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家學淵源

作者︰無主之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為什麼?」

拉斐爾臉色不佳,冷冷回應。

「沒有為什麼,」泰爾斯站定在「孤帆」諾亞‧阿蒙德的畫像前,咬牙抬頭︰

「我要見他。」

拉斐爾搖搖頭︰

「我不認為……」

「我知道他就在這里,」泰爾斯打斷他,一面努力調整自己的思緒,一面斬釘截鐵地堅持︰

「宴會之後,他被直接押送來了這里。」

秘科的走廊里,在牆壁上歷代情報總管的目光下,拉斐爾定定地盯著泰爾斯。

「您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

泰爾斯平復好心情,下定決心︰

「但他是我留下的爛攤子之一。」

「我必須見到他。」

「立刻。」

看著泰爾斯堅定不移勢在必得的神情,拉斐爾不得不蹙眉︰

「我無法決定,需要先請示勛爵,明天……」

「你在我面前推月兌了一天,」泰爾斯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看在過去的份上,你總得有點用吧?」

拉斐爾抿起嘴唇。

但就在此時。

「若您真想見他,泰爾斯殿下,也並非不可以。」

兩人齊齊轉頭。

說話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熟人。

他站在「蒼白男爵」桑喬‧多伊爾的畫像下,恭敬而謙卑。

「諾布?」

拉斐爾訝異地看著來人︰

「你在這兒干什麼?」

作為王國秘科在西荒的最高負責人,諾布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泰爾斯。

王子瞥了拉斐爾一眼,轉身走向諾布。

「你是說真的,諾布?」

「你真能帶我去見他?安克‧拜拉爾?」

諾布點點頭,恭謹鞠躬︰「我有權限。」

「請跟我來。」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舉步向前。

「等一下,」拉斐爾按住泰爾斯的肩膀,陰沉著臉色︰

「諾布,這沒你的事兒。」

「別插手我的案子。」

泰爾斯不滿地開口︰

「嘿……」

可諾布點了點拐杖,示意王子不必著急。

「听我說,拉斐爾。」

諾布耐心地道︰

「安克‧拜拉爾是西荒貴族,在這件案子里,我認為我長期潛伏在西荒的經歷能夠幫到……」

「我不需要。」拉斐爾一口回絕。

可這一次,諾布沒有退讓。

「但是勛爵需要。」

西荒的情報負責人淡淡道︰

「事實上,他已經將安克‧拜拉爾在被移交審判廳之前的審訊和調查事宜,指派給我了。」

拉斐爾登時一怔︰

「什麼時候?」

「剛剛,」諾布毫無波瀾地道︰

「而我認為,讓殿下見見他,也許有助案情進展。」

那一刻,拉斐爾皺眉望著諾布,後者則雲淡風輕地回望著荒骨人。

秘科的兩人在空中交匯眼神。

「殿下,」諾布溫和伸手示意道︰

「我們走?」

泰爾斯看了看拉斐爾,果斷舉步向前。

「說真的……」

走過荒骨人的身側,泰爾斯不悅地向拉斐爾一瞥,語含諷刺︰

「我要你何用啊?科恩‧卡拉比揚?」

拉斐爾站在原地,臉色像是沉入了冰窖。

諾布微微一笑,轉身帶路︰

「若你不放心,拉斐爾,歡迎陪同。」

他重新變得友善,謙卑。

拉斐爾不言不語,面無表情。

王子和諾布的身影漸漸遠去。

荒骨人冷冷看向對面畫像上的「黑信使」梅森‧佐內維德,幾秒後,他邁出腳步,快速跟上。

泰爾斯很快意識到,他所要去的地方並不簡單。

他們七拐八繞,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踏上沉入地底的石梯。

與地面上的清冷不同,秘科的地下走廊守衛森嚴,鎖禁重重,光是嗅探的警用魯鐸犬就遇到好幾撥,縱然有拉斐爾和諾布開道,泰爾斯依然覺得速度緩慢,舉步維艱。

「必要的安全檢查,」諾布一邊接受著一個守衛的檢查,一邊耐心解釋道︰

「尤其是您在這兒,這就更重要了。」

泰爾斯勉強笑笑,把一只湊著他嗅的魯鐸犬盯得嗚咽退後。

而當守衛們拉開一道沉重的鐵閘,帶他們進入另一個潮濕與腥臭的回廊時,兩側的黑暗中傳來無數躁動︰

「又是這個點——你們能不能給要睡覺的人留點余地!怎麼,要塞丟了,北境丟了,現在連我外交官的尊嚴也要丟了嗎!」

「殿下!米迪爾殿下!您,您的腿腳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那些小人篡位換儲的奸計不會得逞……不,殿下,您必須阻止陛下,他不能娶那個女人……」

