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聯席

作者︰無主之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清晨。

昏暗無人的階梯教室里,一位年輕的學徒跪在講台邊上,撅著努力伸手,想要夠到講台底部。

到底是誰想的這個設計?

學徒努力伸著手,憋得臉蛋通紅。

把復聲石安裝在講台的隱蔽暗格里?

美觀是美觀了,可苦了他們這些維護課堂的助教。

終于,一聲輕響,他成功地摘下最後一塊名貴的復聲石。

學徒一個後仰坐在地上,喘息著望向手里因多次使用而無比光滑的復聲石,這才松了一口氣。

幸好,這塊還沒壞。

還能再撐十……嗯,也許五堂課。

學徒小心翼翼地把復聲石包好,然後拿起炭筆,重新描起講台前方有些褪色的復聲法陣。

他的動作熟練而習慣,神態認真而集中,繁復多變的法陣在他筆下輕巧無阻地顯現出來。

學徒還順手改掉了幾個阻礙法陣的錯誤設計,讓它運作得更加順暢,也許能延長復聲石的壽命。

當然,帶著淡淡的得意,學徒在心底里想道,這可不能讓別人發現了,否則他將又一次面對「魔**理委員會」的審查。

一想到這里,學徒面上的得色倏然消失。

描完最後一筆,腰酸背痛的學徒這才站起身來,看向自己的座位︰上面摞著兩大疊羊皮稿紙,以及三大袋試卷,還有助教專用的裝備盒。

學徒嘆了一口氣。

多諾萬老師的講座就在下午。

他得趕緊準備好裝備,包括名冊,名牌,記錄筆,播發儀,模具,相應的來賓手冊……

為什麼一個無聊的題目,要開這麼多次講座?

萬法之座也墮落了啊。

學徒糟心地想著,走到教室另一側,看向牆上的日歷。

10月29日,帝國839年,周六。

休息日。

諸王紀314年,苦修者之塔終身法師、工藝學家、詩人、史學家、劍術家,《鐵血王傳》的撰寫者,杰里科‧萊茵‧閔迪思出生于今日。

重要的不是選擇本身,而是做出選擇——.閔迪思。

日歷上,彩繪的閔迪思法師站在群山之巔,表情深邃地看向遠方的日出,眉目憂愁。

三年了啊。

學徒緩緩嘆息,然後毫不留情地把憂國憂民的閔迪思法師連同昨天一起撕下,揉成一團。

露出「今天」︰

10月30日,帝國839年,周日。

逐聖日假期。

諸王紀58年,軍事家,逐聖之役的指揮者,安塞特王歿于今日。

諸君,我們將性命留在此刻,只為把希望留給明天。——安塞特王

日歷上是一個鎧甲齊備的騎兵背影,在冰峰上直沖而下,沖向底下黑壓壓一大片的軍陣。

學徒面無表情地把「閔迪思法師」塞進手里,越揉越小。

為啥講座都非得定在周末……

就在此時。

「真的?」

一道年輕男性的嗓音,明亮,輕巧,興致勃勃地傳來。

學徒嚇了一跳,他回過頭,發現不知何時起,教室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人正坐在他的座位旁,從他的助教袋里抽出一沓羊皮紙卷,不時翻動,看得津津有味︰

「《本源理論、元體系概念、變形魔法以及喚靈術陣的共通解釋——北地史前戰場的新證據》?」

僅僅听到前半句,學徒就大吃一驚!

