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代號︰沙王(上)

作者︰無主之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該死。

這是泰爾斯的第一想法,而他的半張臉都被壓在冰冷的石地上,感受著塵灰和疼痛。

從王子入室逼宮,舉劍橫頸,到他疏忽大意,失手被擒,局勢變化只在電光火石之間,超乎想象。

整個巴拉德室都驚呆了,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

場內的焦點——瑪里科緊了緊泰爾斯被反扭的手臂,深吸一口氣,一臉振奮地向凱瑟爾王匯報︰

「陛下,入侵者已經成擒!」

凱瑟爾王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望著地上的泰爾斯。

面沉如海。

不知所想。

王室衛士們欲一擁而上,卻被緊皺眉頭的艾德里安隊長適時舉手,死死攔在五步之外。

許多人這才反應過來,松了一口氣。

「結束了嗎?」梭鐸怔怔望著被牢牢壓制、動彈不得的王子。

基爾伯特不言不語,只是面色頹敗,眼眶通紅。

庫倫首相同樣保持沉默,低頭深思。

「我的天,謝天謝地謝落日,我就知道……」裘可總管掙月兌梭鐸捂他嘴巴的手掌,驚魂未定,顯然被嚇得不輕。

噪雜、混亂、騷動,巴拉德室內的氛圍終于不再那麼壓抑。

但瑪里科卻敏銳地發現︰他的上司,陛側的艾德里安卻面色嚴肅,對他搖了搖頭。

國王的嗓音響起,讓室內再度一靜。

「看樣子,」凱瑟爾凝視著失手被擒的泰爾斯,若有所思︰

「你要自殺,也沒那麼容易。」

「孩子。」

眾人心情各異,目光齊齊轉向地上的少年俘虜。

「廢話。」

泰爾斯竭力對抗著瑪里科的壓制,在塵土與地面之間艱難地吸進一口空氣,咬牙切齒︰

「少他媽浪費時間。」

騎在他身上的瑪里科先鋒官報以不屑的冷哼。

眼見星湖公爵即便失敗,卻仍舊言出不遜桀驁不馴,巴拉德室里響起竊竊私語。

凱瑟爾王眯起眼楮,目中厲芒簡直要撕裂泰爾斯。

會議桌旁,目睹了全程的基爾伯特長長嘆息,緩慢起身。

「陛下,如您所言。」

外交大臣失魂落魄,沒有去看地上的泰爾斯︰

「泰爾斯王子疲勞過度,確實需要……休養。」

一邊的裘可眼珠一轉︰

「那個,陛下,今天的會議不如到此為止……」

「若有需要,陛下,」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嘆息道︰

「落日教會可以為迷途的王子主持告解,救贖自我……」

「不,」康尼子爵緊皺眉頭,望向同僚們︰

「諸位,今日之事關乎王國安穩,煩請守口如瓶……」

群臣七嘴八舌,會議室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肅靜!」

就在此時,庫倫首相突然發聲高喝。

整個巴拉德室為之一靜。

「既是王室家務。」

東海公爵一反常態,沉穩而不容置疑地轉向國王︰

「陛下自有決斷。」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長桌盡頭。

但凱瑟爾王沒有反應。

他的半個身子都在王座的陰影中,唯有頭胸露在火光之外,映襯得他的眼眸忽明忽暗。

國王的沉默像是有著魔力,漸漸傳染了整個會議室,從大臣到守衛,大家不禁齊齊收聲,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除了一個人。

