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一定

烏雲翻滾下雨霧彌漫,環觀玉闕城以及四周群峰;似霧像雨,像雨似霧的漫天小雨攜風而落,絲絲縷縷纏綿不斷。

可彌漫天地之間沒有清新,只有陰沉和悲涼。

眾目睽睽之下,這一記耳光清脆響亮,在慢慢減弱的風雨聲中格外刺耳。盈盈手落之時,蕭石竹的左臉頰上已然多了五道赤紅的指痕,讓他被冰冷雨水不斷拍打下的臉頰頓時一陣火熱。

鬼母沒有拉著盈盈,也沒安慰蕭石竹,她知道此時盈盈需要發泄,也知道她的夫君是做大事的鬼,這一記耳光絕不會計較。

而蕭石竹則趕忙抬手,攔住了沖上來要逮捕盈盈的衛兵們後,直視著面有失望的盈盈,再次真誠地道歉︰「對不起!」。

盈盈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流淚間繼而瞪著蕭石竹。眼中含著的除了怨卻沒有絲毫的恨,還有淡淡的失望,令蕭石竹每每看上一眼,胸口下都會泛起一陣誅心的痛。

哪怕盈盈眼中滿是痛恨,也比這失望中帶怨的目光要舒坦很多。

而在蕭石竹眼中涌起的,只有自責和愧疚。

兩鬼就這般對視許久後,盈盈才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抬回素天居。」後,不再多言。

蕭石竹點了點頭,默不作聲的扛著步輦往城中而去。

那些百姓們紛紛讓道之余,在步輦經過自己面前之時,紛紛面朝步輦立正後,彎腰垂首對著步輦上的小思深深鞠躬。

目視著蕭石竹和步輦進了城門的一瞬,盈盈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蕭石竹已經在玉闕宮的絕香苑里,躺了三天。這三天以來,他除了吃飯入廁,就一直躺在那張玉石制成的大床上,看著床頂的帳幔愣愣出神。

整整三天,他沒有過問北方的防御情況以及南方的戰事,也沒有去接見投誠的黑白無常,更沒有親自審問一直關押在密牢之中受盡酷刑,已是奄奄一息的綠珠綠蘿。

他就在床上擺出一個大字,這麼靜靜的躺著。

早被巫小灰派士兵跟隨著補給船送回來的大花,也臥在床邊地上;似乎是受到了主人情緒的影響,此時滿臉都是無精打采。

過了午時後,下了朝的鬼母走了進來,示意伺候在一邊的宮人退下後,坐到了床沿上,注視著眉宇間還掛著自責的蕭石竹,輕嘆一聲後柔聲細語道︰「今天是小思下葬的日子,你去嗎?」。

這幾日丈夫的頹廢她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上,她想要寬慰一下好像失了魂的蕭石竹,但對方卻不想和她說話,總是雙唇緊閉默不作聲。

如今蕭石竹也依舊沒有搭話,只是繼續緊盯著帳幔愣愣出神。

「我真的是神之子嗎?」直到鬼母等待片刻後,他才緩緩地答非所問到。

「你當然是。」不明其理的鬼母心頭一喜,毫不猶豫的肯定一答,喜的是蕭石竹終于開口了;但眼中依舊有一絲困惑一閃而過,只因不知蕭石竹為何忽然這麼問。

「呵呵,是嗎?」蕭石竹苦澀的笑笑,用無力的語氣,嘶啞著道︰「可我連一個孩子都救不了,也配做神之子嗎?她才十二,一個都沒成年,還未看遍這花花世界的小女鬼。」。說話間,掛在眉心的自責又重了幾分。

殺鬼無數,經歷的生死也無數的蕭石竹竭力抑止自己的感情,但無可奈何。胸腔中的自責,化為無限的悲切,讓他喘不過氣來。

小思幾乎沒怎麼跟他說過話,這孩子像極了把她撫養長大的盈盈,平日子和不熟的鬼相見後話少得可憐。但就是這麼一個完全談不上交情的小女鬼,卻在關鍵時候付出了自己生命救活了蕭石竹,這才是他自責的根源。

而這種自責,已然深入了他的骨髓。

「是啊,多好的孩子。」鬼母也稍加思索後悠悠感嘆,頓了頓聲又道︰「但她救活你,就是讓你去完成神之子的使命。以其說她死了,不如說她活在了你的這兒。」,說到此,抬手伸出食指指了指蕭石竹的胸口。

「魏老,金剛,巫支祁,還有很多很多為九幽國和冥界和平而戰死的鬼們,有名有姓的,無名無姓的不都活在了這兒嗎?」鬼母注視著蕭石竹終于朝她移來的目光,四目相對時又道︰「他們也都活在了我們的心里。」。

「他們希望看到的世界,還需要你去開創,那是一個沒有戰亂和歧視,沒有壓迫和草菅鬼命,各鬼族團結一致的世界。而不是想看到一個頹廢的君主,躺在床榻上無所作為。」鬼母拉起了蕭石竹的手,輕輕說著︰「我想小思這孩子,也不希望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這一番話讓蕭石竹渾身一震。他猛然想起了小思臨終前,在意識里跟他說的那些話。話不多,卻在他耳邊不斷的重復縈繞,久久不散。

是的,說這些話的時候小思眼中滿是期待,她期待的世界就是鬼母話里的那種世界。

幾息過後,他快速爬了起來,躍下床後赤腳往屋外大步流星而去。

「你去哪兒?」帶著大花追上來的鬼母急聲問到。

「素天居。」蕭石竹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邊走邊說道︰「我要去親手埋了小思和我的頹廢。」。