我的天,那是——

他發狂般向客人狂奔而去,卻在路上被階梯一絆,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

客人依舊饒有興趣地讀著手里的紙卷,面色輕松。

年輕的學徒顧不上疼痛的手掌,三兩下爬起身來,咬牙切齒地沖向客人︰

「那是……我的!」

客人這才抬起頭來,對他灑月兌一笑。

他留著過耳的長發,膚色白皙,英俊非常,坐姿優雅卻氣度不凡。

一位美男子。

宛如畫中人。

學徒抓住一旁的座椅,硬生生地剎住腳步,這才沒撞上對方。

「是啊,我看到署名了。」

「還有拒稿的批語,」美男子呵呵一笑,沖著學徒舉起手上的紙卷,翻出其中的一頁紅色批語︰

「‘自我滿足、毫無理性的幻想臆測’。」

學徒面色一紅。

他看著那段批語,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原本理直氣壯的聲音瞬間低下去好幾度︰

「那是——」

學徒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倔強地出聲︰

「不關你事。」

美男子溫柔一笑。

學徒留意到,對方的穿著不像塔里慣常的色調樣式,相反,他的法師袍顏色張揚,設計新潮,材料名貴,在晨光中似乎還有星點般的反光。

奇怪。

他是誰?

「所以你就是那個人?」

客人繼續翻著手上的紙卷︰

「紅角塔的那個‘神棍法師’?」

學徒一愣。

因為主塔奇特的建築樣式,靈魂之塔又被其他魔法塔的學徒們戲稱為「紅角塔」。

但是他們自己可從來不提這稱謂,那就是說……

然而回過神來的學徒,很快被另一個稱呼吸引了︰

「神——神棍?」

這特麼什麼稱呼?

美男子點點頭。

「所以你真的相信,」客人把目光從紙卷上抬起,向著學徒溫柔點頭,宛如春風吹來︰

「一千多年前的逐聖之役,安塞特王打開了地獄大門,依靠神秘惡魔的力量,擊敗了古獸人?」

學徒眨了眨眼,他盯著對方手上屬于自己的稿紙,明白了什麼。

「神棍法師,好吧。」

學徒嘆了口氣,舉起一根食指,像是習慣了千百遍這場景似的︰

「听著,我不是什麼神棍,也從來沒說過打敗古獸人是靠惡魔……」

但是客人隨即打斷了他︰

「可是你的論文,審稿人的批語是這麼寫呢的。」

對方翻出紙卷中的一頁,亮給學徒。

上面用紅筆圈了一個段落,一側的批語寫著「這麼喜歡惡魔的話,建議你去地獄之門繼續進修」。

學徒呼吸一頓,隨即臉色一紅。

他像是被侮辱了似的,聲音急促︰

「這是……這是斷章取義!」

客人笑吟吟地看著他,並不作聲。

這讓學徒更感不忿。

他劈手躲過自己的論文,熟練而習慣地翻動,胡亂扒出皺巴巴的一頁︰

「看?」

他氣急敗壞地指著其中一幅寫滿注記的素描畫,看樣子是一副人類骸骨︰

「在亞倫德堡下挖掘出的最新古戰場證據……一千多具人類古代戰士的遺體,帶著諸王紀早期的鮮明特征……大部分樣本都在多個部位受過數之不盡的打擊和傷害……」

客人湊近了,津津有味地看著。

學徒越說越快︰「無論程度和數量都遠超我們的想象,有的遺體甚至在被刺穿心髒的同時,還打碎了顱骨……」

「我猜,」美男子微微一笑,長發飄動︰「這代表諸王紀的古代騎士們戰斗得很英勇?與獸人死戰不退?身被巨創?」

「不!」

學徒斬釘截鐵,努力晃動手中的紙卷︰

「這代表,他們生前遭受過不止一次的致命創傷!不止一次!」

他努力重復著重點。

「也許,古代人的超凡之力更強?」

美男子的語氣依舊戲謔︰

「就像古獸人的體格遠超當代獸人?」

學徒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不!」

他提高音量,咬牙切齒,習慣性地舉起手指,不厭其煩地重復著︰

「沒有人類能經受哪怕一次那樣的致命打擊!沒有!」

「再堅韌的意志也不行!不行!」

「再強悍的超凡之力也沒門兒,沒門兒!」

他每強調一次,美男子就滿面春風地點一次頭。

似乎很理解似的。

「然後?」

學徒深吸了一口氣,翻到下一頁。

「然後,我親手從地下挖出來,再從冰封狀態解凍的幾具遺體,我發誓,那玩意兒殘留的血肉還有活性,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我們研究組挖出的一千多具尸體,具體的數據我都列在這兒……」