「拜托,父親!」

縱然謀反失敗,但泰爾斯的笑聲依舊毫無顧忌,在巴拉德室里格外刺耳︰

「大事臨頭,你選擇做愚蠢的白痴,還是自殺的懦夫?」

凱瑟爾王的眼神越發鋒利。

先鋒官瑪里科表情一寒,膝蓋用力,把泰爾斯的話掐斷在痛嘶里。

就在此時。

「瑪里科。」

凱瑟爾王的聲音淡淡響起︰

「放了他。」

那一瞬間,所有人均是一怔。

「是——」瑪里科先是興奮領命,之後才反應過來,震驚抬頭︰

「陛下?」

「您,您說……什麼?」

有此疑問的人不止他一人,但庫倫首相的表情若有所思,基爾伯特的眼里燃起希望,更多人的人心中生出疑慮和忌憚。

只有一個人不曾意外︰

地上,看不見的角度里,泰爾斯忍著疼痛,勾起了嘴角。

「我說……」

凱瑟爾王冷哼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安靜下來。

「璨星已經作出承諾。」

鐵腕王深深注目自己的逆子︰

「如你所願,孩子。」

「我們談談。」

國王之聲落下,巴拉德室里沉默了片刻,許多人驚疑地交換著眼神。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粗暴地將泰爾斯從地上拽起來,重重地按上桌面,讓後者連連痛哼︰

「陛下,泰爾斯王子意圖謀反,一旦月兌困,有可能對您不利……」

擔心的人不止他一個,御前群臣的話語七嘴八舌地響起。

「獨處?」梭鐸顧問望著早被王室衛隊控制沒收的承重者寶劍︰「可是陛下,至少讓艾德里安在場保護……」

「那個,要審問的話,我們可以找個牢房,帶柵欄的那種……」這是心有余悸的裘可總管。

「秘科的人呢?該讓他們來處理……」

「不,今日之事不許泄露半分……」

砰!

一聲悶響,卻是凱瑟爾王重重一拳,擂上桌面!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 啪亂響,所有人齊齊一驚。

群臣和衛士們反應過來,齊齊噤聲低頭,緊張地等待著國王的訓誡。

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然而鐵腕王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冷面垂眸,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冷靜安穩,仿佛耐心等待獵物的獵手。

足足十秒鐘。

在這期間,所有人低眉順目,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泰爾斯依舊被死死押在桌面上。

他喘息著,守候這段迫人的死寂。

最終,離國王最近的艾德里安勛爵嘆了口氣,向前一步︰「陛下已有決斷。」

「王室衛隊,所有人,立刻退出室外!」

嚴陣以待的衛士們听見這樣的命令,面面相覷。

「長官!」瑪里科急急抬頭︰「我們不能冒險……」

「帝之禁衛!」

艾德里安衛隊長表情一變,厲聲高喝︰

「汝劍為何揮舞?」

此言一出,包括瑪里科在內,王室衛士們齊齊一震。

國王一言不發,冷冷地旁觀著這一幕。

瑪里科看了被他押住的泰爾斯一眼,艱難地吞咽喉嚨︰

「此劍只為帝令揮舞。」

「別無他用。」

艾德里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見此情形,群臣交頭接耳,衛士們卻一臉肅穆。

下一刻,泰爾斯只覺手臂一松,壓在身上的疼痛、束縛和重量齊齊消失。

「奉陛下之命,泰爾斯殿下,」瑪里科先鋒官退後一步,警惕而不忿地盯著伏在桌上的少年,咬牙切齒卻禮節周到︰

「請起!」

泰爾斯申吟一聲,痛苦地從桌子上撐起身子。

草。

他吐出一口血沫,喘息著踢開一把椅子,重重坐下。

眼見泰爾斯月兌困,群臣表情微變,衛士們也下意識地手按武器,但在艾德里安的嚴厲眼神下,無人敢于造次。

瑪里科冷著臉,向國王和指揮官的方向鞠了一躬,轉身安排王室衛隊有序退出室內。

「諸位大人,後廚已經準備好了晚餐,」艾德里安勛爵再度發聲,吸引了御前眾臣的注意︰

「請?」

衛隊長向門口舉起手,春風滿面,恭謹有禮。

就像這只是尋常的宮廷便飯。

從基爾伯特道梭鐸,從裘可到康尼,幾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面露為難,或疑慮不解,或憂心忡忡,卻都沒有動彈。

