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記憶猶新何處歸

「我們總歸是要活下去的,還有孩子在等我,抱歉。」

「帶他去那個監護室。」醫生邊走邊找來一個護士,擺擺手,「他需要一條腿,就給他一條吧…這個總算是不缺了。」

走廊里忽然傳來不少嗤笑,然後被一陣咳嗽壓下去,仿佛從不存在過——像是八點檔的節目,人們總需要一些新奇玩意兒來調節情緒。看到比自己生活更為悲慘的好戲,就能襯托出他們活的還不錯,這總是喜聞樂見的。

回憶在這一瞬戛然而止,江農覺得糟糕透了,也惡心極了。

現在自己是誰?不重要了,他只是覺得這不太公平。

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張璇本不會死,也不該死…她美麗、善良的讓自己感到親切和懷念!就像自己的母親…

有些時候報復並不能挽回什麼,但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只是期望一點點的公平…

那個黑煙囪…他使勁拍打胸口止住嘔吐感,江農找保安問了醫生的去向,徑直上了二樓。

醫生正坐在病房門口抽煙,他看到江農提著空的小桶走來,只是麻木的抬眼,然後繼續低下頭緩緩吐出霧氣。

「我是xx的朋友,請問他還在這兒麼?」江農坐在他身邊,遞過去一根煙,「听說十幾天前他手斷了…這年頭真是禍不單行。」

「在樓下,」醫生接過煙夾在耳朵上,揉了揉太陽穴,他又看了眼江農,似乎還是沒想起這眼熟的家伙是誰,「105監護室。」

江農提著小桶走到105監護室,里面簾幕和床位有些凌亂,床上的和床邊的人都睡著了,甚至沒人察覺到有人進來。江農挨個簾幕查看,在靠牆角的一個病床上找到了斷手的男人。

「朋友,是你麼?」江農坐在床邊,笑著問。

「是我…你是?」床上的男人懨懨的看著江農,睡的正香被吵醒,估計心情不會太好。

「我是你大學同學啊,你老婆讓我過來幫你換紗布的。」

江農拿出找劉要來的乙醚手帕,邊平靜說著邊快速俯身,將手帕摁在他臉上。

他雙腳亂蹬發出巨大動靜,但馬上就停歇下來。

「我在幫朋友換紗布,他疼的受不了,抱歉哈,我們已經搞定了。」江農從簾幕後探出頭,笑著和被吵醒的傷患說胡話解釋。

過了半晌,江農提著塑料小桶走出監護室,他很滿意今天的收獲——塑料小桶上標著可愛的刻度線,里面的血液液面正好在「1L」的刻度標上,闔上蓋子只能听見里面液面晃蕩的聲音。

走廊里彌漫著濃郁的香水味兒,他心情格外順暢,甚至朝每個守夜的保安打招呼,並祝他們生意興隆。

江農忽然想起戰前的某個周末下午,自己和妻子無所事事的談起工作,張璇在听完將記憶寫入大腦的設想後,忽然嗤笑道,「那你有個問題得解決,如果你要把別人的記憶寫入你的大腦中,但那個人一旦和你有過交集,他腦中就有一個神經元是對應你而存在的,那麼寫入記憶後,理論上,你大腦中也會多出一個把你自己當‘別人’的神經元。」

「啊?把‘我’當成‘別人’的‘神經元’?」

「對啊,因為在別人的記憶里,光名字這一點就是無法和你的名字融合的,一旦他的記憶變成了你的記憶,你就可能出現人格分裂,因為相當于是寫入了另一個和你本體不相容的人格。」

妻子是心理學碩士,這理論應該靠譜。

「這,也許可能是個問題。」自己撓撓腦袋,「但該怎麼解決呢?」

「很簡單,一開始不要告訴他你的真名,不要讓他看到你平時的樣子就行了。」妻子狡黠的笑著說,「把臉蒙住,隨便用什麼名字,教授之類的?快夸我聰明,我是最聰明的。」

「聰明,聰明…」

陽光灑在張璇的笑臉上,竟讓過了熱戀期的江農感到有些神迷。可惜再也看不到了…最終只剩那個纏著繃帶的臉,「他」甚至連撕下繃帶的勇氣都沒有。

江農來到公寓樓邊上的綠化帶,找到那顆樹樁和旁邊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將小塑料桶里的血淋在上面。

有些活教授干不來,但無賴卻得心應手,對吧?

穿透硝煙的月色下,血染之地緩緩蔓延,有瘋子在笑。

就和母親死去時一樣…「他」總是習慣讓事情在表面上看上去公平一些,宛如另一場奇怪的祭奠。

「你是誰?」

當江農提著小桶剛打開門,孫花立即拔槍對準他,厲聲呵斥,「你為什麼會有鑰匙!」

「我是江農啊,我們不是才一晚上沒見面麼?」江農把小桶放在門口,舉起雙手,尷尬笑著說,「你們在玩什麼惡搞游戲?我才不會中招…」

「…教授?」

孫花滿臉狐疑,收起槍跑進里屋,過了會,劉快步走出來,他上下打量江農,反復確認後才對孫花點點頭。

「不是,我是江農,我就是一普通傻子,喊我教授干嘛…」江農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怎麼像是…」

劉芒看完妻子的手語翻譯,開口有些吐詞不清的說,「我已經很久沒見到您了,而且…是江農修好了虛擬機。」

江農?我之前在哪看到過這名字?