但是學徒的話戛然而止。

只見論文里,他指向的部分被紅筆圈滿,幾乎看不清原貌,寫著不同筆跡的批復︰「統計方法太粗糙」、「處理選擇性偏差了沒有」、「建議重新選擇樣本」、「檢驗無法令人信服」、「相關不等于因果」等等。

其中最刺眼的一句是︰「你的數學是劍術老師教的嗎?」

美男子似乎忍俊不禁。

學徒臉色一紅,把論文塞進袋子里。

「總之,那已經不是煉金塔的‘礪鋒術系’、‘強鍛魔法’、‘質材親和’或者靈魂塔的‘光影笛子’和‘魂體論’能解釋的範疇了,更別說什麼‘意志影響身體’的超凡之力了。」

他仍然在努力解釋著︰

「我猜,就連在最變態的苦修者之塔里都找不到那樣的東西……」

客人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所以?」

學徒調整了一下呼吸,眼前一亮︰

「在已知的史料里,雖然不多,但是確實有少數記載,提及過類似的、這種無視基本法則,從內到外徹底改變生命形態的事情……」

無視基本法則,從內到外……

「你是說……」

客人沉吟著,淡淡道︰

「明神公教里的——宗教驅魔記載?」

學徒的話語一滯。

美男子輕笑一聲︰

「所以,又回到惡魔了。」

學徒清了清嗓子。

「不,不全是,而且也不一定要是明神……」

「但是,」他努力想辯解什麼,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話音低沉下來︰

「是啊,大部分是。」

「至少那是……目前能參考的潛在旁證。」

學徒面色頹廢,他用手肘頂了頂裝著論文的袋子︰

「我只是想說,如果我們肯放下成見,重新去檢視相關的宗教典籍甚至傳說,會有,我是說,也許會有幫助。」

客人明白了什麼︰

「所以審稿人們認為,你是在鼓吹‘惡魔存在’之類的神秘乃至宗教理論?」

學徒的表情徹底黯淡下來︰

「他們還假笑著問我,是不是又去‘地獄之門’听布道了。」

學徒悶悶地看著袋子里快被揉皺的論文稿紙。

天可憐見,地獄之門,他就去過一次好嗎?

還是被騙進去的!

那個傳教的大姐姐,看著明明那麼知性,那麼成熟,那麼美膩……

結果居然喜歡……

學徒搖了搖頭,把不快的記憶趕走。

在他聞到那股生祭用的血腥味之後,馬上就想辦法逃出來了好嗎!