凱瑟爾王的目光漸漸發寒。

「正好,我老早就餓了!吃飯吃飯!」

庫倫公爵歡快的聲音及時響起,打破緊張與尷尬。

首相興沖沖地站起身來,拱出肚子,在這一刻,他似乎又變回那個憨態可掬大月復便便的公爵。

「雖然復興宮的菜式,那是出了名的寒酸死板,一成不變……」

快走到門口時,庫倫首相腳步一頓,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泰爾斯一眼︰

「但我想,這餐也許有驚喜?」

話外有音,卻無人敢接。

唯有鐵腕王冷哼一聲。

首相嘿嘿一笑,擠開衛隊的防線,消失在門外。

早就坐立不安的裘可左右張望,尬笑著聳了聳肩,一溜煙跟上首相的步伐。

眼見有裘可和庫倫作先例,而國王又態度堅決,其他大臣們雖然疑慮擔憂,但都沒有耽擱,他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

「陛下,若有任何需要,任何,」梭鐸離開之前表情嚴肅︰

「我就在隔壁,等待召喚。」

凱瑟爾王似乎這才活了過來,對著軍事顧問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不必擔心,梭鐸大人,」泰爾斯輕輕敲著椅臂,疲倦地看著另一頭的凱瑟爾王︰「我會替你照顧好他的。」