「他來了,帶著惡魔的囈語,他來了,帶著神靈的陰謀,他來了,帶著人間最殘忍的命運……」

「他們一定潛伏日久,他們跟叛軍暗通款曲,他們還想策反公爵大人,擁他為王,殺入永星城,改朝換代!所有人,對,一定是他們所有人一起,串通謀殺了公爵!星輝,星輝,星輝萬歲,有人,有人必須付出代價……」

「該死混蛋!我就知道祭壇里的那場戰役有問題!狗屁的漠神祭壇征服者!狗屁!」

「听我說,是西爾莎,西爾莎王子妃,一定是她!她在藤蔓城有親戚,那兒的人專做草藥,最懂這行了……還有芬香商會的那些奸商,他們一直對班克王子的政策不滿意,跟血瓶幫沆瀣一氣攪風攪雨……」

黑暗之中,兩側牢房的身影看不真切,但慘嚎與哭泣混雜一處,吵得泰爾斯心神不安。

「這是秘科的特設牢房,有些陰暗,也有些復雜,」諾布充耳不聞,面色不改︰

「請您多擔待。」

泰爾斯輕咳一聲︰「這些人……」

「早就被審判廳定罪了,」拉斐爾接過話頭︰

「本該在白骨之牢終身監禁。」

「但是有些人身份特殊,有些還存著點價值,有些則不太適合在王國秘科以外的地方服刑。」

諾布嘆了口氣︰

「在刃牙營地,如果 子沒死,此刻他也應該被押來這里。」

拉斐爾瞪了他一眼︰

「如您所見,許多人失常了——心中有鬼,自然意志不堅。」

諾布搖搖頭︰

「他們只是沉浸在過去,難以自拔。」

拉斐爾看他的眼神越發不善。

沉浸在過去。

泰爾斯面色微沉,腦海中浮現的是龍霄城的山月復之中,名為黑徑的神奇旅途。

諾布慨嘆道︰

「我還記得,漢森勛爵跟大家說過︰得以忘卻,是最大的幸福。」

拉斐爾輕哼一聲︰

「我怎麼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說的?」

諾布一扯嘴角︰

「三十年前。」

三十年。

拉斐爾頓時默然不語。

泰爾斯忍不住問道︰

「那你今年多大了?」

無盡的哭嚎聲中,諾布恭謹點頭︰

「四十二。」

泰爾斯撇撇嘴,沒說什麼。

他們再度越過一道鐵閘,將嚎叫聲關在身後。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個鐵門厚鎖的密閉牢房,每扇門上只有一個小小的閘口溝通外界。

泰爾斯在這兒被叫住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一個牢房後傳來幽幽的厚重嗓音,泰爾斯似曾相識︰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王子皺眉回頭︰一張滄桑的臉出現在閘口處。

