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陰陽兩隔

呂國萍到醫院時,林老剛從搶救室送回ICU,身上密密麻麻地排布著各種管線,心電圖的軌跡有氣無力地跳著,好像隨時都有罷工的可能。

氧氣面罩上的氣霧隨著林老的呼吸時有時無,幾名護士站在旁邊統計著各項數據。呂國萍、馬虢棟還有其他商界人士正圍在窗外焦急地等待著。

呂國萍放眼望去,並未見到林老的兒子,她在想,如果小曼還活著,會不會來看看她的老父親呢?

圍在窗外的商界人士,都知道呂國萍和林老的關系,見她來到,紛紛上前表達著關切。

「林老福如東海,一定能逢凶化吉。」

「是啊,林老這輩子什麼風浪沒見過,這次一定沒事的。」

「呂總,林老這邊就拜托你了,要是老爺子醒來,方便的時候麻煩幫忙打听一下我那工程的事情。」

呂國萍靜靜听著,知道他們對林老的祝福骨子里都是對自己前程的擔心。

……

林老已經昏迷三天,呂國萍一直忙著上下打點,卻依舊不見起色。林老的太太已經去世,現在能夠聯系的只剩林老的兒子,林程了。可是電話打了幾天,林程就是不接。

連續搶救三天,林老的各項指標仍不見好轉,第四天,醫院終于下達了病危通知。可以林程依舊聯系不上,之前的呂國萍可以理解林程,可是現在她終于有些發火了,她給林程留了條短信︰「林老病危,想要見他最後一面,就趕緊回來!」

也許是感受到了林程的氣息,第四天下午,林老終于蘇醒,後者看著自己身上的無數管線,使勁渾身氣力拉扯著,他這輩子活要頂天立地,死也要鐵骨錚錚。

護士趕忙上前勸阻,林老卻執拗地不肯配合,他看到了站在窗外的呂國萍,執意讓她進來,進到病房後,呂國萍扒在床邊輕聲說道︰「您有事就跟我說吧。」

林老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呂國萍立刻心領神會,接著跟護士吩咐︰「把這些管線都去了吧。」

護士做不了主,把主任醫師叫了過來,醫生說︰「老人現在還在危險期,把這些都去了,恐怕……」

「出了問題我擔著,去了吧。」呂國萍的語氣出奇平和。

去掉管線,林老把穿白大褂的全都攆到了外面,使出自己全身的力氣問道︰「程兒呢?」

「他在路上,應該就快到了,要不我再打個電話問問?」

林老已經無力抬起胳膊,只是輕微地擺了擺手︰「別問了,能來早來了。」

林老調整著呼吸,接著說道︰「我這輩子,要說真的對不起誰,可能也就是這兩個孩子了。」

呂國萍眼神出離,像在想著什麼,片刻後緩緩說道︰「都是時代弄人……」

「時代再怎麼變,老理兒總是老理兒,我活明白得有點晚了。」

兩人正聊著,呂國萍的電話響了。

「我到了,你們在哪?」

「3樓ICU。」呂國萍掛了電話,告訴林老,「林程到了。」

林老長舒一氣,淚水差點從眼角滑落,被他強忍了下來。

得知父親病危,林程並不像其他家庭的孩子掙扎著要看父親最後一眼,他只是默默在窗外看了一眼,接著在過道里坐了下來。

他和父親已多年未見,甚至不知該和父親如何打個招呼。

「我去叫他進來。」

林老默默點了點頭。

呂國萍把林程讓了進來,自己識趣地回到過道等待。

林程進到病房,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了下來,得知父親病危,他並未帶著妻兒老小,只是獨自一人趕了回來。

林老同樣也是一陣沉默,見林程始終不發一言,只能首先說道︰「看來,當年的事,你到現在還在怪我。」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

林老想要苦笑,臉上卻顯不出任何表情︰「回來吧,我也沒幾天了,以後這片土地就沒有你不想見的人了。」

「我在國外習慣了。」林程回道。

「唉……」林老嘆著氣,「都說養兒防老,結果我連個送終也指望不上,呵呵。」

「爺爺當年估計也是這麼想的。」林程盡量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人之將死,很多事已經沒有計較的必要了。

