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難逃其鞘

作者︰無主之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帝風。

泰爾斯把這個詞咀嚼了一會兒。

堪與「聖殿」對壘的流派風格。

是帝國之風,抑或是皇帝之風?

「現在,您明白了麼。」

馬略斯輕輕撫上腰間的劍柄,眼神復雜難辨。

「帝風,這自帝國時代傳承而來的一脈武藝,對于星辰王國,對于璨星王室,尤其是對您而言,意義何在?」

訓練場上人影寥寥,庭院深處寂靜無聲,唯有身後的石築主廳巍巍而立,在灰暗天穹下依然如故。

泰爾斯沉思良久,方才開口。

「這麼說,‘帝風’不僅代表武藝,更代表歷史,意義非凡,相當于璨星王室的家傳流派……」

所以這是另一個讀史閱世,從而讓我「好好學習」的故事……

想到這里,泰爾斯話語一窒。

等等。

璨星王室的家傳……

泰爾斯表情微變,一邊的馬略斯則默不作聲。

「鏡河的多伊爾……」

王子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個姓氏。

「昨晚,D.D和拜拉爾的交手……」

泰爾斯看向守望人,在訝異與疑問中發聲︰

「雖然武器和風格不一,但我有印象,D.D的劍術風格,是否也屬于帝風一脈?」

馬略斯微微眯眼。

幾秒後,守望人點了點頭。

「丹尼‧多伊爾是華金騎士門下收進的最後一任侍從。而華金騎士逝世前,是璨星王室為自家領地上的私兵,所聘用的劍術總教習,可謂帝風武藝里大師級的人物。」

璨星私兵的劍術教習。

疑問得到確認,泰爾斯眼神一轉,隨即追問︰

「那其他人呢?」

「除了托萊多和D.D之外?哥洛佛?巴斯提亞?還有你?」

泰爾斯定定地盯著馬略斯。

守望人淡淡一笑,肯定他的猜測︰

「是的。」

「先鋒翼里的哥洛佛、摩根、符拉騰、奧斯卡森……」

「護衛翼里的巴斯提亞、法蘭祖克、費里、庫斯塔……」

「包括我麾下的唐辛和崔法諾夫。」

馬略斯的手掌依舊按在劍柄上,似有唏噓︰

「不止如此,您的星湖衛隊,確切地說,是整個王室衛隊的編制里,絕大部分人都是帝風的習練者。」

絕大部分的王室衛隊。

泰爾斯先是略有所悟,隨後蹙眉深思。

「至于我,教授過我武藝的老師們,也是帝風的騎士。」

只听守望人緩緩道︰

「托璨星私兵的福,就連成編建制不過數十年的王室常備軍,也或多或少地受其影響,從軍官到士卒都有不少人習練。」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靜靜思索其中的道理。

馬略斯也不催他,只是耐心地等待著王子的反應。

「馬略斯。」

幾秒後,泰爾斯幽幽開口,有些恍惚︰

「你說,在聖殿與帝風之間,人們選擇自己的流派時,有什麼講究嗎?」

那一刻,馬略斯目光微茫。

他輕輕松開自己的劍柄。

「我想,在豪強蜂起,世道變亂的年代,終結之塔所教授的技藝往往會流行一時,開枝散葉,成為世人眼中的顯學。」

守望人擺月兌掉眼里的迷茫,重新變得淡定︰

「而在太平盛世,國泰民安的時候,正統的帝國之風,就成了人們競相追逐的潮流。」

馬略斯看向泰爾斯,淡定如故,唯有話語間的停頓格外不同︰

「您,明白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端正坐姿,肅然面對自己的親衛隊長兼武藝課老師。

「馬略斯。」

「你今天的這堂課,究竟想講什麼?」

馬略斯嘴邊的弧度擴大了一些,但他卻聳了聳肩,一副無辜無奈的樣子︰

「當然是世上的兩大代表性流派……」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你大可以直白一點,不必這麼隱晦小心,」星湖公爵嚴肅地盯著他︰