「順便一句,小子,昨晚的酒真難喝,」這是個滿面邋遢卻剛毅不改的男人,他握住閘口上的鐵條,死死瞪著泰爾斯︰

「宿醉到現在。」

拉斐爾和諾布對視一眼,齊齊欲言又止。

泰爾斯沉默了一陣,這才清冷地哼聲道︰

「當然比不上這兒的酒。」

「亞倫德大人。」

王子繼續向前,將瓦爾‧亞倫德留在身後。

諾布緊跟而去。

「我說了,他會是大麻煩,」身陷囹圄的北境守護公爵默默注視著泰爾斯的身影︰

「比你還大呢,小荒種。」

听見這個稱呼,落在最後的拉斐爾停下腳步,眼神復雜地看著鐵門後的瓦爾。

「以後多吃菜,公爵大人。」

拉斐爾注視了他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道︰

「別光喝酒。」

言罷,荒骨人轉身離去。

「等一等。」

拉斐爾回過頭。

瓦爾一肘抵上鐵門,沉默了幾秒,這才將一張疊好的信紙緩緩遞出閘門。

拉斐爾皺起眉頭。

「你知道,她不會回你信的。」

瓦爾眼神一黯。

「我知道。」

公爵的目光落到拉斐爾的雙手上。

後者下意識地背手。

「但這至少,能讓你見上她一面,孩子。」瓦爾恍惚道。

拉斐爾看了他很久,最終嘆了口氣。

他走到閘口前,一把接過信紙,認真收好︰

「好吧。」

瓦爾勉強笑了。

「謝謝。」

但下一秒,荒骨人的表情就恢復冷漠︰

「但我們只用信鴉。」

言罷,拉斐爾粗暴地一把拉上閘口。

將瓦爾的臉關在黑暗之後。

在諾布的帶領下,泰爾斯終于來到他的目的地︰一個寬闊的房間。

「有個小姑娘,漂亮又善良,命運不咋樣,早早沒有娘……」

但他們還未踏入房間,耳邊就傳來一曲難听的歌謠︰

「來個老,酒醉來模床,姑娘眼一轉,爐上有肉湯……」

歌聲來自一個男人,听上去洋洋得意,興趣盎然。

「那是我的下屬,」諾布尷尬地向王子告罪︰

「我讓他先來踩踩點。」

泰爾斯點點頭,他們在男人哼出的歌謠中走進房間。

這里陰暗,潮濕,壓抑。

首先進入眼簾的是各色恐怖器械︰

肢刑架、碎頭器、拉筋輪、剝皮床、刺椅,血搖籃……這還只是泰爾斯認得出來的——小時候,黑街旁的黑金賭場里有類似的地方——部分,至于他叫不出名字的,擺在許多推車上的小工具小玩意兒就更多了。