「這將會是一場坦率真誠,親切友好的談話。」

少年眯起眼楮。

「父親,與兒子。」

國王,與王子。

璨星,對璨星。

泰爾斯輕嗤一聲︰

「不是麼?」

凱瑟爾王沒有回應,唯有目光越發幽深。

梭鐸皺起眉頭,果斷轉身。

基爾伯特是最後離開的大臣,他面色猶疑,躊躇再三,還是忍不住回過頭︰

「陛下,即便心結難解,還請念在血緣,念在殿下年紀尚輕……」

凱瑟爾王的眼神如劍鋒一轉,落到外交大臣的身上。

基爾伯特話語一頓。

但泰爾斯的聲音再次從旁響起︰

「謝謝你,基爾伯特。」

泰爾斯背對著基爾伯特,微笑開口卻不容置疑︰「但按照帝國時代的標準,我已經成年了。」

基爾伯特登時一怔。

泰爾斯回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我已經可以執劍作戰,娶妻生子了。」

凱瑟爾王紋絲不動,基爾伯特卻目光復雜,

外交大臣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步履蹣跚地隨著同僚們離開。

看見大人物們都離開了,艾德里安這才不為人知地松出一口氣。

另一邊,瑪里科帶著最後幾個王室衛士,一邊監視著泰爾斯,一邊倒退著離開巴拉德室。

「小心,先鋒官。」

泰爾斯突然出聲,讓捧著承重者的瑪里科腳步一頓。

「那把劍,可是卡拉比揚家的傳家至寶,」王子扭過頭︰

「很重的。」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

可不等他回話,艾德里安已經發聲。

「寶劍雖沉,」總衛隊長走上前來,為泰爾斯整理凌亂的衣裝,還不忘撕下衣物,為泰爾斯包扎好肩頸的劃傷︰

「但為王室負重,正是吾等之責。」

看著為他包扎傷口的艾德里安,泰爾斯的語氣好了很多︰

「謝謝你,艾德里安勛爵,替我向宮門的衛隊兄弟們道歉……」

「他們不需要道歉。」

艾德里安打斷王子的話,態度依舊溫和,眼神卻有不同︰

「等著他們的,將是掌旗官的審查,刑罰官的量刑,以及伴隨一生履歷的失職記錄。」

泰爾斯聞言一滯。

他的語氣低沉了下去︰

「我……抱歉。」

艾德里安勛爵微微一笑,處理好王子的傷口,拍拍他的肩膀。

「我已經說了,殿下,」總衛隊長輕輕點頭︰

「為王室負重,乃吾等之責。」

身後的瑪里科怒哼一聲,將承重者重重地拄上地面,轉身離去。

隨著艾德里安最後一個離開,巴拉德室的大門轟然關閉。

只剩下國王與王子,在議事桌的兩側,在燈火夕陽的映襯下,兩兩相對。

巴拉德室面積不大,開御前會議的時候顯得擁擠熱鬧。

可此時僅剩兩人,卻又透出股人的冷清。

「說吧,」凱瑟爾王毫不浪費時間,他的冷酷話語從議事桌另一端響起,若隔山海之遙︰

「你要怎麼‘為星辰而生’。」

泰爾斯沒有馬上回答。

他先模了模自己漸漸紅腫的嘴角,月復誹著瑪里科的老拳,拍拍底下的座椅,心生感慨。

他總算坐下來了。

畢竟,這個位子,是他拼了命才搶來的。

而非基爾伯特為他讓出來的。

而現在,他的戰斗才正要開始。

若要作戰,就全副武裝。

念及此處,泰爾斯抬起頭,向著對手露出最真誠的笑容。

「哦,我還以為你沒听懂……」

第二王子抄起桌上的一個茶杯,也不管那是誰用過的,把里面剩余的茶水一飲而盡︰

「或者干脆听懂了,故作不知呢。」

「璨星?」

听見這個姓氏,凱瑟爾王微微一動。

泰爾斯喝完茶水,順手把名貴的茶杯向後一拋︰

啪啦!

國王望著王子粗獷無禮,不加掩飾的動作,目色微寒。

看見父親的眼神,泰爾斯抹掉唇邊的茶漬,哼聲而笑。

好吧,為了這個茶杯,昆廷男爵肯定又要陰陽怪氣地指摘他了。

但是……管他呢。

「我說,不如你也退下吧?」

泰爾斯突然扭頭,向周圍的虛空張望︰

「約德爾?」

听見這個名字,凱瑟爾王眯起了眼楮。

可巴拉德室里寂靜無聲,除了搖曳的火光,沒有回應。

倒是凱瑟爾王冷哼一聲,耐人尋味地打量自己的兒子。

泰爾斯等不到回答,只得抓抓額頭,自嘲一笑︰

「我……以為他在。」

凱瑟爾王不留情面地冷哼一聲。

「遵循星辰傳統,若王室成員犯錯。」

鐵腕王雙眸如刃,將他牢牢釘在座位上︰

「他們的懲罰,將由王室衛隊的首席刑罰官,親自執行——從鞭刑,到絞刑。」

刑罰官。

親自執行。

回想起馬略斯鞭打哥洛佛和D.D的場景,泰爾斯默不作聲。

「因此,這個職位往往青睞那些恪守律條、鐵面無私又不畏權貴的人選。」

凱瑟爾王沒有要等泰爾斯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里隱含威脅︰

「從今天看,次席先鋒官瑪里科,是個不錯的候選人。」

瑪里科。

刑罰官候選。

泰爾斯回想起瑪里科臨走時瞪他的表情,感受著下巴和小月復的疼痛,嘴角微抽。

他頭疼地道︰「是啊,瑪里科先鋒官是挺不錯的,科恩和哥洛佛兩人聯手都拿不下他——當然咯,這倆大個子根本毫無配合,彼此礙手礙腳……」

「不管你接下來要說什麼。」

凱瑟爾王冷冷打斷他︰

「你今夜的愚行讓場面變得極度難看︰最糟的後果已經產生。」

「不可挽回。」

凱瑟爾王的目光如劍鋒掃過︰

「懲罰亦然。」

「包括你,以及所有跟著你犯蠢的人。」

懲罰。

他。

以及

跟隨他的人。

懷亞,羅爾夫,科恩,哥洛佛,D.D……想起這些稀里糊涂跟隨他闖進復興宮的人,泰爾斯勾了勾嘴角。

就像六年前,他們跟著他闖進英靈宮,不是麼?