「我又不搞關鍵詞審查。」

馬略斯微微一滯。

他輕輕嗤聲。

「那聰慧如您,覺得我想講什麼?」

兩人靜靜對視了一霎。

直到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輕輕閉眼,旋復睜開。

「南岸領,卡拉比揚家族的那個傻大……咳咳,我是說,尊敬的科恩少爺。」

泰爾斯盯著馬略斯,口吻肅正︰

「據我所知,他是終結之塔的學生。」

「按你的說法,是‘聖殿’的傳習者。」

馬略斯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北境,亞倫德家的米蘭達小姐。」

「以及昨晚,西荒,鴉啼鎮的安克‧拜拉爾。」

「還有涅希,如你所言,他在搬來中央領前,家住刀鋒領。」

泰爾斯語氣肯定,步步推進︰

「對了,還有埃克斯特人。」

泰爾斯想起懷亞對他說起過的事情︰

「據我所知,名震一時的‘撼地’卡斯蘭‧倫巴,年輕時也是從終結之塔里習得技藝的。」

听見這個名字,馬略斯微微一動,若有所思。

他抬起頭來,悠然回應王子︰

「您確實知曉不少,殿下。」

泰爾斯皺起眉頭︰

「還有昨晚,當你說刺客的武藝源于終結之塔後,你的老冤家——抱歉,我是說副衛隊長沃格爾勛爵——第一反應就是︰那是外地貴族。」

泰爾斯頓了一下,可馬略斯依舊淡定。

「至于帝風……」

泰爾斯感覺自己抓到了那根線條,正越拉越緊,直到靠近關鍵︰

「我的衛隊里,D.D和哥洛佛都出身中央領,確切地說,是璨星七侍。」

「而你說了,托萊多是七侍家族的分支後裔。」

「就連你自己,托蒙德‧馬略斯,也算是七侍的後人。」

馬略斯呼吸微滯。

「還有,王室衛隊里‘絕大部分’的其他人。」

泰爾斯認真地道︰

「聖殿與帝風。」

「他們的習練者如此不同,這是巧合嗎?」

可馬略斯依舊不接他的話頭,反問道︰

「您覺得呢?」

泰爾斯眉頭一緊,心道這家伙這時候倒惜字如金,絕對是在報復王子之前搶話的仇。

「我猜……」

泰爾斯試著推斷道︰

「至少在星辰王國,地方貴族們傾向于送子女去終結之塔,習練聖殿武藝?」

「中央的領主們,則更多地遵循帝風傳承,以靠近璨星王室的喜好?」

「是這樣嗎?」

馬略斯笑了笑,不置可否。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再深入一點……」

王子皺眉道︰

「終結之塔的技藝,流傳于王國各地,尤其是源遠流長、習慣分治的地方世家。」

「帝風則立足于星辰中央,以永星城為根基,為圍繞著王座的騎士們推崇備至。」

泰爾斯眼前一亮。

「聖殿和帝風,武藝流派,我好像明白了。」

泰爾斯不再去管馬略斯的反應,自顧自地思考起來︰

數千年來,尤其在帝國時代,聖殿與帝風對峙相持,彼此競爭。

但這不是前世武俠里,不同流派的門戶之別,劍氣之爭。

「就像終結之力一樣,」泰爾斯想起瑞奇在地牢里說過的話,下意識地復述道︰

「它們不止是自己,更是戰士本身。」

馬略斯輕輕蹙眉。

泰爾斯越說越快︰

「騎士聖殿發源于古代北地,它的武藝流傳于游俠散勇、播撒至世界各地。」

「它們的對手——帝風,則從遠古帝國起步,得益于皇權正統、傳承于軍團騎士,受惠于宮廷中央。」