泰爾斯心情一沉。

一個胖男人的身影出現在房間中央,他背對門口,果著上身圍著圍裙,帶著手套和頭罩,一邊哼著歌抖肩膀,一邊有節奏地整理著推車上的各色工具。

「火鉗絞住蛋呀扭著用力翻,痛醒喊啊姑娘笑著轉︰就當烤個串唄繞個九圈半,小刀壓棒棒哇刀尖往里拌,剝皮再開口嗷雕個小漏斗……」

安克‧拜拉爾——擅闖王室宴會的要犯正閉著眼楮,渾身赤果,一動不動地躺在中央的躺椅上。

他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四肢被縛遍體鱗傷,只在蓋著一條滿是血污的薄毯。

泰爾斯望著他身下躺椅的斑斑血跡,心中一緊。

也許是頭罩的隔音效果,哼著歌的胖男人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

他一手舉著錘子,一手揮著鉗子,扭起甩開腰身,瘋狂舞動忘我高歌︰

「哭著道,姑娘你別鬧,昨夜脾氣好,今夜這麼暴?姑娘掀臉笑,你呀認錯寥,吾乃食人鬼,今夜吃得少,姑娘鍋里熬,肉湯味可好?」

血腥恐怖黑暗陰險的刑房里,這位甩著肥肉,激情熱舞的胖子實在畫風清奇,以至于諾布不得不尷尬地重咳一聲︰

「戈麥斯。」

胖男人似乎沒听見,他繼續撅著甩動腰肢,錘子誘惑地撩過正對三人的臀部。

諾布不得不加大音量︰

「戈麥斯!」

當啷兩聲,錘子和鉗子雙雙落地。

胖子僵在原地,維持著撫模的姿勢,歌謠隨之停息。

房間里安靜下來。

名為戈麥斯的胖子顫抖著摘下頭罩,磕磕絆絆地轉過身來,第一個看到泰爾斯,嚇了一跳︰

「哇哦!」

戈麥斯松了口氣,他抹開勁舞後的滿臉汗水,︰

「你是哪來的小屁孩?知不知道這樣嚇人是不對……」

諾布從黑暗里現出身影︰

「戈麥斯。」

「這是泰爾斯殿下。」

戈麥斯再度僵住。

幾秒鐘後。

「啊,諾布你來早了,今天穿得不錯啊!我那個,在熱身,嘿嘿,熱身,」胖子先是討饒,意識到對方的話後臉色一變︰

「啊?你說殿,殿,殿下?」

他瞪著眼楮,把面無表情的泰爾斯打量了好幾遍。

「啊啊啊——泰爾斯殿下!」

戈麥斯立刻換上一臉諂媚,努力用身上的圍裙遮住沉甸甸的胸口肥肉,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是西荒的那個,那個,那個啊!你還記得嗎……那個啊!」

只可惜,他這副赤著上身橫肉,渾身汗漬血污的樣子,讓他的討好效果減半。

泰爾斯只得對他微笑示意。

「叫醒囚犯。」諾布只覺丟臉,無助地捂住臉龐。

戈麥斯一個諂笑,一聲「好 」,回頭就抄起一把帶血的鉗子,興致勃勃地向躺椅上的安克走去。

泰爾斯面色一變。

「等等,」

諾布及時阻止他,瞥了一眼泰爾斯︰

「友好點。」

戈麥斯訕訕低頭,丟下鉗子,換了一桶冷水,潑向安克。

「咳咳,蒂娜,咳咳咳——」

躺椅上的安克被冷水一澆,激動地從躺椅上掙起,仿佛噩夢初醒。

「蒂娜……咳咳……」

他痛苦地咳出嘴里的水,憔悴虛弱地轉向周圍,直到看見手腳上的綁帶,才明白自己還在噩夢里。

「不是說好,休息一刻鐘嗎……」

安克虛弱地摔回躺椅上,奄奄一息︰

「大半夜的,我不累……你們也……不累的嗎……」

泰爾斯看著他血肉模糊的指甲,青腫淤血的關節,以及漸漸失神的雙眼,只覺呼吸困難。

「嘿,哥們兒,清醒點!」

戈麥斯大力地拍打著安克的臉龐,把他蓋上的眼皮重新拍開︰

「有人來看你啦!」

泰爾斯嘆出一口難言的氣,走到拜拉爾的面前。

「安克‧拜拉爾。」

「是我。」

安克渙散的雙眼先是迷惑了一陣,隨後漸漸聚焦。

「殿下?」

他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看清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王子?」

安克呼吸加速,胸膛起伏,擠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您今天,過得如何?」

他渾身顫抖,滑落的毯子下滿是血污,偶爾牽動傷口,更是疼得申吟冒汗。

泰爾斯忍住反胃,幫安克把毯子拉好,示意他躺回去。

「我想跟他單獨談話。」王子對身後的人道。

「現在。」

拉斐爾和諾布對視一眼。

諾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戈麥斯,後者不情願地掏出一個西荒軍用制式的水袋。

「張嘴,哥們兒。」

戈麥斯把水袋湊到安克嘴邊︰

「這是我專門調和過的查卡酒,醫用鎮痛的,讓你好受點——該死,別喝太多,很貴的!」

在戈麥斯滿臉肉疼的大呼小叫下,安克松開袋嘴,倒在躺椅上,哈哈大笑。

拉斐爾還待說什麼,但諾布拍了拍他的肩膀,扯上一臉委屈的戈麥斯。

三人離開了刑房。

獨留下泰爾斯與安克。

「沒用的,殿下。」

四肢被縛的安克吃力地扭頭,語句斷斷續續︰

「這里是秘科,您一走,他們也會,再來,逼我把跟您說過的話再,復述一遍。」

泰爾斯看著飽經折磨的安克,努力不去看他身上的傷口。

「我知道,」少年心中一堵︰

「我只是,想讓你自在點。」

安克靜靜地盯著他,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您是個好人,殿下。」

「但是,善良寬厚如您,您找到,不做棋子的辦法了嗎?」

泰爾斯一頓,眼神微漾。

你跟他,有哪里不一樣嗎?

王室宴會上,他最後對安克所說的話歷歷在耳︰

我只是,只是理解……其他的棋子。

這個男人……

他選擇了相信我,所以松開了那把劍。

而我能為他做什麼?