少年呼出一口氣,靠上椅背。

「好吧,我承認,現在看來,行動是有些草率和倉促,以及冒險。」

泰爾斯聳聳肩,不小心牽動傷勢,不由又一陣齜牙咧嘴︰

「我……下回注意?」

但可惜,他父親依舊一臉冷漠,完全沒有要給他的玩笑捧場的意思。

「看來,你在秘科什麼都沒學到。」

「依舊沖動,愚蠢,可笑,蹩腳。」

凱瑟爾王用了四個形容詞完成這句話。

泰爾斯抿起嘴,禮貌地點點頭。

沖動,愚蠢,可笑,蹩腳。

「而你知道,在這個場合,這個時間,你耽誤了多少大事嗎?」

「我知道。」

泰爾斯極快地回答。

「但我也知道,」他收斂心情,回到他的戰場,抬頭面對國王︰「在我們說話的當口,王國上下,還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惴惴不安,有人在絕望死去。」

泰爾斯的表情嚴肅起來︰

「還有更多的人,他們不知道等待在自己前方的,是怎樣的命運。」

他對上父親的目光︰

「所以我必須來。」

「必須來?」

鐵腕王冷笑出聲,眼眸里卻殊無笑意︰

「我沒帶王冠,卻帶了頭顱。」

國王嗓音一寒︰

「怎麼,你要來拿嗎?」

夕陽正好落到窗外,凱瑟爾五世的身影在猩紅的背光中,漆黑模糊。

泰爾斯笑了。

沒帶王冠。

卻帶了頭顱。

努恩王死後,那帶著斑斑血跡的龍鱗王冠在他的眼前閃現。

下一個瞬間,獄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洶涌起來。

王子面色一冷,身影閃動,撲向國王!

唰!

在椅子和地面的摩擦間,只見泰爾斯表情決絕,離座前傾,手掌倏然伸向對面的凱瑟爾王!

鐵腕王紋絲不動,毫無驚詫,只是冷漠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泰爾斯。

啪!

一聲悶響,巴拉德室恢復了平靜。

夕陽和火光將泰爾斯的身影映得鮮紅血腥。

而他的手掌停在議事桌上方,卻已被牢牢制住,不能寸進。

距離凱瑟爾王,只有幾尺之差。

燈火一陣搖曳,帶動光影震動,感受著遲來的勁風。

「我說呢,你果然在啊。」

泰爾斯面無表情,看也不看突現眼前的神秘身影︰

「約德爾。」

約德爾‧加圖——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具護衛正單膝跪在議事桌上,死死扣住泰爾斯的手腕,將身後的國王護得嚴嚴實實。

