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河縣到省城奉天,每天只有上午九點一班火車,還是從隔壁市路過經停的,要是沒趕上,就得第二天請早。
光家里出發到縣城就得將近倆小時,還不算排隊買票的時間,季惟上次坐這個年代的火車還是沾了老天爺的光,她吃不準火車站買票到底是個啥情況,天沒亮就出發了。
就這樣緊趕慢趕到縣城,火車站的售票口也已經排了不少人。
有跟她一樣去省里的,也有到市里或者其他區間站的,其中好幾個還是季惟認識的二道販子,但是他們這行有規矩,出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只要是同行,哪怕遇上自己親爹媽也不帶打招呼的,所以都互相裝作不認識對方。
以前買動車票、火車票,季惟只知道一等座二等座,還從來沒听說車票分快慢。
她現在能買上的就只有慢車票,三百來公里得要六七個鐘頭,期間每個區間站都得停,票價三塊九毛六。
如果想坐快車,就得從上一站隔壁市或者下一站市里出發,在慢車票的基礎上再加「加快費」,因為中間不經停,差不多一半時間就能到。
當然,不論快車票慢車票,季惟能買到的都是硬座票。
要說六七個鐘頭坐硬座,那還真有些吃不消。
以前她出去寫生,從來都只要軟臥,有一回沒票了將就著要了張硬座,才三個小時整個人就酸脹得恨不得就地躺下,而且就她上次看到的情形,硬座車廂里的環境實在不太美好……
她有些猶豫。
售票員拿著她的介紹信不停催促,「你想好沒,別耽誤大家時間,後面排了好長隊呢!」
她一催,乘客們也跟著催,「趕緊的啊,等會兒火車就該來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鄉下來的不懂,大伙兒見諒。」季惟剛要把錢遞過去,從她身後伸過來一只手,連錢帶介紹信全給收了回來,「小麥,咱們坐軟臥。」
季惟震驚回頭,就見莊呈昀裹著條白色的羊絨圍巾站那兒沖她笑。
「你咋來了!」她忙把他拉出隊伍,在人群里到處掃小常的蹤影。
莊呈昀掰過她的臉,「我一個人來的,昨晚我跟小常臨時搬回了縣城,天沒亮就到這兒等你來了。」
「……」可別告訴她,就是為了上這兒來等她,才特地搬回的縣城,不然小常最近且不願意回縣城呢,就怕虎妞再找上門。
季惟從他手里抽回自己的介紹信,「我上省城辦正事兒呢,你快點回去,等我回來給你帶禮物。」
要是讓小常知道她把莊呈昀一塊兒帶省城去了,非殺過去把她狗頭擰下來不可!
「不會,我給他留了條兒了。」莊呈昀點了點手心里剩下的錢,「上省城要三塊九毛六嗎,小麥我沒有帶錢,你再給我拿點兒。」
「買不了。」季惟把他手上那點也抓了回來,「你沒有介紹信。」
這介紹信得是個人戶籍所在地的行政單位,譬如生產隊、街道或者工作單位啥的才能出具,他莊呈昀又不是這里人,就算他有門路,瞅他那樣肯定也不知道介紹信是啥,更不可能提前準備上。
莊呈昀不慌不忙從上衣前兜里一枚拇指大小,扁扁窄窄的玉狀物,「你在這兒等我。」
季惟眼看著他走向售票口隔壁的辦公室,又眼看著他出來,還真就給他弄回兩張去往省城的軟臥票。
「你這是個啥玩意兒。」她好奇的不得了,莊呈昀隨手遞給她,「你喜歡就給你了。」
季惟拿過一看,還真是玉,不僅是玉,還是上好的和田籽料,細膩溫潤,狀如凝脂,連她這樣的外行都能看出這塊玉曾經或者以後價值不菲!