「你的題目,我懂了。」

客人突然發聲。

學徒抬起頭。

「什麼?」

美男子輕觸下巴,

「在本源層面上作用的罕見變形魔法……」

「用當代的元體系假說,去解釋那些被鄙夷已久的古代喚靈術陣……」

客人熟練地使用著他論文里的術語︰

「你在努力建立可被法師們接受的論點——從現代魔法的視角,去解釋不可言說的神秘現象。」

美男子抬起目光︰

「為了方便過稿?」

「申請下一步研究的經費?」

學徒嗤了一聲,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

「還不是一樣沒過。」

「而且,考古發掘已經結束了,早沒戲了。」

偌大的教室一時無聲,兩人隔著一個座位,默默無言。

幾秒後,有些出乎學徒的意料,客人沒有安慰也沒有嘲笑——這是他這一個多月來受過最多的待遇。

「神術。」

美男子轉過頭,認真而嚴肅地問道︰

「為什麼不是神術?」

學徒一怔。

「什麼?」

只見美男子低下頭,眼里精光涌動。

「無視基本法則,徹底改變生命形態。」

「無數宗教記載和傳說里,神跡和神術也呈現過同樣的效能,不是麼?」

美男子一字一頓︰

「活死人,肉白骨,復殘軀,造神使。」

學徒頓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道︰

「我……那不是我研究的重點。」

「我又不是明神信徒,不是……神棍。」

他悶悶不樂地道。

但是美男子看了他很久,卻笑了。

「其實你想到了,是吧。」

美男子的話帶著蠱惑的力量︰「而且神跡神術的記載數量更多,更詳細。」

「但你沒能寫上去。」

學徒微微一顫。

半晌之後,學徒才呼出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論文︰

「光是寫成這樣,都夠讓人覺得我是神棍的了……」

他語氣像是認命了︰

「我還想保住飯碗呢。」

客人沉默了。

「我以為靈魂之塔很開放。」

美男子輕聲道︰

「在這里,每個人都有且應有一個‘獨立而自由的靈魂’。」

學徒輕嗤一聲,不以為然。

「他們再獨立,也是人類。」

他仰坐在座位上,看著天花板,語氣帶著難以言喻的失望︰

「他們再自由,也是法師。」

「天生就拒斥某些事物。」

這話讓美男子陷入沉思。

「他們不相信在他們的道路之外,還有其他道路可被稱為‘理性’,一概斥之‘愚昧’——以魔法的標準。」

學徒說得入了神︰

「他們相信,就算可以懷疑,就算可以證偽,就算最終推翻他們自己的既定論點,也必須且只能以他們自己的方式進行——否則不過是愚人說道,毫無理性。」

「他們相信,世間所存在的事物,都必須能以他們認可的邏輯道理來解釋,方才合理。」

「因為魔法才是先進,魔法才是真理。」

學徒嘆出一口氣。

「身為法師,我們是如此‘進步’,」他無精打采︰

「以至于,我們已經無法更加‘進步’。」

又是難言的沉默。

直到美男子抬起頭。

「太大了。」

學徒露出疑惑。

只見美男子隨性而快意地撩了撩頭發︰

「你的抱怨範圍太大了,但這不關魔法理念的事。」

「而僅僅是法師,僅僅是人的事情。」

學徒一愣︰

「我不明白?」

美男子瀟灑一笑,晃得他有些眼花︰

「你被拒稿的原因——是政治。」

學徒臉色微變︰

「對不起?」

美男子毫不客套地伸出手,在學徒額頭上輕點︰

「確切地說,是有關魔法研究的話語權,主導權,既得利益,以及魔法塔人員結構的——政治。」

學徒愣愣地看著他。

啥,啥意思?

美男子從他們之間抽出那沓羊皮紙︰

「尤其是這種‘我們該放段,重新審視宗教傳說’的論調。」

「他們之所以拒絕這樣的論調,是因為最近的事情。」

學徒轉了轉眼珠。

最近?

只見美男子一邊翻動著他的論文,一邊神秘微笑︰

「三個月前,萬法之座在與北地教區的真理論辯會上敗下陣來。」

學徒神色一變。

萬法之座代表靈魂塔,在論辯會上不順,這他知道,為此還受到權之座的學徒同行們不少夾槍帶棒的議論。

但是,論辯有輸有贏,這不是很正常的嘛?

跟他的論文有屁關系?

美男子繼續道︰

「不巧,旁听的人里就有北地公爵兼行省總督,影響頗深,後果不小。」

美男子眯眼一笑︰

「亞倫德家族的認可,包括明神公教的大力推薦,讓北地教區的那位年輕主教得以南下凱旋之都,直入至高宮,為包括皇室在內的帝都貴族們布道,據說,他還與皇帝陛下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此事已成一時美談,傳遍帝國二十三行省。」

「甚至有謠言,陛下有意讓這位年輕有為卻學識淵博的北地主教擔任帝國宰相,以撤換平叛不力、倍受指責的雷納托伯爵。」

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名詞和事件,把學徒裝滿尸體骸骨的腦子打擊得有些暈︰

「所以?」

美男子合上紙卷,倚上座臂,向他靠近,似笑非笑。

「所以,現在不止你們紅角塔,三塔的高層都急需重整旗鼓,挽回顏面,堅定信心,讓人們重新相信︰魔法才是世間真理,法師才是人類正途。」

啪!

