰「哎呀,說到好,還必得有這里。雖沒有魚,但你看那水里樹葉枝子的投影,可不正是許多魚在游麼?襯著這一潭五彩石子再活絡好看也沒有!我就看一整日也再不會膩的。我已經想定了,以後每回來,都要在這里坐上半日;不然,就實在辜負這等好景致了。」

黛玉正縱目極覽,聞听這話連連點頭。兩個也不再多說,各自賞玩景致,隨即就往那兩張藤椅中安坐——這黛玉原本是個閨閣閑雅的,只是心細如發,又常日多思;此番為探父病自京城還家,湯藥奉承,一番勞損亦未盡復;且今日又是頭回出門作客,秉著母親生前教導,不肯多行一步、多說一句,然而既留意周遭人情應對,便是一樣費心耗神。不意顧穎將她一路拉到這里來,靜坐著看那濃蔭淡翠,听那風激水響,不上一會兒工夫,就覺身心都清透干淨了。想到此處,陡然倒又是一驚,只是轉頭向顧穎看去,卻見她索性閉了眼楮,將整個身子都軟倒在藤蔓上,這等的恣意情態,教黛玉不禁又是稀奇又是好笑,也情知自己多心,不免就有幾分歉意。待開口說話,又怕驚了顧穎,不想突然就听身後有人拍手道︰「好哇!原來你們倒在這里偷閑!可算教我逮著啦!」

黛玉猛听到人聲,唬了一大跳,急轉過頭,只見範舒雯、丁荔蓉並張氏姐妹兩個一齊從山子洞里轉出來;又听這邊嘩啦一聲,卻是顧穎也受了驚,偏前頭坐得不像樣,才一動,竟整個身子從藤椅上滑下來。黛玉慌得去拉,一時只鬧了個手忙腳亂,教這來的一眾都忍不住笑起來。末了還是範舒雯趕上前,將兩個一並扶直站穩,方笑道︰「你們兩個倒會找地方。只是撇了我們,著實不該。如今這番狼b i,也算是一報還一報。我們笑過,你們也免了罪。」帶著眾人又是一陣說笑。

顧穎方才問︰「你們怎麼過來了?也不先出個聲,成心嚇人。害我頭發都跌亂了。」一面就隨手抿一抿自己的鬢角。林黛玉見她獨自不能理順,走過去伸手替她籠了。顧穎任她弄好,笑著謝了,又轉向自家表姐,道︰「你們嚇我就罷了。要是驚壞了林姐姐,該怎麼樣?」

範舒雯听了,忙問黛玉。黛玉只說無礙。顧穎急得飛眼色與她,不想旁邊張婧笑道︰「哪里就能嚇到了呢?林姑娘又不是紙糊的人。」說著就在四下亂轉,隨意觀看,又拉著任、丁兩人看那飛瀑石潭,問範舒雯︰「這潭子里頭的五彩石子兒,難道是專門挑的南京的雨花石?」範舒雯見詢,只得向黛玉笑一笑,就到她幾個跟前去了。

眾人賞看了一會子,便有丫鬟嬤嬤們前來相請。原來是翠峰山房那邊眾人吃茶畢,又閑話幾句,就有人提y 抹骨牌。範大太太強氏順勢邀還回正屋花廳去,于是派人來請姑娘們同回。眾人不敢耽擱,一齊還到水榭處,又與強氏等在園門口會齊,各乘軟轎小車往上房去。

待到上房,強氏、惠夫人、祝夫人、洪氏開一局,範氏、周太太、唐氏、韋氏也開一局。姑娘們這邊,則是範舒雯、任琴趕圍棋作耍,旁人觀棋。因範舒雯手談慣例都要錄譜,顧穎就讓另取一張棋枰並棋子,照樣兒擺出,又看著小丫鬟在她釘的專門的冊子上一步步都記好。那知府小姐丁荔蓉見黛玉看得頗為出神,便問︰「林姑娘善棋?」

黛玉道︰「就知道些皮毛。因我外祖母家二表姐喜歡,閑來無事便照著棋譜打上幾局,我在旁看過。只是眼前這局,就不是我能懂的了。」

丁荔蓉笑道︰「我才學了半年,也不大懂,想是棋力差得太遠的緣故。只是偏有個愛下棋的癮頭。不知林姑娘可肯賜教一局?」

黛玉忙謙說不敢當賜教語,一邊就請顧穎命再取棋盤來。這黛玉天生聰慧,雖在黑白之道上不甚用心,但賈府中與三春、寶玉、寶釵、湘雲等對弈,每每便有妙手,盤中計算起來也細心敏捷。而丁荔蓉形容明媚,言談爽朗,棋盤上也大開大闔,竟是一派驍勇善斗的氣勢。兩人棋力或不如範、任,盤面上你來我往,卻也十分精彩好看。不多一會兒,那邊顧穎就撇了自家表姐的棋局來看。張娟、張婧也在兩局之間來來回回。到她兩個盤終,那邊範舒雯、任琴都已湊過來看︰卻是她兩個勝負已分,任琴小勝一子。數這邊一局,則是丁荔蓉贏了兩子。丁荔蓉直笑說痛快,又約黛玉下回再戰。