想起在巴拉德室的經歷,泰爾斯抿起嘴,欲言又止。

「我懂了。」

看見王子的表情,安克喘息著明白了什麼︰「抱歉難為您了。」

「無論是昨天,還是現在。」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起消極的情緒。

「不,案件還在審理,還有轉機。」

安克靠上椅背,在悶哼中齜牙咧嘴。

「不必安慰我,殿下。」

「拜拉爾家族早已破產,家徒四壁。」

他露出苦笑︰

「而我來之前就研究過王國的律法……」

「持械行刺沖犯王室,死刑無疑,何況我的所作所為,挑撥西荒與王室,離間七侍與復興宮,疏遠您與陛下,甚至涉及《量地令》里,台面下許多不可言說的秘密,棘手不已,令人頭疼。」

「所有利益相關者,都會很樂意落井下石。」

安克直直地望著天花板,在昏暗的燈光里散開眼神︰

「我沒救了。」

泰爾斯搭上他的躺椅,或者刑椅,咬緊牙齒。

「不一定。」

星湖公爵想起剛剛黑先知的話,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沖撞王室的事情,我能想辦法。」

「至于其他,我可以去跟多伊爾男爵‘溝通’一下,勸他善良。」

王子努力把想好的用辭拼湊得漂亮一點,至少不那麼蒼白無力︰

「只要兩邊說好,你們家族之間的債務就能穩妥解決。至于鴉啼鎮和鏡河的土地糾紛……」

「不,殿下。」

安克打斷了他。

只見這位年輕的西荒貴族撐出苦笑,溫和但絕望地看著泰爾斯,虛弱卻果斷地搖搖頭。

「我們都很明白,這早就不是鴉啼鎮和鏡河的問題了。」

泰爾斯話語一滯,竟說不下去。

「殿下,您知道現在西荒是什麼局勢嗎?」

躺椅上的安克默默地望著王子,卻目光縹緲,像是從獄河的另一邊極目遠眺︰

「荒漠戰爭過後,刃牙沙丘以及王室常備軍,它們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插進西荒的心髒。」

「它們以西部前線的軍事管制,制約著自私又排外、保守又分裂的西荒諸侯,成為復興宮在西荒推行王政的最佳理由︰《量地令》、《邊郡開拓令》,讓領主們恨得牙齒癢癢而無可奈何。」

泰爾斯不由蹙眉。

他想起了恩賜鎮,想起從西荒回永星城的路上,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瑪對他講述的西荒困境。

「是啊,為了挽救父親的爛攤子,找到家族的轉機和契約的漏洞,我把這十年來,西荒和中央領的所有公文往來政令批復都讀了個遍,就差倒背如流。」

安克臉色潮紅,對他露出微笑。

他的喘息均勻許多,悶哼和申吟不再,語句之間的停頓也變少了。

似乎是戈麥斯的酒正在起效果。

「但是十年過去了,狡猾又現實、消極又憊懶的西荒諸侯,找到了最賴皮的應對方法。」

最賴皮的應對?

泰爾斯一怔。

安克的精神稍稍變好,他努力思索著,萎靡不再︰

「他們一邊滿口稱是虛與委蛇,讓刃牙營地的軍管成為常態。一邊又刻意放任煽風點火,讓下層的中小貴族怨氣連天。」

「久而久之,王命不通過戰時管制令就沒有合法性,政令不借助王國常備軍就難以施行,復興宮來使若不是傳說之翼本人就無人尊敬。」

「而像我家和多伊爾這樣的地方矛盾,則越積越深難以解開……」

安克的目光漸漸匯聚,他堅持著出聲,仿佛認識到這是自己為時不長的余生︰

「這反倒讓荒漠前線,變成了西荒諸侯的護身符——他們想要慢慢習慣這把刀,同化這把刀,讓它同時成為國王的妙計兼掣肘,就像我父親死皮賴臉地拖著滿巨債,反倒讓債主們無可奈何,哈哈哈……」

虛與委蛇,煽風點火,死皮賴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又想起基爾伯特對他說起的,那個「分裂的西荒」。