美男子揮動論文,輕輕地抽在懵懂學徒的額頭上。

「而你卻在這時候,好死不死地遞了這樣一份論文上去。」

「說‘嘿,也許那些神棍們寫的故事還有點道理’,還想申請經費,成立研究組?」

學徒明白了什麼,他從頭上把那卷皺巴巴的論文拿下來,傻乎乎地看著客人。

「如果他們讓你通過了……」

美男子輕哼道︰

「那在這樣一個人心惶惶,士氣低落的時刻,魔法在廣大學子心目里的權威怎麼辦?」

「宮廷法師們在帝國各大家族里的話語權怎麼辦?」

「貴族們不再相信理性,轉而訴諸神秘怎麼辦?」

「我們花費幾千年所得到的,這一整套研究系統和體系,論證方法與原則,它們在魔法體系里的指導性地位怎麼辦?」

學徒把論文抱緊在懷里,迷惑地眨了眨眼。

啥?

「最重要的是……」

美男子呵呵一笑,向前伸手,點了點學徒的額頭︰

「萬一千年前挽救人類的不是魔法,不是法師,不是人類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真是虛無縹緲的神與魔……那自‘大和解’之後,我們在廣大人民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對教會信仰的絕對優勢,又怎麼辦?」

學徒深吸一口氣,理順了前後邏輯的他有些不忿︰

「但是……但是如果這就是真相……」

美男子的話音驟然一冷,打斷了他︰

「那這真相就合該被埋沒,永不見天日。」

美男子沉下臉,卻別有冷峻的魅力︰

「除非這真相對我們有利,不會影響法師們在世俗界的絕對統治地位。」

美男子又伸出手,輕敲著學徒的腦袋——他似乎特別喜歡這樣的小動作——道︰

「知識,也是由權力構建的。」

「吾先愛吾師,方有吾愛真理。」

學徒晃了晃腦袋,逃離客人的小動作。

他仔仔細細地思考著對方所說的每一個字。

一個疑問揭開,但無盡的疑問又跟著涌來。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客人︰

「你……你剛剛說,你是哪位來著?」

美男子坐回他的座位,笑容變得更加神秘。

「我沒說,但是……」

他微抬下巴,伸出右手,巧妙地把高傲隱藏在戲謔的語氣︰

「麥金塔。」

「麥金塔‧雷納托。」

美男子輕聲道︰

「很高興認識你。」

學徒下意識地握住對方那雙女敕滑白皙,一看就沒干過多少農活的貴族巧手︰

「哦,是啊,我也很高興認……等等,雷納托?」

學徒臉色一變。

姓雷納托,還這麼年輕的法師……

他想起了什麼,先是急急地回憶,在想到的那一刻渾身一震!

「我的天,你就是那個……」

他驚恐地指著麥金塔︰

「正統的帝國皇畿貴族,開國六星的後裔,當朝宰相的紈褲幼子,皇室里‘秘藍’公主的未婚夫,只迷魔法不迷做官的那個……」

麥金塔笑眯眯地听著學徒數出一個個稱謂,似乎頗為習慣,也頗為享受。

學徒的表情微滯。

「不對啊,我怎麼記得,戰爭塔趕在我們之前就把你搶走了啊……你怎麼……」

戰爭塔。

麥金塔微微一頓︰

「是的,我確實是隸屬于煉金之塔的學徒。」

學徒油然點頭︰

「所以,你是肌肉佬——咳咳,對不起,你是煉金塔派來參訪的,來旁听哪一座的講座?」

但麥金塔搖了搖頭︰

「不,我是來學習的。」

「我是最新出爐的‘戰爭之角’雙塔聯席培養計劃的受益者。」

戰爭之角。

學徒明白過來,顧名思義,是代指魔法界里的中流砥柱,在法師中俗稱‘戰爭’和‘紅角’的煉金和靈魂兩大魔法塔,但是……

「雙塔,聯席培養?」

學徒驚訝地看著對方。

「沒錯。」

美男子點了點頭,笑容明亮,仿佛帶走了教室里的昏暗︰

「我是聯席時長兩年半的——聯席生。」

哦。

學徒傻乎乎地模了模腦袋。

這話怎麼听起來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對……

不過。

難得哦。

傳說中,蔑稱彼此為「肌肉佬」和「思想者」的雙塔,不是從魔法理念到組織結構,從高層關系到學徒競爭,每一處都分歧巨大,見面就要互掐,老死不相往來的嗎?