她這邊說笑愉快,那邊強氏等牌局也畢,紛紛過來問玩得可好。也有如惠夫人、周太太、範氏等懂圍棋的,趁便就點評一回棋譜。洪氏卻是不會下棋,只看著黛玉笑,嘴里說︰「難得玩得這樣高興。林丫頭就該常笑,笑起來模樣才最好。」說得眾人都看黛玉。黛玉當時紅了臉,藏在她身後不肯出來。

又吃過一回茶、用幾樣點心,眾人就向強氏告辭,彼此約定再作聚會,方才道了擾各自登車轎回府。這邊章回也早接到傳報,已到範府相候,卻是範承佺親自帶了兩個子佷在外頭正廳上說話用茶,此刻听說內院已經起身,急忙趕往轎廳外相候。強氏、範氏親送洪氏及林黛玉到轎廳上,娘兒們幾個站著說了一回話,才看著她兩個登車,又再三吩咐僕婦及管事跟車送到林府方罷。

洪氏此時才細問黛玉這一日經歷,女孩子們間各種言語對答。黛玉便將賞蓮、听瀑、對弈幾樁一樣一樣講給洪氏听,評說道︰「範家姐姐溫敦大度,任姐姐敏捷淵博,丁姐姐豪爽,顧妹妹靈透——與她們一比,就不禁自慚形穢了呢。」

洪氏笑道︰「你自慚什麼?只怕她們那邊才正這樣想你呢。」又問︰「我看任家和張家幾位姑娘說話也多。她幾個怎樣?」

黛玉道︰「任家姐姐談吐,是極淵博敏捷的。張家大姑娘斯文守禮,二姑娘則是個率直性子。看她姐妹相處,彼此回護,卻是教人直生羨慕。」

洪氏點頭,摟了她在懷,說︰「可憐的,又觸起你沒個親生姊妹兄弟的心事了?偏生老天爺這樣安排。只是你羨慕別人,別人或還要反過來羨慕眼饞你,玉兒可還知道?」見林黛玉搖頭,洪氏笑道︰「你爹爹如珠似寶地疼你,這一樁,難道不值得人羨慕?可見老天爺到底公平,這塊兒缺了,那邊必定給補上。何況玉兒你父母兩邊都有表兄弟姊妹,說起來就更不至于孤單了。」

黛玉听著,怔怔點頭,人就倚在洪氏身上,並不著急起來。洪氏也不多說,只照樣摟著她,更用手一下一下撫她鬢發。兩人就坐听這車聲粼粼,各自恍惚,一時不知行到何處。忽而章回在車外發聲,說︰「我叫稍繞了一點路程,外頭就是翠萍居。我去買兩籠點心給母親和表妹,盞茶工夫便回。」

洪氏答應一聲,听他下馬跑去了,就向黛玉笑道︰「虧得他還記著這一茬。我都忘得精光。」又叫過跟的管事媽媽來,吩咐拿二、三十錢去湖邊,隨意買些新鮮的蓮蓬、菱角、荷葉來,家去有用。黛玉不免好奇,問︰「嬸娘要供取香麼?家里也有這些。若買來做零嘴吃,似乎又不夠?」

洪氏笑道︰「吃倒是買來吃的,只不給人用,給你叔叔隨身的那兩只蟈蟈和蛐蛐兒吃。你不知道那嗦東西,偏要活水里生長的菱角、蓮蓬,還有荷葉熬的水吃著,那叫聲才好听。家里那些荷花固然多也好,只是都養在缸里,才吃了兩天,你叔叔就說聲音大不對。但若問我,卻是半點兒差別都听不出來的。」

少時,章回等買了東西返回。車馬重新啟程,不多會兒就到鹽政府。這邊林如海、章望表兄弟早在正廳上相候。林如海見黛玉微顯倦容,卻是眉舒目展,一雙眼楮光彩明亮,頓時放心。直叫兩人快別多禮,一面笑道︰「可算家來了。且去換衣服,回頭一起吃晚飯。等晚飯後,再慢慢說今日情形。」洪氏、黛玉都笑應著去了。其後晚飯、閑話諸事,一如林海所言,暫且不提。

卻說這邊範府。送別了眾賓客,強氏自命人收拾屋子、整理東西。範氏則打發了顧穎,一路跟範丞佺到屋中。範丞佺就知堂妹必定有話要說,讓丫鬟奉了茶,就叫眾人暫都退下,非要事不得打擾,這才開口相問。欲知範氏兄妹說了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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