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橘生南山林

人間青綠,雜花生樹,她倚在他懷中。彼時孟夏,山間卻白雪其霏。待他思索此禍端,該是如何時,听見她淡淡語氣,  緩慢道,「戲本子說過的夏令飛雪,未欺世人。」

「凡塵中,不應時節而生的現象,雖有發生,不足為奇。但我身為山君,需深究其緣由,只因隨異樣而起的天象,恐有災禍。」

她淒然笑了,  心中暗道,那災禍就是被你抱在懷中的我。乾坤顛倒,陰陽失衡,季節錯亂……所謂的洛水天災,真的要來了……

「長棣,你看。」之燼輕柔抬手,指向不遠處。霞光下,飛雪中,一輛運載著南橘的馬車,慢悠悠地行在崎嶇不平的鄉野花路上。

貨郎與馬皆老,但橘子鮮美,如似封凍的晚秋。冬雪,繁花,秋橘,構成孟夏奇景。貨郎一手牽著老馬,一手捏著塊木制平安符,見貴氣冷面公子懷抱一位染血的嫵媚佳人,  疑惑不已。

「行路老者,我們可以雇你的馬車嗎?」長棣垂首,意即行禮。

老貨郎回禮道,「老朽這馬車,簡陋得很,也慢得很,若貴人不嫌棄,請上座吧……只是,這位姑娘的傷怕是不能耽誤時辰,可是要去嵐城醫館?」

「我娘子的傷已看診服藥了。」長棣沉聲,「現下要去嵐城尋個尚佳的館舍,換身衣服。」

之燼不與他計較言語上的不妥,乖順地靠在他胸膛。她方才見到這馬車,便言說著自己的傷漸而痊愈,既然還在虢州,不如多看看路上的景色。虢州的溫潤,可撫平心碎之人的愛恨,亦可消弭目光中那一重又一重的惘然。他們都知道,  今後會發生什麼,惟有此刻的深情依偎,  才得心安。

「這時節飛雪漫天,頗為怪異,本來老朽都打算往回走了,無奈這些果禮都是貴人們下帖定了的,只得赴了這趟差事。」他露出平安符,定下心神,「家中荊妻作的,每回趕路,都要帶上。」

話畢,老貨郎挪開馬車上的盛滿南橘的竹筐木箱,空出雅位,「兩位貴人莫要見怪,上座吧。」

虢州是收容失心者的寶地,嵐城多雨,洛水多風,行在虢州總是能聞得海棠之香。世人都道,海棠無香,所謂的香不過是一旬又一旬,醉夢胭脂紅塵,不願拋卻的酒氣。

她深感疲憊,與他半躺在這載滿南橘的破敗馬車上,遙望遠遠天際。淚回溯在心間,她想起了幼年時,好像被誰封印在一個火爐中,周身熱得生疼,可她習慣了。她期待著那個比他大不了不少年歲的小童子為她念誦人間的詩詞。

那些詩詞講述著諸多動人的故事,關于戰爭與情愛,喜怒與哀樂,明媚的塵世。重重火光,她看不清男孩的樣子,只听見他稚氣卻清亮的聲音。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長棣將她的手合在掌心,嘆息道「不要多思了,好好歇息。」說罷,摟住她的手更為溫柔。

他欲轉移她的思緒,故作閑散地詢問老貨郎,「先生,這南海之橘仲秋采食為佳,怎會放置到如今,還要千里迢迢運到嵐城呢?」

「想必公子常在書閣,無需耕作,便不知曉這南橘也分春果與秋果。」

「還望老先生賜教。」長棣悵然一笑,為她拂開微雪幾縷,如今這境地,算不算與她白首……

「嵐城可是好地方呀,青山綠水,才子佳人,不喜金銀銅臭,多慕蒔花果木。」貨郎看了眼正含情脈脈呵護懷中佳人的公子,連忙回頭,不再言語。

之燼窘迫,小聲道,「老先生正與你說話呢。」

「聞說虢州風雨雋永,胭脂海棠如酒,今夕與娘子所見,果然如此。」他漠然道,「只是這春之南橘,正如這夏之飛雪一般,奇異雖奇異,但似乎不合情理,亂了分寸。自然不是造物本意,而是人的作怪。」

「公子是有大學問之人,說得不錯。」他趕著馬車,滄桑言語,「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又所謂四時風物,應季而食,隨遇天地。如今啊,都崇尚奇貨可居,我們從南海移來的橘樹,培育多年,生得了這些味道還算正宗的南橘,實屬不易。」

「但如似公子所說,非原水土而生之物,總缺了幾分真意。所以啊,這南橘春果,是比不上生在南海之地的秋果。」老貨郎好似吆喝,「兩位貴人嘗嘗吧,這虢州可沒幾家能種出南橘春果的。」

南橘,世人喜食,卻難得。橘生南海,遷移他鄉便果小味澀,這是風土的規則,它只能生在山林潤澤的南海之地,換了故鄉,它便不歡愉,也就不願開花結果了。她拿起一個圓潤的南橘,念及首次品嘗這滋味是在茨山,繪制著繚繞花草的地宮中,妖尊仲炎叮囑她要多食這養人的珍果……

回憶深如海,一陷難月兌身。她沉溺又懼怕,不忍追問,那些故人還好嗎?是否平安,是否喜悅,是否得到了天命的眷顧,隨性而活。

她又何嘗不是一個故人呢,只是她這樣不詳的故人,本應該躲藏在時光的陰暗處,等待遺忘。

忘記,是這世間最為致命的殺戮。但這一次,她卻情願這廝殺出于他之手。空塵,此生,請你忘了我吧。讓我毀掉洛棠山,抹去我們一切記憶,埋沒那個愛你至深的我。

我們沒有來生,也不必相逢。

酸苦少蜜之味,令人詫異,明明橘皮看似鮮甜。她握著那生于虢州的南橘春果,慨嘆,掌中物比之昔年,失去了多少甜蜜呀……

長棣倒不覺得滋味不適,他習慣了苦澀,嘗盡了悲戚,那南橘如似他沉悶又離亂之心。他欲言又止,但還是開了口,「慶澤離世了。」

她不信她的玉簪有那樣的威力,更不相信他堂堂越州山君,能輕而易舉地死在她手中。

「在你昏迷時,屠蘇稟報了此事,但我猶豫該不該告訴你……你也知道關于他的一些事情,他命數短薄,本就活不長。」長棣扶著她的肩頭,寬慰道,「之所以下定決心告訴你,是因為他對你,有過真心。」

他從袖中取出那塊白色靈石,「他讓我給你,他說,若吾崩逝,君當攜白靈,辨清平崠鷺,覓佳人之燼,言此物乃長右所遺,了卻思懷。」

「是我錯怪了他……誤了他……」之燼哭倒在長棣的懷中,她恨過慶澤的心狠手辣,恨過他的凌辱陰險,可是在她親手將玉簪刺入他心上的時候,听他懺悔,才知道他少時窺見阿娘的苟且之事,心中的疼痛難以言喻。

「丫頭……听我說……听我說……」他擁著她,為她遮蔽著漫天飛雪,「他的遺願,不是讓你愧疚,而是望你了卻哀思,別再念念不忘……珍惜如今你身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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