麥金塔清了清嗓子,收起他那能迷死一半帝國少女和四分之一帝國少男的笑容︰

「听著,我手頭有個研究計劃。」

他認真地看著學徒︰

「也許你會感興趣的。」

學徒心里輕哼一聲。

我說呢。

怎麼大清早跑來沒人的教室,神神叨叨。

魔法審核期到了,看來又是某空頭研究項目的組織者,一大筆神秘賬目沒法報銷,要招冤大頭湊人數,騙經費……

學徒懶洋洋地道︰

「所以,研究主題是什麼?」

麥金塔微微一笑,長發明顯是施了隨風咒,在空中自如地飄蕩︰

「如你所說,一些顛覆性的課題,一些可能不被承認的方向,一些要我們自我質疑的事物,一些需要我們推翻根深蒂固不願觸踫的信念,方才得到的東西。」

學徒敷衍地回了一句︰

「哦……」

不出所料,連研究主題都莫名其……

直到對方的下一句話。

「而我們的研究田野,在北地行省的亞倫德堡地下,山月復之間。」

幾秒後,听明白的學徒倏然變色。

他猛地站起身來,看向麥金塔,一時間都忘了順便欣賞對方的盛世美顏︰

「地下,山月復,你是說……」

麥金塔輕聲一笑,同樣站起身來

「沒錯,就是你那篇論文里提到的老地方,你曾參與發掘的諸王紀古戰場遺址,那條古代地下運輸道。」

美男子走到學徒跟前,正好比對方高一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民間綽號——‘黑徑’。」

學徒徹底愣住了。

但麥金塔沒有放過他,熟練地道出個中連學徒也不曉得的秘辛︰

「在你們紅角塔,受到帝國官方研究團、苦修者之塔與明神教會的聯合壓力,被迫退出之後,遺址的處理事宜,就落到了北地行省總督手里。」

「而擅長和稀泥的北地公爵本來只打算堵上洞口,修一個‘我們干了古獸人’的紀念碑就完事兒的……」

「但是不巧,我和亞倫德公爵的繼承人很熟,他把這項工作委派給了我。」

美男子彎下腰,頂上學徒的額頭︰

「你知道,修建紀念碑的話,我剛好能用上像你這樣的人。」

他眨了眨雙眼。

「你。」

瞳中湛藍,如入深海。

學徒顧不上對方過分親近的動作,下意識地咽了下喉嚨。

「你是說……虛假工程,表里不一……這,這不違法嗎?」

麥金塔笑了,並不直接回答︰

「怎麼說,你想來嗎?」

學徒退後幾步,舒緩了因對方靠近而急促起來的呼吸。

他驚訝地望了對方一眼,又望向自己的論文。

黑徑。

發掘。

但是幾秒後,想通了什麼的學徒面色一黯。

「當初參與發掘的人有很多。」

學徒的臉色悶了下來︰

「比如我的導師,多諾萬法師。」

「你應該去找他。」

麥金塔盯著他的表情,笑了。

「多諾萬?離大師稱號只有一步之遙的多諾萬?」

他撓了撓下巴,若有所思︰

「怎麼說,我研讀了他所有的作品,從早期到現在。」

學徒噗嗤一聲笑了。

「你還真自信。」

他不惜地看著眼前這位貴族少爺︰

「多諾萬法師生涯里共有一百六十三篇論文,十二本著作……」

「不。」

麥金塔搖了搖頭,打斷了他。

「確切地說,是一百九十二篇論文,以及十三本著作。」

學徒倏然色變。

只見眼前的美男子輕描淡寫︰

「包括一些他年輕時的習作手稿,以及一本正在校稿,還未出版的著作。」

學徒愣住了。

臥槽。

這家伙長得帥倒也罷了,畢竟世上還是有很多人接近我的顏值的。

可是,明明看著就是個紈褲子弟,而且年紀也不大啊?