約德爾沒有回答。

他的面具厚重死板。

他的手套冷若冰霜。

他的動作穩定如常。

泰爾斯看向自己手掌所向的地方,嘆了口氣︰

「可惜啊,就差一點。」

面具護衛稍稍低頭︰國王身前的桌面上,泰爾斯的手指下方,靜靜地躺著一封皺巴巴的信紙。

封面上,鳶尾花狀的火漆漂亮而精致。

約德爾頓時一愣。

他抬起頭,紫色面具上的幽深孔洞與泰爾斯雙目相遇。

「放開他。」國王的聲音冷冷響起。

泰爾斯彎起嘴角,他看著面具護衛,挑了挑眉毛︰

「我想,他說的是你?」

約德爾沉默了一瞬。

下一秒,泰爾斯眼前的空氣蕩漾出波紋,激揚出漣漪。

約德爾的身影模糊起來。

面對這熟悉的場景,泰爾斯只是牢牢地盯著那副面具,仿佛能盯穿它,直刺其後的另一雙眼神。

很快,泰爾斯只覺手腕一松。

漣漪徹底消失。

泰爾斯感受著手腕上殘留的疼疼,嘆了口氣,把一絲悵惘趕出心頭。

他既已作出決定,就沒有余力懷舊傷故。

少年伸手抓起那封信,從議事桌上退回來,坐回座位。

「所以,這就是‘屁屁頭兒’說的那封書信。」

屁屁頭兒。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泰爾斯一邊讀信,一邊心不在焉地解釋︰

「哦,你知道,秘科有一個小組,叫‘王子的屁屁’……算了,不重要。」

眼見鐵腕王並不在意,泰爾斯聳了聳肩,草草掃過信上那筆優雅從容的文字,提取要點。

「嘖嘖,繳稅替役,還要支持常備軍預算?」

泰爾斯放下信紙,目現精光︰

「祝賀你,想必梭鐸大人很開心,裘可大人也很滿意,你擴充常備軍的心願完成了,所有人皆大歡喜?」

凱瑟爾王沉默了一陣。

「你不惜破禁闖宮,」幾秒後,國王幽幽道︰

「言出大逆,行同謀反,就是為了說這個?」

泰爾斯笑了,他的笑聲很大,響徹巴拉德室。

但國王依舊表情欠奉,只是冷漠地望著他。

直到泰爾斯笑容一斂,肅言道︰

「那麼,坑呢?」

鐵腕王眯起眼楮。

他的輪廓在燈光下變得越發明亮清晰,不再是逆光的模糊陰影。

「坑在哪里?」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前傾上桌面,舉起手中信件。

「我說啊,這封《請願書》又是吹捧又是自辯的,既要上供稅金還要自廢兵役,甚至不惜自污聲名,也要為你公開呼吁,讓全國貴族跟隨效仿……」

「除此之外……」

少年眼楮微眯︰

「詹恩‧凱文迪爾,給你留下了多少坑?」

那個瞬間,凱瑟爾王瞳孔微閃。

「多少陷阱?多少難題?多少障礙?多少華而不實的漂亮話?」

「多少他笑意盈盈用心險惡,而你卻咬牙切齒拿他無可奈何的招數?」

凱瑟爾王沒有回答,但他周圍的氛圍卻越發冰冷。

看見對方的反應,泰爾斯嗤聲搖頭,也不逼問,只是重新靠回椅背。

「我知道,從他六年前雇佣吸血鬼刺殺我,從而不得不賠了你幾個瀝晶礦藏開始,你跟他的關系就不錯,君臣相得,時有配合。」

或者……交易?

「但是相信我,父親,我跟詹恩,我們可是老相識了。」

泰爾斯凝望著手里的信件,目色漸涼︰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跟盟友比起來,敵人更了解彼此。」