「咳咳……」林老猛地咳嗽起來,「你到現在還是不肯原諒我……是不是非要等我死了你才痛快!」

盯在外面的護士見里面情況不對,趕忙沖了進去,林程也被終止探視,請了出去。

那一刻,林程的心里突然略過一絲緊張,那是本性里兒子對父親的關心,可這種情感剛一升起,他就總是想起父親對爺爺當年所做的一切。

「你跟林老說什麼了?!」呂國萍臉帶不快道,在外人看來,她才更像林老的子女。

「林老沒幾天了,你就不能跟他說幾句寬心的話麼?」

「爺爺走的時候,他不一樣沒說什麼寬心的話麼?」林程冷冰冰地說道。

呂國萍像是能夠看穿他︰「那個年代沒有給他選擇的權利,但你可以選擇!」

「我知道他待你不錯,我也感謝這些年你對他的照顧。但這畢竟是我們的家務事,勸你還是少摻和的好。」直到現在,林程都不願稱他一聲父親。

「你姐臨終托付,讓我照顧好你父親,她已經選擇了原諒,難道你的心胸還不如一個女人麼?!」

林程冷笑一聲︰「兩個人半斤八兩,如果不是林薇曼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她會原諒他嗎?」

啪!

呂國萍忍無可忍,直接給了林程一個耳光︰「跟你姐道歉!」

林程捂著臉,也不生氣,他很矛盾,他恨父親,也恨自己變成了和父親一樣的人,呂國萍的耳光反而讓他好受一些。

林程揉著臉,自嘲道︰「你不用替她遮遮掩掩,我早就看開了,如果你生在我這樣的家庭,可能還不如我呢!興許早就和我姐一樣消失在這人世間了。」

「可笑!你現在的一切仰仗的都是你爸的光環,如果不是他,你上得了大學麼?如果不是他,你可能出國麼?如果不是他,你能像現在這樣光鮮麼?!你姐和你不一樣,她擁有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努力來的,你有什麼資格污蔑她?就算要怪這個家,你姐,可以,你,不夠格兒!」

林程被她說得有些下不來台,拉長了臉道︰「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對我們的家務事說三道四?就算你生前對我姐多有照顧,但我沒求過你,別在我面前裝得像個長輩一樣,我不吃這套!」

「你以為我願意搭理你?要不是你姐囑咐讓我看好你,我才懶得管這檔子破事!」

林程冷笑道︰「我姐連她自己都照顧不好,就別整天擔心別人了。」

「我再重復一次,你姐的事情完全是次醫療事故!」

呂國萍的義正言辭突然讓林程覺得可笑,他說︰「法國——施韋策的故鄉,醫療事故?呵呵……」

林程多年來一直在國外,平時很少生病,也不關注醫療方面的新聞,在他的印象里,醫學發達的西方社會是不可能存在醫療事故一說的。

兩人正在爭辯,就見越來越多的醫生護士沖進了ICU病房。

「你們誰是病人的直系親屬?」護士問道。

林程沒有回答,只是舉手示意,臉上的神色像是在說︰為什麼偏偏是我?

「患者現在情況惡化,我們正在組織搶救,需要家屬先簽一份聲明。」

搶救需要的花費不小,這份聲明,除了能幫醫院免責,也是讓家屬根據自己的經濟能力評估是否需要搶救。

林程知道父親不缺錢,所以簽字的時候眼楮都沒眨,雖然這些年得到父親不少明里暗里的資助,可這些錢他用得並不趁手,如今他已擺月兌對父親的經濟依賴,所以並不覬覦這份遺產。

護士拿到簽字,就听林程說道︰「錢的事不用擔心,什麼藥管用就上什麼。」

這話在外人听來倒還有些人情味,但林程的心情是復雜的,他不想像父親對待爺爺那樣對待父親,但另一方面,他也並不想讓父親走得太舒服,他想讓父親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好好體會一次爺爺當年受過的罪。

可是搶救剛開始進行,就听護士又問︰「哪位是呂國萍?」

「我是。」

「患者現在不配合搶救,說什麼都要見你一面。」

呂國萍二話沒說再次走進病房,林老努力保持著清醒,拉著她的手說道︰「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他們,我走以後,林程就要麻煩你了……」

滴……

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

林老去世了,在林程的世界里,一個時代結束了,那一瞬間,他和父親,和民族,和國家,好像都和解了。

林老活著的時候,林程並未表現出一個兒子應有的模樣,現在,當他知道自己與父親陰陽兩隔之時,除了對人生的感慨,更多的是一種解月兌。

林老的葬禮是呂國萍組織的,林程出席了葬禮,並且像模像樣地送了花圈鞠了躬,這躬不僅僅是為了父親,也是為了那個年代。

馬虢棟也參加了林老的葬禮,不過心情卻比林程還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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