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一無所有

作者︰無主之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死寂的沉默中,泰爾斯靜靜地看著地上那個失神無助,無處容身的衛士。

看著這群身處絕望,即將分崩離析的男人們。

思緒萬千。

「為什麼。」

小巴尼癱跪在地上,僵硬無神。

「父親?」

他呆滯地望著納基,卻像是望著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

「為什麼他要這麼對我?」

納基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側過臉去,只剩貝萊蒂和奈,同樣驚愕無言。

「你真的不知道嗎?」

納基反問了一句,冷笑著諷刺道︰

「所以你在復興宮里活得就像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在乎,只想好好地做一枚忠誠愚蠢的棋子?」

沒有人說話。

只有快繩在泰爾斯耳側低低地開口︰「情況不妙……我想他們都忘了逃命,忘了尋找生路的事情了……」

泰爾斯神色深邃地搖搖頭,若有所思︰

「不是忘了逃命,他們只是……不再在乎了。」

快繩一愣︰

「那我們呢?」

可泰爾斯依舊只是神色認真地搖搖頭,不理不睬。

急得前瞻後顧的快繩抓耳撓腮。

「為什麼,父親。」

但小巴尼依舊像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如同對著空氣說話︰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納基恨恨地看著小巴尼,輕哼一聲。

塞米爾神色沉重地看著小巴尼,輕輕握拳。

「你真的是個異類,巴尼,」納基看著崩潰的小巴尼,臉上現出報復後的輕松,聲音卻依舊淒傷︰

「你這個出身貴冑,卻對家族和血統棄如敝履的高潔存在,奎爾‧巴尼。」

「可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他,如果你不是出身璨星七侍之一的巴尼家族,你根本連進入衛隊的機會都不會有。」

納基寒聲道︰

「就像我們所有人。」

對家族和血統棄如敝履的高潔存在……

小巴尼嘴唇一抖。

此言一出,無論是貝萊蒂、奈還是一臉落魄的塔爾丁和布里,甚至發著抖的坎農,都齊齊低下頭去。

唯有塞米爾,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納基。

但泰爾斯卻感覺到了什麼,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

「為什麼?」

少年的突然發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如果你不想告訴他,那就告訴我吧。」

「告訴璨星最後的血脈。」

泰爾斯的話語飄蕩在地牢里,連快繩都被嚇了一跳。

這句話讓納基愣了一下,他像是重新認識眼前的少年一樣,定定地望著對方。

像是要從對方凝重的臉上認出什麼似的。

「嘿,這幫瘋子就夠讓人頭疼的了,」快繩按住泰爾斯的肩膀,焦急地耳語道︰「我們現在該專心尋找生路……」

「你還想做什麼?」

但泰爾斯只是輕吸一口氣,堅定地把快繩的手抓開︰

「就像你說的,尋找我們的生路。」

快繩為之一愣。

泰爾斯重新看向納基,眼神在他手上的鑰匙上轉過一圈。

「告訴我,為什麼巴尼的父親和你們,甚至薩克埃爾,要那麼做?」

泰爾斯緊皺眉頭︰

「或者說,當年的常治之王,艾迪二世,除了薩克埃爾所說的,所謂的三災同盟之外,他還做了什麼?」

納基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

小巴尼呆呆地抬起頭來,卻只是重復著那句話︰

「為什麼,父親。」

納基恍惚地看向大家,卻發現不少人都移開了視線,唯有塞米爾緊緊盯著他。

終于,他想通了什麼,釋然地輕笑一聲︰

「你說得對,殿下,當年的悲劇,遠遠不只是陛下和奸佞的斗爭,不只是忠誠和背叛的博弈,不只是星辰與世界的敵對。」

「天災也好,叛軍也罷,王國當年的混亂,當然事出有因。」

泰爾斯的眉頭越來越緊。

「刑罰騎士以為先王是被什麼傳說中的怪物迷惑了,覺得是某些人陰謀著禍亂王國,可那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納基重新回到旁若無人的狀態,仿佛看見過去︰

「因為薩克埃爾不過是個沒落了千年的古董姓氏,連城堡封地都沒有,所以他太過天真,他感覺不到。」

「感覺不到我們的絕望。」

說出這話時,納基渾身一顫。

另一邊的塔爾丁發出輕輕的嘆息。

泰爾斯心中一動︰

「絕望?」

納基吸了一口氣,重新回憶起那些最不堪的歲月,淒涼地笑道︰

「當年,復興宮里流傳著數之不盡的謠言,並非每個人都知道先王與災禍的禁忌,但有一件事,大家都無比清楚。」

不少人的呼吸變得紊亂。

跪地的小巴尼慢慢地聚焦眼神。

「那是什麼?」泰爾斯凝重地聆听著。

只見納基轉過頭,出神地道︰

「那幾年里,陛下想要有所作為︰他下達了很多命令。」

有所作為。

很多命令。

泰爾斯的心一下揪緊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烏鴉的課堂。

「于是我們……無論是貝萊蒂、塔爾丁、巴尼這樣直屬王室、自賢君時代興起百年的新貴‘璨星七侍’,還是塔倫、卡拉比揚等等所謂的敕封十三望族,上至亞倫德、特巴克這樣的開國六豪門,我們都看到了,都經歷了。」

