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山脈東邊時值梅雨季節,老天只放晴幾日,便又是綿綿細雨,久久不願停歇。
剛吃過午飯,面容沉悶的老人手里端著一杯茶,緩緩走出房門,靜站在欄桿前,眺望著三界山脈厚重的雲霧怔怔出神。
雨水一滴一滴的滴在屋檐上,時快時慢,如同天上被風吹動變幻莫測的烏雲,並無邏輯可言。風起的一瞬間,所有的樹枝被吹得往另一邊傾倒,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一般,就連地上的花草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這些日子老人難得安靜地看雨過天晴,人來人往,柴米油鹽,倒還是生平頭一遭,驀然想起自己以前只管一味的向前走,沿途的風景卻從沒有仔細看過,覺得甚為可惜,其實現在回過頭來再看看,再想想,總覺得自己真的錯過了太多太多。
老人端起手中茶水停在嘴邊,可隨即又潑灑出去,忽然嘆了口氣,杯中接了一些雨水,入喉甚為冰涼。
也許高文山無時無刻不在回想著少年臨別時的眼神,那麼的毅然決然,他心中苦痛,卻無人言說,旋即將空茶杯用力攥在手里,力道一時沒掌握妥當,好好的一只茶杯就這樣被握得粉碎,自言自語道︰「這天也該晴了,不然傻小子回來的路可不好走。」
這時, 一道清脆的少女嗓音響起, 「高先生,這麼早您就起來了啊?這雨也不知道要下多久,怎麼不再多睡一會兒?」
老人活動活動拳頭,又將手掌收入長袍。
轉身一看,正是這個庭院的小主人,但見一襲黃衫的少女迎面而來,眼眸清澈明亮,老人心中有愧,目光閃躲不忍直視,偏過頭去,望著雨中的花朵微微笑道︰「人老了,覺自然就少了,早晨起來多活動活動,保不準啊,能多活個幾年。」
少女忙道︰「高先生身體還好的很呢,就是活到一百歲,我都不覺得奇怪。」
老人啞然失笑,卻不知有些話當講不當講,思來想去,還是不說也罷。
細雨伴著涼風,少女不由自主的緊了緊衣服,見老人遲遲不語,偏又穿著單薄,趕忙從屋內找到一件黑色的厚披風,左右環顧一通,緩緩走到老人身後,替老人披上,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高先生,您說他很快就回來了,怎麼還沒有回來啊?」
老人笑笑,早已記不清這丫頭問了多少次,只得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該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的。」
少女低著頭哦了一聲。
天空忽然劃過一道閃電,隨即雷聲滾滾。
高文山臉色凝重,瞥了一眼遠方,忽然笑道︰「丫頭,陪老夫出去走走?」
少女點點頭,嗯了一聲,轉身進屋,出來時手里拿著一把油紙傘。
………
少女替老人撐著傘行走在村落間的小巷中,只是少女似乎很珍惜腳上的這雙白色繡花鞋,踏出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老人雖大步流星,卻總是拖泥帶水。
兩人一時無話,少女帶著高文山只直直向村南緩緩而行。
李家村本就不大,又因下雨的緣故,小巷也沒幾個人影,踩過為數不多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沒多久便已經出了村門,村外的道路愈發泥濘不堪,唯有一顆古柏青翠欲滴,庇蔭一方土地。古柏名為擰擰,位于李家村之南,樹高五丈有余,樹身兩丈左右,主干由右向左擰去,狀如麻花,傾斜向南,整個樹形似把撐開的大傘,這棵古柏根節盤曲,其傳說也豐富多彩,村里人有一說︰很早以前,李家村是一片雜草灘,災民逃荒到這里定居,最初的九戶村民從三界山脈的木皮嶺下挖回九株翠柏,從左向右擰在一起,植在村口的大道旁,天長日久,竟長成一株通天長地的擰擰柏。每至吉日,村里人張燈結彩,唱戲三天,給擰擰柏披紅掛花,彩門上貼對聯,曰︰「李家村與松柏長青不老,擰擰柏與高山一樣永存」,橫額「同慶村民」。古柏竟成了村民們尋根攀祖的象征,又相傳一對仙鶴在樹頂結巢築,被村里人稱為吉祥之鳥。如此罕見的古柏,如繩索取般扭做一團,竟然長得如此龐大,實在是人間一大奇跡。
少女站在樹下,低著頭,雙手作揖,嘴里不知默念著什麼。只因少女小時候每每心情不好,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便總會來這里祈禱,說來也怪,只要少女虔誠的許過願,沒多久便會成真,只是上次差點被沉江,少女還未來得及來到樹下訴苦,便被李來順帶人關在了籠子里。