國王細細打量著他,沉默了幾秒,這才哼了一聲。

「有趣,你了解翡翠城?」

泰爾斯抬起目光,果斷搖頭︰

「不,我一無所知。」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但我知道,詹恩絕不是待宰羔羊。」

詹恩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讓泰爾斯一陣出神︰

「他自詡清高卻精于算計,從不做賠本買賣,當面人模狗樣,背後睚眥必報,是個精致又難纏的利己混蛋。」

泰爾斯回過神,認真地看著國王︰

「他不會因為一柄在宴會上‘不慎丟失’的武器,或者說,他不會因為謀害星辰王子這種區區小事,就為你當牛做馬,傾情奉獻。」

少年的話音落下,可凱瑟爾王表情不變,冷漠如昔。

仿佛沒听出他的嘲諷。

「就這樣?」

國王淡淡道︰「沒有其他?」

泰爾斯笑了。

他觀察著凱瑟爾王的反應,發現自己一如既往,無法感受到對方微妙的表情和動作變化,哪怕憑借地獄感官,也只能看見一面鐵壁,一團迷霧。

但那又如何。

「當然了,你很清楚這些,你也認識他,了解他,」泰爾斯肯定地道︰

「你早就知道。」

「盡管預見了種種不利,知道詹恩不好對付,知道他不會順你心意……」

王子斬釘截鐵︰

「但你還是選擇了他。」

「你依然借機勒索他,要挾翡翠城和南岸領,威逼他為你的常備軍擴編解決預算缺口。」

泰爾斯死死盯著凱瑟爾王,突然有一種明悟。

努恩,查曼,災禍……還是現在的凱瑟爾。

接敵,察敵,制敵。

不過又一場戰斗。

凱瑟爾王看著他,很久很久之後,才發出淡淡冷笑。

「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為什麼?」

泰爾斯突然開口,打斷了國王。

「為什麼非得是南岸?」

泰爾斯緩緩前傾,將鳶尾花的信紙推給對方,輕聲咬字︰

「為什麼,非得是詹恩,來為你提供擴軍的預算?來為你作出削減征召兵的呼吁?來為你打開兵制改革的門路?來為你拉動王國的戰車?」

國王目光一動。

「哼。」

凱瑟爾王冷笑道︰

「因為他正好撞上門來,因為他愚蠢到向復興宮伸手。」

泰爾斯閉上眼楮,深呼一口氣。

「不。」

他輕輕睜眼。

「之所以是南岸,是詹恩。」

「是因為你別無選擇。」

泰爾斯定定地注視著鐵腕王。

「而你之所以別無選擇……」

但泰爾斯沒能說完。

「在你的人和你一起遭殃之前。」

凱瑟爾王面露厭煩之色,漸漸失去耐心︰

「你就沒有別的廢話要說了嗎……」

轟隆一聲,卻是泰爾斯長身起立,咬牙切齒,重重捶響桌面︰

砰!

「因為西荒!」

泰爾斯怒吼出聲,打斷了國王的話語。

那一刻,獄河之罪滾滾而來,助泰爾斯揚聲怒吼,聲震巴拉德室︰

「西荒!」

王子的話音落下,聲音之大震得燭火搖曳,光影顫抖。

西荒。

听見這個地名,凱瑟爾王的鋒利目光凍結在半空。

「陛下?」

門外傳來焦急的拍門和詢問聲︰

「陛下?發生什麼了?請回答我!」

但這一刻,室內的兩人,無論是泰爾斯還是凱瑟爾王,都無暇更無心去理會門外的聲音。

他們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如兩把劍刃交織在一起,摩擦間火花四濺。

「因為你的第一選擇、最優選擇,你預定好要為你拉動戰車的那匹馬,」急促的拍門聲中,泰爾斯一字一頓,用盡全身的力氣,硬生生地把這句話咬出來︰

「本該是西荒。」

「而非南岸。」

那個瞬間,他的眼神化成最鋒銳的利刃,直刺凱瑟爾的雙眸。

砰地一聲,大門轟然開啟!

以次席先鋒官瑪里科為首的一隊王室衛士急切地搶進來︰

「我就知道會出意外!保護陛下,拿下反賊——」

然而僅僅下一秒,王座上的凱瑟爾王就猛地扭頭,放聲怒吼道︰

「滾出去!」

瑪里科的話戛然而止。

他望著完好無損而怒火滿溢的凱瑟爾王,頓時不知所措︰

「陛下,我,我以為……」

但鐵腕王已經不再理會瑪里科,他只是緊鎖眉頭,死死盯著泰爾斯。

但泰爾斯卻笑了。

「父親,」王子深吸一口氣,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不由露出笑容︰

「何故動怒啊。」

凱瑟爾王收斂怒容,呼吸漸漸平穩,目光卻越來越冷。

「退下吧,瑪里科先鋒官。」泰爾斯坐回原位,還有空伸手整理自己的衣領。

這一刻,他雖然滿臉塵土,卻出奇地顯得優雅端正,氣定神閑︰

「我們都是體面人,不是一言不合就弒兄奪位、弒君造反的北方蠻子。」

瑪里科咬緊牙齒,氣憤不已。

「順便一句,先鋒官閣下……」

泰爾斯的笑容明媚溫和,他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夾成直角,俏皮地對瑪里科做了個射擊的手勢︰

「陛下很看好你喲。」

瑪里科登時一愣。

艾德里安隊長的手從後方伸來,按上他的後肩,不容反駁地將他拉走。

盡職的瑪里科這才意識到,璨星們的對話不能以常理度之。

大門再次關閉。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窗外的夕陽已經徹底消失。

徒留夜色的寒涼。

「為什麼?」

國王的聲音冷冷響起。

雖然只有一個疑問詞,但跟方才一樣,泰爾斯知道他要問什麼。

「幾個月前,當我還在龍霄城的秘科總部里,頭疼著怎麼逃回王國的時候,普提萊告訴我,營救計劃的背後,是星辰無數人日日夜夜的努力。」

泰爾斯的思緒飛回龍霄城,他幽幽道︰

「于是我問他。」

「這值得嗎?」

「普提萊,」凱瑟爾王念叨著這個名字,眼中有神︰

「普提萊‧尼曼,他告訴你的?」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

他只是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過去里︰

「整個星辰王國,從上到下興師動眾,成千上萬的將士深入荒漠,不計其數的官員前赴後繼,你甚至交出了王室直屬的刃牙營地,松開了掌控多年的西部戰線。」

「如此之大的陣仗和犧牲,就只是為了迎回一個已經在異國他鄉蹉跎沉寂了六年,無關緊要的人質王子。」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回到當下,直視鐵腕王︰「這值得嗎?」