「從一開始,這兩者就在不同的人身上誕生,更在這些人的彼此斗爭中發展、狀大。」

泰爾斯恍惚地道︰

「直到千年過去,它們改頭換面,形成在星辰境內,圍繞王座內外王權上下的兩大主流武藝。」

「聖殿。」

「帝風。」

馬略斯緊緊盯著王子。

泰爾斯沒有管他。

此刻的他沉浸在思考中︰

對,就像瑞奇說起過的︰

終結之力與戰士本人緊密相關,體現每個人的經歷與性格……

武藝流派,則與現實世界息息相牽,映襯每個人的傾向與選擇。

泰爾斯出神地道︰

「因為它們不僅僅是兩大流派,它們的競爭也不僅僅是榮辱之爭,名望之爭,更是赤果果的現實政治。」

「在古時,使用它們的人,糾纏的是帝國中央與地方之分。」

「在當代,二者的習練者所圍繞的,是星辰王權與封臣分治之別。」

泰爾斯抬起頭來,肯定地望向馬略斯︰

「這不僅僅是武藝。」

「更是政治與權力,是歷史與變遷。」

「這才是兩大流派流傳至今的真相和意義。」

「也是你真正想告訴我的事情,對麼?」

馬略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他看著遠處因秋冬交錯而稀疏荒蕪的庭院︰

「說實話,我不擅解讀政治,也不想誤導殿下您……」

泰爾斯搖頭打斷他︰

「胡說,你心里明亮如鏡,透徹得很。」

王子不再看向馬略斯,他眼神幽幽。

數千年前……

大勢滾滾,匯聚成潮。

人族將旺,是以聖殿自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權所向,是以帝風遂成。

馬略斯看著深思出神的王子,陷入沉默。

泰爾斯瞥向遠處,大戰過後,正在擦汗喝水的涅希與托萊多——前者似乎還耿耿于懷,後者倒是毫不在意。

他們兩人適才的刀劍交擊,仿佛再一次響起在他腦中︰

鐺。

泰爾斯怔住了。

涅希的極速劍光,托萊多的堅韌守御。

那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對決,甚至不僅僅是兩大流派的對撞。

在那一戰里,他窺見的是千年前的風景︰

皇帝與諸侯。

帝國與游俠。

統一與混亂。

鐵血與張揚。

而千年過去後的現在……

泰爾斯思緒飄遠︰

亂世分治,混戰難開。

于是終結塔立,桃李遍地。

星辰既復,王權翕張。

自有騎士承繼,帝風千古。

地方貴族選擇終結之塔,璨星七侍選擇靠近帝風。

中央與地方。

集權與分治。

國王與封臣。

泰爾斯怔怔地想著這一切,越發明悟。

這世上沒有什麼存在,是虛無縹緲、從天而降的空中樓閣。

哪怕是武藝與劍術這樣,看上去無辜而獨立,僅僅與個人的興趣選擇有關的外物或工具,也不能例外。

聖殿與帝風的出現,與時代息息相關,它們的彼此競爭絕非孤立靜止,而是歷史與政治、現實與權力共同作用的結果。

它們兩者的對立,更是人與人的關系,在武藝傳承和現實暴力上的忠實反映。

時代成就了它們。

它們則映出了時代。

武藝如此,人更如此。

想到這里,泰爾斯嘆息道︰

「看來,灰劍衛說得沒錯。」

「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灰劍衛?

