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夜半來客

江南又是黃梅時節。

天上綿綿的雲翳快壓到樹梢,四野晦暗而陰濕。

「相公,這司戶佐不過區區薄官,何必為此拼命趕路?」

河岸邊,一個容貌姣好的年輕婦人揉著腳,不住抱怨。

「我可是听說了,如今這丹徒城中十室九空,你這司戶去了,也無用武之地啊。」

「傳聞這附近有妖魔好掠婦人,你這班心急火燎的專抄小道,也不怕妾身被那妖魔捉去?」

「捉去了才好咧!」

呼延翼暗自月復誹一聲,也沒有搭話,拿出水囊只管去河邊打水。

婦人之見!

呼延翼心中頗為惱火。

他難道不曉得那丹徒城中如今是何情形?他難道不曉得大軍破城後會是何種情況?

誠然司戶不過是小官,但哪兒家的高樓不是平地起?

誠然這新復之地做官必是困難重重,但若非如此,如何顯出他的本事?

自個兒寒窗苦讀數十載,不就是為了今天?

此刻,他是恨不得背生雙翅,飛入那丹徒走馬上任,就這走走停停的,他早已不耐煩了。

「早知道就孤身而來,省得耳邊聒噪。」

他嘟嚷一聲,舉起盛滿的水囊就要灌上一口。

「這位郎君,這河水還是莫喝為好。」

此時,旁邊卻突然插進一個蒼老的聲音。

夫妻倆俱是一驚,連忙扭頭看去,卻不知何時道旁立著一個杵著竹仗的老人。

這老者身著綢緞,似是富貴之家,一臉笑容看來也頗為和善。

只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如何冒出個老人家?

呼延翼的妻子心中嘀咕,滿腦子都是些閭里怪談,也顧不得腳腕酸疼,趕緊回到了丈夫身邊。

呼延翼卻沒這多心思,只是好奇道︰

「老丈何意?這河水莫非喝不得?」

那老人笑了笑,用竹仗指著某處河面。

「郎君且看。」

呼延翼順勢看去.

一團碩大物件從江心渾濁的激流中浮出,夫妻倆墊腳望去,齊齊尾椎骨一顫。

原來是個死人!

這尸體已被水浸得腫脹,幾乎辨不清手腳,已呈巨人觀。(這里就不詳細描寫了,各位看官若是有興趣,就自個兒百度吧)

「呱。」

對岸飛來只烏鴉,撲騰著落在尸體上,尖利的鳥喙落在鼓脹的肚皮上。這一下便好似戳破了尿胞子,只听「砰」的一聲,發黃的濃水、腐爛的內髒一並炸出,洋洋灑灑落滿河面。

那被炸個正著的烏鴉,身上掛著截腸子撲騰了幾下,終究也沒入了江中。

那惡臭一直漫到了岸邊。

呼延翼一個激靈,手上的水囊好似燒紅的烙鐵,被他一把扔進水里。爾後,趕緊拉著臉色慘白的妻子遠遠離開河岸。

老者笑呵呵跟上來,說道︰「這條河是泗水分流,上游便連著丹徒的護城河。」

「羅將軍雖大破劉黑子,但卻也殺傷過重,郎君辛虧不是昨日來此,當時可是浮尸滿河,惡臭千里,蠅蟲嘯聚密如黑雲……」

「嗨。」老丈搖搖頭,「只可惜滿城的人平白肥了魚蝦。」

一路避開了百十步,鼻前的惡臭才稍緩,呼延翼這才躬身作謝。

「多謝老丈提醒。」

「當不得,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說完,老者笑眯眯地打量了夫妻兩人幾眼,忽的開口說道︰

「老朽的房舍就在左近,郎君不妨去歇歇腳,也喝碗酒水解渴?」

……………………

兩人跟著老者,離了道路,投入林中,前往老者口中房舍。

一路行來,樹愈高,林愈密,光線愈暗,寒氣愈深。

望之四周,盡是枯寂聳立的松柏。

妻子愈來愈心悸,悄悄拉著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相公。」

呼延翼卻不耐煩回到︰「恁多心思,卻不是你要歇腳的麼?」

是我要歇腳,但卻不是在此時,更不是在此地啊!

妻子滿月復委屈,正要分辯一二。

老者卻忽的回過頭來。

「無妨,老朽這宅子是偏僻了一些……正好,前面也到了。」

說著,領著兩人又向前十余步。

只見,蒼蒼郁郁柏木林中,環抱著一座高牆飛檐的大宅子。前面,一道朱漆的大門看來頗為陳舊,門旁兩只石獸也掩沒在茅草中。

「讓郎君與娘子見笑了。」老者依然是那一副和善的笑臉,「這宅子我也是剛買下不久,還沒來得打整,實在慚愧得很。」

說著,他便推門而入。那呼延翼也是想也不想就跟了進去,只留下妻子在門前踟躕。

當時,風動樹林,林中嗚嗚如鬼哭,寒氣從四周圍攏來,她打了個寒顫,抓緊衣襟,連忙趕上丈夫的腳步。

爾後,風聲漸大,壓到了門前的茅草,露出石獸上頭戴雙角、臉生四目的猙獰面孔。

……………………

呼延翼本以為老者是獨居在此,沒成想宅子里還有幾個神情木訥的僕人。

安排妻子去別院休整,他就被老者拉去設宴款待。

他本沒想在此地久留,剛打算推辭,老者卻二話不說,斟了杯酒端上呼延翼的面前。

濃郁酒香撲鼻而來,呼延翼愣是沒把推辭的話說出口來。

他本不是嗜酒之人,但這老者的酒似乎別樣的醇香。

呼延翼經不住飲下一杯,接下來便水到渠成。

「……這婦人當真好不曉事!」

也不知是這酒太醇,亦或老者勸得殷勤,呼延翼杯中酒也滿了,話也多了。

他不僅把自個兒底細抖了個底朝天,順道把心里的郁悶一股腦兒就給傾瀉出來。

老者笑著安慰道︰

「婦人只管兒女情長,哪兒顧得丈夫的雄心壯志?」

說完,他話音一轉。

「不過麼,令夫人也是身嬌體弱,哪兒經得住這般苦行,這樣吧……」

老者為呼延翼又斟上一杯,笑眯眯說道︰

「不如將其暫且留在老朽這兒,待郎君上任後,再遣車馬來迎,如何?」

……………………

妻子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的丈夫會將她丟棄在這陌生人家。

可惜,滿臉的淚珠挽不回良人赴任急切的心。

哭得累了,只得听從老者安排住進一間小院,勞累與憂懼之下,竟是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已是入夜。

房間里寂靜無聲,一盞油燈如豆立在房子中央。

這燈光太暗了,甚至于照不亮牆壁,留下黑暗四面合圍。

一時間,這婦人竟是不敢離開床榻。

只是听著自己心跳聲愈來愈急,呼吸愈來愈長。

終于。

她顫著聲問道︰

「有人嗎?」

無人應答。

許久之後,她才強鼓起勇氣,躡手躡腳下了床,拿起油燈,一咬牙推開了房門。

院子里沒有半點兒聲響,頭頂上無星無月。

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手哆嗦著舉起油燈。然而,厚重的黑暗彷如銅牆鐵壁,沉沉地把燈光壓回來。

她又打了個哆嗦,竟不知該不該跨出這房門。

忽的。

「咚咚咚。」

黑暗深處,傳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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