然而安克話鋒一轉︰

「于是這把插在西荒心髒上的尖刀,超乎了雙方的預料,進入最尷尬的拉鋸。」

安克大力地吸了一口氣,珍惜著酒水為他帶來的少數無視疼痛的時光︰

「西荒人疼︰這把尖刀扎在要害,向來是他們最痛恨的眼中釘肉中刺,卻還要忍受疼痛,試圖將它同化成自己的肢體和護身符。」

「復興宮累︰握著刀的手耗資頗巨卻捅也不是拔也不是,動彈不得進退皆非︰進則鬧出大亂得不償失,退則前功盡棄毫無意義。」

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見一張黑白色的棋盤︰

這一端,是他父親手中華麗尊貴的星辰之杖,另一端,是法肯豪茲手里毫不起眼的木質拐杖。

「雙方都在等,也都在等,等一個機會。」

「也許是一場外戰,一次危機,一件大事。西荒人等待局勢變化的轉機,復興宮等待更進一步的契機。」

泰爾斯點點頭,為安克拭去一片蓋住視線的血污︰

「我知道︰比如我的歸國,比如刃牙營地的歸屬,比如荒種和雜種的侵襲,雙方為之來回周旋,見招拆招。」

「比如……」

泰爾斯沒有說下去,而是靜靜望著安克。

安克用力笑了笑,虛弱地頷首︰

「而我意識到,已經走投無路的拜拉爾家族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是抓住這個機會。」

「讓我家的案子攀上風口浪尖,搭上這趟萬眾矚目的馬車。」

泰爾斯低下頭,嘆出一口氣。

「所以我必須死,最好死在宴會上,死在決斗里,像個英雄,為家人留下保命符,保住家產、土地和爵位。」

安克挺起上身,渾然不顧傷口迸裂。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聲音尖刻許多,仿佛回到昨天的刀光劍影。

「直到……」

「直到您……」

安克呆呆地望著王子,無助而茫然,帶著些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哀求。

泰爾斯放在躺椅上的手微微一晃。

「所以……」

安克意識到了什麼,他躺回椅子上,黯然沉寂︰

「沒人能拯救我,殿下。」

「即便是您。」

「您。」

泰爾斯怔然無語。

他說得對。

他救不了他。

他甚至無法在巴拉德室里面對他父親的質問。

刑房里沉默了一會兒。

「我很抱歉。」泰爾斯艱難地道,只覺得自己的語氣干澀枯燥,毫無意義。

「不。」

安克扭過頭,勾起嘴角。

他的眼里一片灰暗。

「謝謝您,殿下。」

「謝謝您,面對旁人疾呼的不公,面對走投無路的訴求,面對他人身受的苦難……」

「您沒有冷漠以對,轉身揮袖。」

「即便您可以。」

「謝謝您,在宴會上的仁慈。」

仁慈。

泰爾斯不由得想起詹恩的話︰

你用強權掐斷了這點希望︰無論決斗是勝是負,是生是死,無論殺死王子還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將萬劫不復。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棄決斗,甚至逼他苟活下來,吝嗇之處,連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賜。

現在,誰才是無情的那個人?

王子微微一顫。

安克呆呆地道︰

「謝謝您還願意到這里來,來聆听我的聲音——或者遺言。」

「謝謝您一如傳聞,寬容公正,善良睿智。」

安克望著天花板,卻勾起嘴角綻放笑容,像是看到夢中的美景︰

「這雖沒有陽光……可也不是那麼黑,是吧?」

泰爾斯听不下去,一掌拍在旁邊的推車上。

他深吸一口氣,回過頭︰

「安克,我承諾你,關于你父親和多伊爾家的問題……」

「不重要了。」

安克雙眼無神地搖了搖頭。

「我了解我的父親,殿下。」

「他就是個該死的混蛋,剛愎自用,揮霍無度,好大喜功,自以為是。」

他的表情嫌惡而鄙夷。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

「安克……」

「嫁給他,是我母親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娶了她,則是我父親最大的幸運。」

安克輕嗤一聲。

「是啊,為了奪人眼球,我在宴會上的說辭不盡也不實︰我父親的下場純屬他咎由自取,」他對泰爾斯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就算不是多伊爾的算計讓他把家產敗光,他也會栽在其他人的手上,早晚而已。」