兩三刻之後,他和鬼母一起來到了素天居門前。蕭石竹停下來了腳步,站在兩邊雕刻著人身蛇尾的古神雕塑,尚且還披掛著白綾和靈幡的大門邊,愣了愣後還是拔腿邁過門檻。

在朝三品以上官員都已到齊,面露肅容地齊齊排列在院中。諸鬼沒有哭泣,唯有眼中皆是含著滿滿的遺憾和悲切。

清風吹拂下,蕭石竹在他們的點頭間的注視下,默然緩步走到了素天居高塔西面的空地上,就見盈盈率領著素天居全體弟子,身著素衣立在了那兒,連蕭茯苓也在其中。

空地上那株高大的老榕樹下,挖好了一個長形的深坑。院中飼養著的梅花鹿,不斷發出陣陣悲鳴,此起彼伏于素天居上空。

小思的體魄已經再次整理過,裝進了一口由賴月綺親自打造的幫底皆厚三寸的檀木棺槨之中。棺蓋尚未蓋上,探頭便可見小思平躺與棺中,雙手橫在胸前,十指交叉相扣著,蒼白的臉上依然是那麼的安詳,寧靜。

她那若有似無翹起的嘴角,讓她看上去沒有任何一絲痛苦,反似露出了一絲欣慰笑容。

蕭石竹默默地拿過一個素天居弟子手中的錘子和棺材釘,在蓋棺之後,又默默地幫小思一顆接著一顆的頂上棺釘。

接下來就是入土,填土,立碑等事。整個流程走下來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期間蕭石竹依舊沉默。

最後的道別,在玉闕宮的宮廷樂師們演奏的哀樂和鹿兒們的悲鳴中,有條不絮的進行起來,大臣們一一到了墓碑之前鞠躬道別了小思後,出了素天居各忙各的去了。

不一會的功夫,偌大的素天居院落里,就只剩下了蕭石竹,蕭茯苓,盈盈,賴月綺和鬼母他們五鬼。素天居的其他弟子們,也回到了高塔中去哭泣去了。

「你知道小思是藥鬼,但你知道她是在奴隸市場長大的嗎?」沉默許久後,盈盈輕撫著賴月綺為小思精心雕琢的石碑,就像往日輕撫小思的頭一樣;長嘆過後,她對蕭石竹用沙啞著聲音說到︰「她的父母在把她生下的第三天,就被賣到了酆都,成了酆都大帝的補品和養生藥。至于是生吞還是活剝,蒸煮還是油炸,就不了了之了。」。

山風呼嘯,吹得小思墳上那株榕樹嘩嘩作響。幾片落葉在風中旋轉,最終還是落在了小思的墳頭。

沒有鬼吱聲,只是靜靜的立在原地,听著盈盈那沙啞著聲音的述說。

「奴隸主們,用獸魂的女乃水把她養活,準備等她長大後,賣一個好價錢。但她三歲那年,我正路過奴隸市場買下了她,其實我也有私心。當時是為了以防共工有個什麼萬一,好用小思救活共工。」滿臉寫著愧疚的盈盈,微微垂下頭去,哽咽一聲︰「所以我私下教了她續魂醫陣之術,也是有私心的。」。

盈盈身上的白色衣裙隨風搖曳了幾下,微微顫抖著的手攥緊了靈蛇長杖。

「但我沒對小思隱瞞她是藥鬼一事,我還告訴了她,她是為了救一個值得去救的鬼而存在的。小思很開心,她說她知道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那年她才三歲。」盈盈的語氣忽然平緩了許多,背對著蕭石竹他們的臉上,閃過一絲欣慰和自豪︰「她是很懂事的。」。

「而且當她知道大王你在國中,全面取消奴隸市場和奴隸交易時,小思很快樂。」頓了頓聲,盈盈抬手拍了拍小思墳碑的碑頭,重重一吸鼻子︰「她說,她在有生之年見到了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人魂男鬼,雖然這個人魂也是個劊子手,殺鬼無數雙手沾滿了鬼血,但這個人魂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是改變了冥界不少鬼的悲苦命運。」。

「小思打心底佩服你,她也從未把你當成大王看待;而是當成了父親,伯伯或是兄長,視你如親人所以才會救你。所以也才會在當你把茯苓送來素天居時,主動擔任起了照顧茯苓的責任。」盈盈轉身,用她那睜眼瞎的赤紅雙眸,望著面帶自責的蕭石竹,好似看穿了對方心中的心結一樣,一字一頓的道︰「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無所作為的縮在宮中。」。

「小思救你,還因為你能救更多鬼,這是她做不到的,也是她希望你盡全力去做到的;北方酆都大帝隨時會反撲,南方戰事尚未平息,大王你還有很多比窩在寢宮里的事值得去做。」盈盈杵杖緩步前行,朝著高塔那邊而去,嘴里輕輕的說著︰「我的徒弟已經奉獻了生命,就別讓她的遺願再落空了。」。

話音才落,盈盈的身影已消失在院落之中。

「嗯。」蕭石竹注視著小思的墓碑,重重的點了點頭。本還掛在眉宇間的自責,此時已經煙消雲散。

「安心躺著吧,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蕭石竹踏前一步,于清風中伸出手去,撫模著齊腰的冰冷石碑,望著那碑上蒼勁有力的刻字,鄭重其事的道︰「一定開創一個和現在不一樣的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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