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春歸花樹曳

「你可知洛水?」她捧著溫熱的藥茶,貌似漫不經心道,「听說那里很美。」

瞿玖正細細瞧著他從北海攜來的好酒,「虢州閬山可是個好地方,青嵐繾綣,雨水恣肆,山下的洛水,兩岸十里胭脂海棠……不過……」

他挑出一壺釉色墨青的佳釀,喃喃道,「無常矣,無常矣……」

酒香解憂,她近乎討好,「這酒我也喝得一盞嗎,就一盞。」

「好好喝足半月的藥茶,就給你飲一壺。」

「這上古洛水,水患常有,並不太平。」他兀自獨酌,並不理會之燼的淺淺哀怨,「千年前,虢州山君曾在北海請走兩座鎮河石龜,去封印一只潛伏其中的水獸。

藥茶傾覆在她的手背,潑出一片烏漬。那只水獸是長右,是她心中的隱痛,是無法忘卻的故人。她看著瞿玖責怪她的愚笨,又為她在燙傷之處,敷上冰涼的白絹,「瞿玖,若你有一位被世人忌恨的友人,會離他而去嗎?」

「既是友人,又怎會拋棄。」就像當年天帝嚴令天界對帝姬茗玉不祭不言,惟有他為她在北海風華之地,立了碑,植了一片茶林。

「我曾對他說過,陌上花已開,自此平生歡……可他沒有相信,他不相信世人會放過他,所以他也不放過自己。」

「世間空空蕩蕩,哪有什麼真的人呢。」他發髻上,束縛的是白蓮冠,而白蓮是北海的信仰,是為淳淨無為,天地連心。只是這杳然信仰,並未令他篤定天地無欲無求。天是慈悲的,也是罪惡的,而地上人間,空蕩飄渺,若隱若現,難見懷有真心之人。

「若因所謂世人,失去自己的所愛所念,何必為之呢。」

「若為了所愛所念,必須顧及世人呢?」

扶住之燼的肩頭,瞿玖關懷追問,「你莫要胡思亂想,我照顧你數日,知曉你並非尋常之人。」

她淡笑,仿佛那眉心中的海棠花,就要搖曳而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曾有青面獠牙獸,在荒蕪之地救下一只火妖。他告訴火妖自己作過很多壞事,天地間有很多人追殺他。那些刀劍每日都隨著他心上的蠱蟲砍殺他,折磨他。可他為了不再雙手染血,不再被世人忌憚,甘願收手,使得蠱蟲聞不到血腥之氣,從而反噬。他的法力逐漸減弱,徹底淪為一個任人踐踏的妖獸。後來,沒有法力,也不願使用法力的他,被人關在一個籠子里,殘忍殺死在火妖眼前。

「他就是你的友人嗎……」瞿玖心緒復雜,那只故事中的妖獸,也許就是控制了洛水,使得北海王庭大臣吉康行不出任何御水術法的長右。

猶記吉康言,名為長右的水獸在人間發起多處水難,真是罪孽。但它雖蟄于洛水,卻能安居其中,且在虢州暴雨之時,洛水泛濫間,以排山倒海之水勢,阻隔洛水並發,分流疏通洛水。洛水是上古聖河,它得仙道而伏洛水,也可稱為善者。

那時他尚不博識,不解老臣吉康所言的這只制造水難又控制水患的妖獸,到底是惡是善。

老人解開屋檐下的葫蘆,悠然自得飲酒,世間空空蕩蕩,哪有什麼善惡,又怎會有真的人呢,無常矣。

「他化作一朵海棠花,入了我的眉心,你說他究竟是有話對我說,還是覺得我甚為孤獨,想要伴我一生?」她的眼楮,如干涸的星河萬里。

他溫潤的指月復撫著那眉心,像一個舊友,「在北海,每過萬年就會選出一位最通達天地之心之老婦,奉其為壽姑。」

「世人只知藥到病除,不知這藥其實是取萬物生靈之命研磨,搗練,烹制,本來就是以命換命。」

臨來這幻境時,路上見行人遺棄把玩的花枝,瞿玖便拾起,置于此間,盡管那花枝殘破不少。他將其遞給之燼,輕柔道,「這是陽春柳,盛放時金黃耀眼,世人贊譽為金腰帶,紛紛攀折,賞玩後便丟棄。」

谷鞢「在壽姑未曾識得此物有清熱解毒,治療瘀傷之藥效時,世人看重其色如金石,但藥效普及後,世人依然不以為然,覺得其俯拾皆是,何需在意。」

「之燼。」他輕柔喚她,「即便是對于世人來說可救治性命之物,他們仍舊不懂珍惜,他們怎會明白北海壽姑為了世間的疾病痛癥,以身試藥,毒遍全身。」

「哪為何尊其為壽姑?」

「因她通達天地之心,顧念萬物生靈,可與天地同壽,自然天地也有其生靈循環之道。」

瞿玖動容道,「壽姑不顧性命,也要識藥,為了解救世人,但世人如此辜負,不值得。」

陽春柳,與人間青柳一般有灑逸的枝條,只是多了金玉花蕊。兩者皆于暖春而生,前者,世人折來賞玩,頹廢則棄;後者,世人折來贈友,懷之遠行。

「壽姑能有通達天地之心,天地既希望她可以識別出天地造物的用意,也願她能夠挽回那些世間真心。」之燼放下那漸而枯萎的花枝,起身步向軒窗,「不管是壽姑,還是你我,活在這世間,本就有不得已。」

「也許,對于長右來說,他想要以死來換得世人的諒解,世人就算不原諒也會忘記。但天地許給他一個心願,讓他化作海棠花,隨你去看看你所言的陌上花開,平生歡喜。」

「謝謝你,瞿玖。」

「天地間,多無常,不要為了別人,要為自己而活。」那窗前的花樹,翩然搖曳,不問歸期,不問來路。

「即使有不得已,但我願你的選擇,沒有遺憾,更不要後悔。」他為她披上薄衣,「這幻境也是有寒風的,莫要受涼。」

「是在思念茗玉嗎。」當他故作漠然,講述曾與帝姬茗玉之故往,已是讓她感慨萬千。她明白瞿玖的遺憾是因其雖為北海儲君,卻無從得知帝姬茗玉為何在賜嫁東海前,自我了結;也懂得他悔恨自己沒有盡早下定決心去天庭求姻,而是生怕禮數怠慢,在北海慢條斯理地整備那些繁文縟節。以致于不丟北海的顏面,卻低估了茗于深陷的困境,需要他快些解救。

他攏起掌心,困住一些落英,沉淪言語,「待我不愛的那天,就不必思念了吧。」

「你呢,有所念之人嗎?」

「有很多呢……」

瞿玖轉頭看她微閉雙目,好似在感受風中的草木清香。

「那……有所愛之人嗎?」

「有啊,愛了很久。」

「為何愛他?」

她回憶昔年情愛,好似有很多話要說,有諸多淚流……但忽然之間,因心的釋然,那跌宕在歲月中,百轉千回的疼痛與纏綿糾葛,如風中落英,飄曳天地,終有方向安度。

「因他深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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