听見這句評價前代高手的話語,馬略斯一愣,似有不解。

但泰爾斯只是搖搖頭。

「對每一種武藝,每一種流派而言,無論曾經多強悍多風光,多厲害多顯赫……」

泰爾斯舒出一口氣︰

「時代的背景與社會的土壤,甚至使用它們的人,就是它們真正難逃的‘鞘’。」

馬略斯陷入沉思,微微頷首。

說到這里,泰爾斯突然想起了方才,博納學士在文法課上的話︰

語言是工具,是結果,卻也是主人,是成因,它是反客為主,在變遷中深刻影響使用者的最佳範例……

泰爾斯下意識一怔。

武藝也好,語言也罷。

它們不僅僅是無知無覺的工具。

相反,它們被使用的人合入自己的劍鞘,打上自己的烙印,賦予了時代與社會的特征,從此渾然一體,難分難解,甚至擁有了……人性。

它們更反客為主,在傳承與習練中影響更多的人,繼續加強、推進時代的潮流。

神學,歸根結底,是關于人的學問。

梅根祭祀曾經的話在他腦海里響起。

「就像聖殿與帝風。」

泰爾斯下意識地道︰

「它們彼此對立的意義,從古到今,都傳承在千千萬萬的習練者體內,生根發芽,尋機綻放,無論他們是否覺察。」

它們在無數現實與政治的版圖里流變不休,糾纏不斷。

它們在每一回的兵刃交擊中鏗鏘作響,余音悠揚。

這一秒,泰爾斯想起方才涅希和托萊多對決的情景。

但下一刻,他看到的又是昨夜的宴會廳,是D.D與安克的憤怒交手。

不,不止他們。

馬略斯,多伊爾,哥洛佛……

卡斯蘭,科恩,米蘭達……

「它們活在每一個戰士,每一把兵器,每一次戰斗里。」

泰爾斯出神地道︰

「此起彼伏以相繼,競爭千年而未果。」

「直至如今。」

不曾離去,不曾消減,不曾衰微。

只是人們身在其中。

日用而不覺。

日久而不知。

難逃其鞘。

馬略斯品味片刻,突然笑了︰

「看來,已經不需要我再多說什麼了。」

泰爾斯也笑了。

他看了看訓練場上的兵器架,又抬起頭,看著陰沉壓頂的天穹。

在那一刻,他只覺得空氣里的一切都籠罩其中。

也許,這就是時代的琴弦吧。

泰爾斯由衷感慨︰

是它在歷史的每一處細節上,所彈響的音節。

渺小無跡,卻陰影無盡。

似有若無,卻厚重難當。

「馬略斯,你之前說過的那些流派……」

泰爾斯緩緩嘆息。

「我回去查過資料。」

馬略斯看向星湖公爵,感覺到後者的沉重。

只听泰爾斯慢慢道︰

「攻防派,或者說北方派,它起于星辰與埃克斯特在邊境的連年沖突。」

「技擊派,則傳承自帝國時代盛極一時的教會武裝,曾經是信仰的神殿保衛者。」

「新潮,它體現在近代的雇佣兵與冒險者。」

「這些武藝,它們都其來有自,對吧。」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馬略斯︰

「就像今天說的,聖殿與帝風。」

馬略斯回望了他很久,這才幽幽道︰

「戰爭與混亂,太平與盛世,都能催生出不同的武藝與武者,或五彩斑斕不可思議,或風格正統整齊劃一。」

守望人看向遠方的天際︰

「听說,在東陸異域,離我們越遠的地方,武藝就越不一樣。」

泰爾斯輕笑一聲,有些釋然。

「時代的變遷,影響、塑造了一切,」王子感懷道︰

「因果相繼,前後相連,無人能外,無物得月兌。」

至于那些,超越歷史,還能順利發展的科技手段……

超越時代,還能大殺四方的功法秘籍……

泰爾斯嘆了口氣。

果然,只能在重生和穿越里出現吧。

「但無論如何,有一樣是永遠不變的。」

馬略斯站起身來,面貌嚴肅,口吻生冷。

「所有的武藝,歸根結底,都是暴力。」

「所有的暴力,掀開面具,都能殺人。」

守望人深邃地道︰

「殿下,小心為上。」

泰爾斯眉頭一蹙。

權力源自暴力。

是麼?

「為什麼?」

泰爾斯垂下眼眸︰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還演示教學?」

馬略斯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因為,這就是您今天要上的課。」

他看向閔迪思廳的主體建築,眼神黯然,未知其想。

「您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嗎?

泰爾斯沒有馬上回答。

他此刻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既然武藝風格如此,終結之力也如此,都帶著人的烙印,刻著時代的痕跡,映出現實里的權力變遷。

那麼……

泰爾斯的眼神銳利起來。

在魔法塔尚未倒塌,在法師們還未滅絕,在那些知識還未被列為禁忌、還是世間至上之學的時代里……

魔法的面貌,又是怎麼樣的呢?

它又是如何與人們交錯重疊,與時代息息相關,與現實彼此糾纏的呢?

正在泰爾斯入神的時候。

「長官,殿下!」

遠處,隨著腳步聲響起的,是護衛官巴斯提亞緊張厚重的嗓音,響徹訓練場︰

「復興宮來人!」

在那一刻,泰爾斯和馬略斯齊齊一靜。

巴斯提亞壯碩的身軀踏上訓練場的土地,激起無盡沙塵︰

「國王陛下親令!」

「急召星湖公爵,即刻入宮覲見!」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馬略斯也紋絲不動。

他們對護衛官的焦急視而不見。

終于,在巴斯提亞忍不住要復述一遍的時候,泰爾斯緩緩地站起身來。

來了。

「是啊,馬略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微微一笑,回答守望人剛才的問題︰「熱身完畢。」

「我準備好了。」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