老人望著古柏有些驚訝,又忽然笑了起來,緩緩抬手撫模著樹身,問道︰「丫頭,這棵柏樹在這兒有多少年了?」
少女抬眼一瞧,道︰「听村里的老人說,這擰擰古柏差不多在這有好幾千年了吧,只是誰也說不準到底多久。」
老人點點頭,望著古柏上的紅色綢緞,若有所思。
少女問道︰「高先生,這古柏有什麼特別麼?」
老人有些答非所問,道︰「是時候了。」
少女一頭霧水,又欣喜的說道︰「高先生有什麼願望的話可以對著它許願,可靈了呢。」
老人搖著頭笑道︰「我的願望?可不是那麼容易實現咯。」想了想又道︰「若那小子回來了,你就在這棵柏樹上掛一塊紅布。」
少女怔了一陣,突然明白過來,忙道︰「高先生,您不在我家里住了?是要離開這麼?」
高文山嗯了一聲,淡淡道︰「我就在李家村附近走走,散散心。」
少女不知如何挽留,沉默半晌,見高文山已走出樹蔭下,急忙跟了上去。
高文山听到腳步聲,轉過身來,一拍自己腦門,又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封早已寫好的信件,道︰「你瞧我這記性,人老了,記性也差了,越來越不中用咯。」
少女神情有些木訥,打著傘靠高文山更近了一些。
高文山將書信交到少女手里時,神情鄭重無比,沉聲道︰「等那小子回來,你把信交給他就行了,告訴他我很好。」想了想,模了模少女的頭,又叮囑道︰「丫頭,可不能偷看,知道嗎?」
少女柳眉微蹙,抬起頭,語氣有些低迷,問道︰「您到底要去哪里啊?不等小樊回來了麼?」
高文山微微一笑,忽然一指少女身後,「丫頭你看,誰來了?」
少女莫名一喜,趕忙轉身,卻不見一個人影,等回過頭來,「哪有…」
話未說完,老人的身影竟已消失不見。
少女茫然無措,本想大聲呼喊,可想起老人的話,思忖片刻之後,只得悄然回家。卻是將那封信緊緊抱在胸前,即便遇到路人打招呼,也小心翼翼的不讓別人看到。
回到自家庭院,少女又將那信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思來想去,只是仍覺得不太安心,又卷起一角被褥,藏在被褥下,小心撫平。
少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可無論如何也不安穩,忽而緊緊盯著窗邊的紅豆,自言自語道︰「你還好嗎?」
夜幕降臨,整個李家村燈火皆熄,黑漆漆且靜寂的巷子只能听聞雨聲。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穿行與深巷之中。
一個矮小少年手打著火把,對一旁的綠衣少女恭敬道︰「小姐,過了這個巷子就到小的家里了。」
綠衣少女嗯了一聲,身旁一個打著傘的圓臉少女神情甚是不悅,不停地打理著自己的紗裙,埋怨道︰「李有德,我還當你這李家村是什麼了不得的好地方,虧我們趕了這麼多天的路,結果到處坑坑窪窪,泥水還這麼多,害得我家小姐的鞋子都弄髒了。」
李有德連忙陪笑道︰「星兒姐姐放心,小的自會替小姐刷洗干淨。」
圓臉少女星兒呸了一聲,白了矮小少年一眼,「你想得倒美,我家小姐的鞋子也是你可以踫的?」
李有德嘴角抽了一下,頓時沉默不語。
綠衣少女瞥了一眼矮小少年,見其面不改色,終究欲言又止,只說道︰「無妨,咱們快走吧。」
一行十數人浩浩蕩蕩,竟是朝著那早已閑置的李來順家走去。
待穿過最後一條巷子。
李有德喜道︰ 「小姐,各位師兄師姐,咱們到了。」
矮小少年面帶笑意,早已歸心似箭,想起自己離家數載,現如今也終于算是衣錦還鄉,三步並作兩步急切走到門口,正欲敲門。
「門呢?」
矮小少年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臉色忽然一變,抖然發現自己從小就一直在的那兩扇紅漆大門,此刻竟然坍塌在地上任由雨水沖刷,滿地的木屑混著泥土樹葉漂浮,曾經李長老家的門面只余一個冷冷清清的門框。
李有德繞過地上大門,飛快的沖進院子,聲淚俱下,瘋狂呼喊︰「爹…爹…」
眾人皆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任憑矮小少年接連嘶啞的喊了數聲,全都無人回應。
雨依舊淅淅瀝瀝的下著,四下漆黑一片,庭院隔壁卻悄然亮起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