難道……

麥金塔沒注意對方的思考︰

「但很可惜,我發現,曾經名重一時的多諾萬大師變得保守落後,最新的著作和論文全是老生常談,照本宣科,不思進取。」

他的話里透露出深深的失望︰

「多諾萬大師,已經老了。」

學徒先是一愣,隨後不忿地拿出教訓學生的勁頭︰

「誒你這孩子……」

但麥金塔沒讓他說下去︰

「而他近年來,少數有趣些的作品……」

美男子抬起目光,直視抱著論文的學徒︰

「全是和他某位不出名的學生兼助教一起,聯合撰寫的。」

學徒僵住了。

「也就是你。」

麥金塔直勾勾地盯著他,輕聲道︰

「三年前,因為嚴重違反研究倫理,從一等被降格到三等學徒的——托羅斯‧密爾。」

教室里一片寂靜。

年輕的學徒——托羅斯沉默了。

幾秒後,托羅斯輕咳一聲︰

「是的,但是多諾萬大師依舊是我的導師兼雇主,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先找他……」

但這一次,麥金塔同樣不顧他的話,單刀直入︰

「你甘心嗎?」

托羅斯猛地一顫。

麥金塔冷笑出聲︰

「明明才華橫溢,卻只因為某次所謂的‘政治錯誤’,就被終身剝奪了評定升階的資格。」

托羅斯的呼吸急促起來。

「正值青年,卻前途無亮,終此一生,也只能是個三等學徒?就連匿名評審的時候,也被頻頻拒稿?」

教室里,一人背手質問,一人抱著論文。

沉默相對。

托羅斯艱難地恢復呼吸︰

「听著,三年前,如果不是多諾萬大師頂著壓力保護我……」

但麥金塔的質問接踵而來,猶如充斥超凡之力的劍式,直刺他的心口︰

「你甘心嗎?」

此刻的美男子疾言厲色,仿佛神的先知︰

「明明滿腔抱負,好奇無限,卻只能躲在老師的背後,做些雜務,默默校稿,檢驗數據?」

「還有……」

麥金塔瞥了一眼教室︰

「維護復聲石?」

托羅斯手掌用力,把那篇被拒的論文抓得更緊。

麥金塔緩緩伸手︰

「現在,你有一個機會,證明自己。」

他的語氣充滿誘惑︰

「加入我,重新回到魔法的正途。」

「告訴那些拒絕你的人,終有一日,他們只配仰望你的背影。」

托羅斯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陷入了徹底的沉默。

麥金塔也不急,只是靜靜地等待著他,頗有耐心。

似乎篤定了對方的反應。

然而,好幾秒後,托羅斯抬起了頭。

「我,拒絕。」

學徒艱難地開口,緩緩咬字。

「我在這里過得很開心,」托羅斯抱著自己的論文,語氣有些發抖︰

「我選擇魔法,是因為熱愛,而非功成名就。」

麥金塔有些意外。

「真的?」

美男子重新開始審視托羅斯︰

「你知道,對你而言,這樣的機會不常有吧?」

「至少,我會提供你足夠的薪資……」

托羅斯突然發聲,打斷了麥金塔︰

「听著!」

他臉色發緊,捏著論文的指節則發白︰

「我還很忙,要趕去為下一場講座準備設施……」

學徒沒有說下去。

麥金塔挑挑眉毛。

「好吧。」

他點了點頭,有些惋惜︰

「可惜了。」

美男子凝視著對方,但學徒一言不發,似乎不為所動。

麥金塔嘆了口氣,只得轉身離開。

在對方轉身的瞬間,一直沉默的托羅斯狠狠閉眼,咬住下唇。

像是在經受折磨。

就在此時。

「托羅斯。」

麥金塔沒有轉身。

「我听說,你出身在沙文領的騎士之家,對吧?」

學徒面色一變。

托羅斯警惕地抬起頭︰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我在塔里打听到,」麥金塔不急不緩,也不轉身︰