「不錯的問題。」

凱瑟爾五世冷漠而不屑地盯著泰爾斯︰

「卻有一個糟糕的答案。」

糟糕的答案。

泰爾斯噗嗤一笑,望向天花板,自嘲搖頭︰

「當然不值。」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他的輪廓在不滅燈的照耀下飄忽不定。

泰爾斯舉起了手中的信紙

「六年時間,從吸血鬼到宴會,我被凱文迪爾兩番謀害。」

那一刻,他的眼里情緒復雜。

「一前一後,你都沒忘了向鳶尾花索償找補,賺得盆滿缽滿。」

「錙銖必較如你,分斤掰兩如你,精明算計如你,父親。」

「又怎麼舍得興舉國之力,耗無數資財,失軍事重鎮,只為做一出虧本生意,來換取一個沖動、愚蠢、可笑、蹩腳的……」泰爾斯頓了一下,諷刺地吐出最後那個詞︰

「兒子?」

听見對方用自己的詞還擊自己,凱瑟爾毫不在意地冷哼︰

「怎麼,你是來向我哭訴的嗎?」

「兒子。」

泰爾斯輕嗤一聲,自嘲而笑。

「不,事實上,我在西荒時就隱約知道,你派兵前來,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泰爾斯的思緒回到遙遠的鬼王子塔︰

「經歷了刃牙營地的混亂一夜,看過了傳說之翼的桀驁不馴,我以為你是想趁我回國的契機,狠狠敲打那些膽敢拿我作籌碼,索要刃牙營地和西部前線,跟你討價還價的西荒諸侯們。」

「以彰顯王權威儀,打擊地方勢力。」

下一刻,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但我還是太天真,太稚女敕了。」

少年死死盯著國王︰

「直到今天,直到這場御前會議。」

「直到這封信。」

火光幽幽,凱瑟爾五世一語不發。

但他看泰爾斯的目光漸漸變了。

「幾個月前,父親,你之所以集合規模空前的王室常備軍,進入西荒,與當地諸侯合兵一處。」

泰爾斯的眼神黯淡下來︰

「並不是為了所謂的威懾北地、迎回王子,更不是為了所謂的奪回刃牙營地、敲打西荒諸侯。」

「而是為了一個更高、更大、更震撼,足以影響王國乃至世界未來的宏偉目標。」

那一瞬間,凱瑟爾王的目光卻前所未有地鋒利起來。

「是的,我低估你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肅顏正色,直呼其名︰

「凱瑟爾‧璨星。」

「我更忘記了,你不是市井商賈,而是一國之君,你的所思所欲,不在一器一物,甚至不在一城一地。」

燈火飄搖,光影震動。

鐵腕王遠遠望著自己的兒子,卻像獵鷹盯著自己的獵物。

泰爾斯緊皺雙眉,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與壓力︰

「對你的形容,也不應該是錙銖必較,分斤掰兩,精明算計,而應是——」

泰爾斯咬緊牙齒,望著眼前的鐵腕王,就像望著此世最可怕的敵人︰

「一意孤行。」

「貪婪無度。」

「敲骨吸髓。」

凱瑟爾沒有說話。

泰爾斯死死地瞪著自己的父親,正如對方的視線牢牢籠罩著自己。

一秒,兩秒,三秒。

「現在,約德爾。」

就在泰爾斯以為自己要承受不住國王的目光得時候,凱瑟爾五世的嗓音毫無感情地響起,傳向虛空︰

「你可以退下了。」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