而玉的一端,紅彤彤的殘余印泥下,刻的是三個極其端莊的正楷反字,印下來,就是「莊呈昀」。
一早知道他的身份,她倒不以為奇,問題是她拿他私章干啥……
掏出手帕揩了揩,給他裝回衣兜,「這個我不能要。」
莊呈昀又塞回她手上,「拿著吧,遲早你用得上。」
就因為他這句話,季惟後來一度小心謹慎的做人,生怕自己犯事兒得用到這玩意兒保命,直到幾個月後,她才發現一切都是自己太天真……
火車還沒進站,季惟就近找了倆位置安頓好自己和莊呈昀。
候車室面積不大,但層高得可觀,頂上空落落的,四面白牆,綠漆刷的地腳線,候車椅看起來跟之前她在火車上見過的很像,只是更長更大一些。
不少來得早的人,買好票已經開始坐那吃起了早飯,貼餅子饅頭啥都有,半密封的空間里,一股味兒。
莊呈昀那麼早就從家里出了門,身上又沒帶錢票,季惟估模著他得是沒吃,從隨身斜挎小布包里掏出倆雞蛋給他,「給,先墊巴墊巴。」
出發的時候,陳翠蓮真給了她一擔東西,棉衣干糧臉盆飯盒,整得她不像出門去跑業務倒像上西天取經,季惟嫌麻煩,沒進火車站就全給收進了畫冊空間,只剩下這個小布包。
除了幾個雞蛋,里面還有倆大肉包子、一張紅糖餡餅和一只裝有些許麥乳精的小號玻璃罐頭瓶,全是陳翠蓮準備來給她路上吃的。
季惟四下看了看,終于在候車室角落的牆上看到「供應熱水」四個紅通通的大字,底下的長條桌上架了個帶龍頭的老式帶蓋金屬儲水桶,圓柱狀,足足有她小半個人那麼高,外面包了厚厚一層棉被,她忙拿著罐頭瓶過去接了點。
熱水一沖,麥香混合著女乃香一下子就飄了出來,引來好些羨慕的目光。
「同志,你這喝的啥啊,可真香!」一個蓬頭垢面的年輕婦女抱著個女乃娃挨過來,兩只眼楮骨碌碌的盯著她手里的罐頭瓶。
季惟真不願意跟陌生人搭訕,可看到她懷里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娃,到底還是沒忍心,「麥乳精。」
眼看這都八十年代了,居然還有慘成這樣的,母子倆身上的補丁,都快綴成袈裟,連她們那個窮生產隊里家庭條件最差的穿的都比這要體面點。
年輕婦女背上還背了個破包袱,壓得她本來就瘦弱的身子板更顯傴僂,一個人帶著個娃,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年輕婦女舌忝了舌忝干裂發白的嘴皮子,小心翼翼指指罐頭瓶,「能分點兒給我嗎,我身子骨不好,家里又窮,娃都兩歲了,連口女乃都還沒喝過。」
她使勁往季惟身旁湊,把女乃娃的皴得發紅的小臉送到她眼前。
要是認識的,給她也就給她了,這都不知道大哪兒冒出來的,季惟實在沒這個膽,萬一「喝出啥問題」,到時候她就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
她搖頭,「不好意思,不行。」
「同志,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的娃吧……」
「真不行,要不我給你拿二兩糧票,你上外面給娃買點豆漿喝喝吧……」季惟說這就去掏兜。
年輕婦女卻說翻臉就翻臉,凶巴巴撞過她肩膀,「不行就不行!真摳門,喝喝喝當心嗆死你!」
「……」看著她揚長而去的背影,季惟無語。
林子大了果然啥鳥都有……
別說是她,就連周圍的乘客都看不過,紛紛替她抱不平,一路上全是對年輕婦女指指點點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寡不敵眾的緣故,剛才還挺囂張的年輕婦女這會兒卻縮著頭像個鵪鶉,大伙兒越罵,她抱著娃走得越快,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候車室的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