對了,是教授在記憶里曾叫過自己「江農」。

但「江農」是誰…?

江農在孫花和劉的注視下扶額,他感覺有些眩暈,連退幾步,卻猛的撞到一個人。

背後那人猛推了江農一把,江農往前一個踉蹌,等他轉過身時臉上陡然挨了一拳!對方像使出了吃女乃的勁,還想繼續揍江農,但劉眼疾手快已經攔了下來。

江農看向對方猙獰的臉,忽然就愣住了——他怎麼長的和自己一模一樣!?

「江農!你個混賬東西,強盜!小偷!你站起來啊!」被劉芒攔住的那人憤怒的叫囂,揮舞著瘦弱的拳頭,「你不是挺會算計的麼!來啊,今天不打死你我就…」

「江農。別沖動,教授肯定也有苦衷的…」孫花趕緊把江農扶起來,「你們先冷靜一下,教授,我們走…」

江農渾渾噩噩的跟著孫花來到洗手間,他望著孫花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劉芒告訴我,你在出走前…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孫花來回踱步,似乎在斟酌用詞,「但你真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我們都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所以你才給了江農你的親筆信…」

「江農?」

江農撐著洗手台,他看向鏡子,上面倒映出一個滄桑的中年人臉龐,鏡子里的中年人半張臉被胡茬蓋著,疏于打理的黑發上覆滿塵土,用蓬頭垢面來形容他都有些過于體面。

怎麼會…江農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右手,他急忙打開水龍頭,斷斷續續的水流出來,甚至有股鐵銹味兒,但這已經足夠將右手上的泥土洗掉了——

巨大且猙獰的傷疤橫貫整個手掌,宛如被野獸撕咬過,這是教授的記憶中他妻子被炸斷腿那晚受的傷!

我是誰?

「我是教授?」

他低下頭沉默片刻,再抬眼時,鏡子里倒映出的目光陡然變得陰冷陳腐…只一瞬,便把江農嚇的脊背發涼!

「你…」他再也忍不住,朝鏡子質問,「你是誰!」

「你是江農呀。」鏡子里的人冷笑著向他伸出右手,嘶啞的嗓音鋸穿了江農的大腦,「你不記得了?」

「江農…就是教授?」

鏡子里那男人的手,猛地穿過鏡面推在胸口!

他將自己推的向後倒去,跌入深淵,而深淵中有無數眼楮凝視著自己,凝視著自己流淌的記憶——

兩個人格的記憶終于開始交匯了,自己的大腦簡直遲鈍到發指啊。

後來在隱藏身份進修的時候,大學專門分給他了一個實驗室,甚至專門新開了相關專業。而他實驗室的課題,是整個世界最尖端的研究:使用虛擬機床,對大腦進行神經元活性覆寫。

如何利用虛擬機床在人腦中寫入信息,而非單純的讀取信息——這是完成腦機互聯的最後一步。

數據模擬的實驗進展相當順利,短短數年就到了最後一步︰活體人腦實驗,然而正在等待官方的批文時,戰爭卻爆發了。

萬幸江農在自家的虛擬機床中保留了模擬實驗數據,即便實驗室之後被軍隊的炮彈炸毀,這幾年也沒算白忙活。

然而實驗室的幾個學生或死掉或成了難民,江農只能選擇在城區里苟活。到後來,連父母和妻子也相繼在戰爭中死去,特別是張璇…

他感覺自己可能堅持不住了。

經歷了那個噩夢般的夜晚,江農從醫院回到家中,他只是安靜的幫劉芒包扎傷口,把尸體碎塊扔掉,然後在樓中另一個空房間安頓下來。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妻子那纏著繃帶的臉,然後一整天都沉溺在虛擬機床的世界中。

只差最後一步實驗,人腦實驗,該怎麼進行?

妻子斷掉的腿,那個焦黑泛紅的創口仿佛出現在自己身上…不行,不要去想…妻子繃帶下慘白的臉…

他知道自己這台設備運算能力不足,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繞過的問題。

要進行信號寫入程序,必須用到七台強于標配的虛擬機床,但哪里有那麼多虛擬機床?家里那台肯定不行,但實驗室已經沒了…

妻子的那纏著繃帶的臉每天都出現在天花板上,出現在桌旁,出現在水杯的倒影里,出現在他睜眼所看到的所有地方。

自殺吧?還是自殺吧?這狗一樣的世界…

江農不在虛擬機床上時,就獨自一人面對牆壁坐著,他痛苦的甚至無法移動分毫,劉芒躺在一旁床上養傷,也只能看著江農這樣消沉下去。

怎麼弄到那麼多虛擬機床,怎麼進行實驗?江農拼命尋找著途徑,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活下去…