「與人無尤。」

「更與您無尤。」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只是低頭握住安克的手,感受著他更加用力的回握,繼續聆听他的自白。

就像在曾經的白骨之牢。

安克呆呆出神,像個孩子一樣講述著自己的煩惱︰

「事實上,從小到大,我父親最擅長的事情就是鞭打妻子和孩子,像西荒的大多數父親一樣。」

「終結塔里,庫拉德爾老師說我很有悟性,對敵人的進攻很敏感,很適合薔薇一脈,」安克先是鄙夷,隨後失聲一笑︰

「我只能回答他,這是從小的練習所致,家學淵源。」

「家學淵源,家學,哈哈哈哈……」

「不管你信不信,」泰爾斯低聲道︰

「善于挨打,也算我的家學淵源。」

安克望了他一眼,兩人相視一笑。

「也許我們該早些認識,還能交流心得……」

但西荒青年的笑容越來越苦,越來越澀,越來越沉重。

泰爾斯靜靜地听著。

就像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拜拉爾呼出一口氣。

「我跟父親從來就不親近,更不想為了他胡作非為留下的爛攤子,買單付賬。」

安克搖搖頭,眼神中的糾結寸寸化作釋然︰

「但我們都沒有選擇,對吧?」

「尤其是我們的出身。」

跟父親從來就不親近。

我們都沒有選擇。

尤其是我們的出身。

那一刻,神情恍惚的泰爾斯,只覺被對方握著的手一緊,獄河之罪微微一跳。

「安克……」王子忍受著疼痛,輕輕拍打安克的手背,讓他放松。

可安克‧拜拉爾只是呆呆地望著虛空︰

「但我的弟妹們,他們是無辜的,就像我們的母親。」

「他們不該像我一樣,被父輩的陰影拖累,他們應該走出西荒,去外面見識世界,就像我曾承諾他們的一樣。」

安克默然回神,充滿失落︰

「可我看不到了。」

泰爾斯閉上眼楮。

父輩的陰影……

那一刻,他仿佛看見巴拉德室里長桌盡頭的身影,又仿佛看見議事廳里長廊末端的王座。

「他們會沒事的。」

王子睜開眼,竭力安慰著對方︰

「你的弟妹們,我發誓……我會盡我所能。」

安克看著他,吃力點頭。

「指望拜拉爾保住爵位土地,讓他們豐衣足食,是不可能了……」

安克似乎想起了什麼,竭力交待道︰

「但我的母親,她生前在王家銀行存了一筆錢,憑證在我們家的女僕,蒂娜的手上。」

「我死後,那也許足夠養大我的弟弟妹妹直到成人——也不一定,來之前,我真沒想到王都的物價這麼貴。」

安克露出苦笑。

「只是請您幫忙,不要讓其他人發現——尤其是我父親的債主們,不止多伊爾一家,尤其在鴉啼鎮的土地被收回後。」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盡力讓聲音平穩下來,給人以信心。

「我會讓人看顧的,」泰爾斯認真地道︰

「在西荒,法肯豪茲公爵會賣我的面子,翼堡的德勒‧克洛瑪也是我的朋友。」

事實上,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他必須這麼說。

必須。

但下一秒,泰爾斯的手掌顫抖起來。

他連忙向安克看去,只見對方情緒激動,胸膛起伏。

「安克,別激動,保持體力……」

安克花了好幾秒才恢復過來。

「沒關系,殿下。」

他滿頭大汗,竭力微笑︰

「即便為人棋子,也是我的選擇。」

泰爾斯看著他,一時百感交集。

但他心中一動。

「說到棋子,」王子緩緩道︰

「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安克。」

安克緩緩扭頭,疑惑地看著他。

「詹恩‧凱文迪爾,作為陰謀的發起者,他昨天特地告訴我,」泰爾斯沉聲開口,努力不讓情緒影響自己的判斷︰

「讓我有空來牢里見你一面。」

安克的手掌一僵。

只見星湖公爵嚴肅地道︰

「他還說︰陛下會很高興的。」

「為什麼?」

「為什麼他那麼說?安克‧拜拉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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