「你有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在信教之後矢志侍奉神靈,為此毀棄婚約。」

「做了終身不嫁的修女?」

未婚妻。

毀棄婚約。

有那麼一刻,托羅斯的思維僵住了。

他懷里的論文發出痛苦的申吟。

麥金塔翹起嘴角。

「喂,肌肉佬。」

半晌之後,失魂般的托羅斯這才囁嚅著開口︰

「這與你無關。」

但麥金塔就像追到獵物血跡的獵人,窮追不舍︰

「那麼,親愛的托羅斯,你年過十八方才努力擠入魔法塔,矢志魔法之道……」

「還如此執著于以魔法解釋各色神秘,跟她有關嗎?」

托羅斯猛地抬頭,怒喝開口︰

「當然沒有!」

麥金塔轉過身,表情微妙地看向微微發抖的學徒。

托羅斯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對。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語氣拉回到正規︰

「我,我的研究方向和態度一貫如此,不會受到工作以外的影響。」

他說得無比堅定。

不容置疑。

麥金塔笑了。

「那就好。」

他重新轉過身,有意無意︰

「哦,順便告訴你一件事。」

「你的那位修女未婚妻,她因信仰虔誠,工作出色,被某位年輕的主教提拔到身邊,作了得力助手。」

托羅斯渾身一僵。

「哦,巧了,就是剛剛提到的那位,被皇帝陛下尊為座上賓的齊格主教。」

麥金塔的聲音如傳說中惡魔的低語般鑽進他的耳朵,攔阻不住︰

「作為信徒們所景仰的神聖修女,你的未婚妻——對不起,是前未婚妻——深受信任,沐浴神恩。」

「奉獻自我。」

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住了。

好半晌之後。

「好的,我知道了。」學徒恍惚地道。

麥金塔看著他的樣子,嘴角恢復了冷峻。

「那我走了,」美男子淡淡道︰

「祝你,和你的論文,好運。」

麥金塔轉過身,邁出腳步,順口嘆息道︰

「那些傳教士,他們的蠱惑力還真大,不是麼。」

對方的腳步慢慢遠去。

不。

托羅斯失魂落魄地想著。

不是。

她不是因為教士的蠱惑,才信教的。

是因為……

因為……

啪嗒一聲,托羅斯手里的論文落到地上。

托羅斯如夢初醒。

他默默地蹲下,撿起被自己揉得破皺不堪的論文。

滿是紅字的論文露出最後一頁,上面是一行批復。

雖然都是匿名評審,但這不影響托羅斯認出自己老師的筆跡︰

魔法,歸根結底是關于人的學問。

不要迷失在對好奇的無限追逐里,失卻了本心。

多諾萬法師。

托羅斯的呼吸急促起來。

關于人的學問……

他的拳頭越來越緊。

關于人……

學徒的心跳越來越快。

人……

「等一下!」

教室里響起托羅斯的高喝。

腳步聲停了。

麥金塔慢慢地轉過身來,表情平靜地看著學徒。

「聯席生……」

托羅斯急急地呼吸著,他死死地盯著自己手里的論文,面色急變,似在猶疑,又似在悔恨。

「你那個見鬼的研究計劃……」

一秒後,托羅斯面色決絕地抬起頭。

他果斷地扔掉手上的羊皮紙。

就像扔掉過去。

「什麼時候開始?」

麥金塔遠遠地看著學徒,並不答話,眼中情緒莫名。

直到他露出滿意的笑容。

「很快,親愛的,很快。」

麥金塔笑容暖心,而托羅斯面色冷峻。

「但是別急。」

「相信我,」美男子定定地盯著眼前的學徒,語氣里盡是獵獲獵物的滿足︰

「我們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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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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