直到第七天深夜,他習慣性瀏覽中國某大學的貼吧,發現了一篇轉載翻譯的《交戰區日記》。

江農的實驗素材其實是兩個人︰一個普通的虛擬機老板,和他自己。

為了避免妻子所說的「人格矛盾」,他用「教授」作為名字來和老板交涉,將其騙到自己的公寓樓︰大概率老板會使用自己動了手腳的虛擬機床——當然對方如果沒去自己家,或是沒使用虛擬機床,江農就得在外面另找個倒霉鬼來進行實驗。

將對方的記憶全數寫入自己腦中…就是實驗的全部內容。

抑郁是因為人格瀕臨崩潰;而人格瀕臨崩潰,是因為那苦難的記憶在腦中打了個死結。既然已經控制不了自毀沖動——就只能借來一個完好的人格了。

實驗成功的話,就能借來老板的人格…就能活下來,江農這樣想著設置好參數,進行最終調試後爬進虛擬機床。

然而實驗失敗了。

當江農從冒著電火花的虛擬機床上爬起來時,他完全感受不到腦海中多了什麼記憶…甚至因為實驗失敗更想自殺。

「…禍不單行啊。」沙啞蒼老的自嘲,在昏暗的地下室里,顯得格外淒涼。

江農打開合金門,催淚瓦斯的效力早就過了,那並不是什麼氫氟酸毒氣彈,他一開始就是騙老板的。

江農開始漫無目的在夜色中閑逛,他路過了那處廢墟、路過了自己曾住過的公寓樓,江農感覺這城市在夜晚便活了過來,陰影中的動物們都在隱秘的雀躍歡呼,互相蠶食,像是細胞更替般毀滅、重生。

他看見樓頂的人像昆蟲般落向地面,看見遠處火光升騰而起,然後便是某處暗地里詭計得逞的笑意——江農想,那或許是殘暴的歡愉。

他最終走到了第一大道的醫院門口。

江農從邊上撿起一個小空桶,他準備找到醫生,把桶套在那個禿了一半的腦袋上,狠狠揍一頓泄憤,然後自己去醫院樓頂跳下去,也像那落向地面的昆蟲…

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曾經想要學習虛擬機床腦工程,想去讀研,他的心里曾也有夢和遠方,多不公平啊?

江農沉默下來,提著小空桶站在醫院門口,有人經過,但沒理會他——這些天瘋掉的人太多,早就見怪不怪了。

作為老板的人格逐漸蘇醒,並讀取了部分原本的記憶。半個小時後,江農再抬眼時,滿臉都是吃了屎一樣反胃的表情。他覺得糟糕透了,也惡心極了。

江農準備去讓血袋引發的悲劇看上去「公平」一點…然後他看向手中的小桶,就有了計劃,這次江農成功了。

接著他理所當然的回到公寓樓,被踫巧回來的老板使出吃女乃的勁…狠揍了一拳。這一拳揍的江農左臉紅腫,但目光卻清澈了許多。

等劉芒帶著妥協的老板走進洗手間時,江農正靠牆坐著,似乎在思索什麼。

他看到一臉忿然的老板,忽然笑了,「你還想回你的‘虛擬機房’麼?」

「你不是又要算計我吧?」對方遲疑道,「還有,你到底做了什麼實驗…」

「我想要借的東西,已經借到了。」江農眨眨眼笑著說,「我這次實驗直接爆了你七台虛擬機床,你不介意吧?」

「我…」老板作勢又要老拳相向,劉芒馬上攔下來。

「公平起見,我作為這里的主人,就答應無限期收留你了。」江農站起身拍拍,擺出大度姿態,「作為賠償,房租一分不收,當然,你也可以離開,我不強留你。」

老板頓時氣的嘴歪,卻忽然發現挑不出什麼毛病,而且還挺符合邏輯?等等,怎麼會這樣!?

老板猛然覺得有些熟悉,卻又說不清楚——江農完全不是之前那副蒼老的模樣,有種莫名詭異的感覺。

孫花做了手語翻譯,劉芒眉頭緊蹙。

江農擺擺手走出洗手間,他走到窗邊將緊閉的簾子拉開,讓黎明的微光照進屋內。

「因為恐懼而關上窗簾的話,我們會連黎明都看不見的。」

「這樣得不償失。」江農伸了個懶腰,疲倦的說,「不要怕,拉開試試。」實驗最終還是成功了,但現在沒有寫論文的功夫。

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些叛軍將領,他們知道自己做的事絕非正義,也知道他們必將獲勝——但他們知道什麼是公平麼?這世界從不公平,但小人物們渴望公平,于是便會出現公平。

「你是誰?」劉芒沉默良久,才開口艱難問到。

「我是…‘江農’啊。」

黎明的初光映在對面廢棄的別墅上,泳池里飄著老人的尸體和手槍,幾盆無人照料的花草仍長得很旺盛。

遠方的街道廢墟朝著地平線下綿延,風塵偶爾會帶起無數傳單碎片紛飛飄揚,晴空下是蒼茫的墓場,疲倦的難民們如墓碑般默然,卻又步履匆忙,行如螻蟻。

江農這個時候腦袋已經無法繼續思考了,他不知道多的這一份記憶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如同現在經歷的這一切,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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