小巴尼從打擊中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納基。

只見納基掃過每一個衛隊兄弟,幽幽地道︰

「隨著陛下的每一道舉措……」

「日子越發難過,前途越發無望,我們身為貴族的未來,更加黯淡。」

泰爾斯吃了一驚。

塔爾丁臉色微變,欲言又止。

但不等他說些什麼,早有預感的泰爾斯就急急催促道︰

「發生了什麼?」

納基抬起無神的雙眼,似笑非笑搖搖頭,語氣里盡是酸楚︰「不知道啊……」

「首先,量土令,我家族的封地因此急劇減少……」

「耕地上的農戶,則因為計戶令而遷居城市……」

他娓娓道來,眼神迷幻。

「領主的手下官僚在清吏令頒布後威信盡失……」

「我們的生活因編稅令,拮據破產……」

「領地和城堡里,我們不得不解散僕人軍隊以削減開支,母親姐妹不得不變賣首飾貼補家用……」

衛隊囚犯們的表情越來越糟。

納基冷笑道︰

「諷刺的是,泥腿子暴發戶們憑借金錢就能獲得與我們相當的地位生活,但我們卻連在自己的封地上提稅渡過難關都是違法的……」

「還有該死的定名令,把我們的爵位和職務分得清清楚楚……」

「以及最後,隨總詔令而來的遷居令……」

只听納基諷刺地搖頭道︰

「六大豪門和十三望族,也許他們家大業大,經得起波折和損失,受得住國王的制裁,但是對我們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家族而言……」

他痴痴地望著虛空︰

「就像一夜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你曾經習以為常的幸福和安定,全部化作了災難和動蕩。」

「您能想象嗎?」

「這個時候,出身貴冑,听上去就不再那麼美好了。」

習以為常的幸福和安定,化作了災難和動蕩……

泰爾斯怔住了。

納基的話語很慢,但沒有人打斷他。

他的語氣頗有種自暴自棄的疲憊感,每說一句話,泰爾斯的臉色就沉上一分。

刺殺,外敵,戰爭,陰謀……

曾經,他以為這就是血色之年將要揭露的一切,但是現在看來……

泰爾斯想起了老烏鴉希克瑟。

以及他給自己上過的一課。

勝與負。

敵與友。

不要輕視了戰爭本身——它遠沒有你想象得那麼簡單,不是非贏即輸,非利益即代價,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戲。

血色之年。

在勝負之外,我們該在怎樣的角度,在何種程度上,評價這滿布戰爭的慘烈一年?

這一刻,少年突然為之觸動,

血色之年,不僅僅是一場戰爭,一種沖突,一次矛盾,更不僅僅是雙皇與災禍們的恩怨。

一切的一切,都融合在當年星辰王國的大熔爐里,無從逃月兌。

國王,國家,貴族,災禍,政治,他們都絞在一起,在這個熔爐里相互影響,彼此糾結,難以分解。

泰爾斯又想起那位讓倫巴甚為戒懼的星辰「賢君」。

閔迪思三世。

一個奇怪的猜想漫上泰爾斯的心頭,但很快被他搖出思緒之外。

「我以前很奇怪,在人心渙散,大亂將生的時刻,為什麼顯赫強大如六位守護公爵,權勢扎實如十三望族,他們面對陛下的命令都忍氣吞聲,沉默接受。」

「但听了薩克埃爾的話,我似乎也懂了,」納基彎起嘴角,對泰爾斯露出一個苦澀而無望的笑容︰

「當你看見站在陛後的,是家族里代代相傳的恐怖災禍的時候,也許你並沒有太多選擇。」

納基的神色黯淡下來,讓泰爾斯的內心越發難受。

「我不敢也不能去評判陛下,畢竟他是星辰的國王,他說什麼我都必須遵從,何況他還掌握著如此不可抵擋的力量……」

他越說下去,情緒就越是低沉,語氣卻越發痛苦。

這讓泰爾斯下意識地低下頭。

「但是,當我回到破敗的家中,見到妻子變賣嫁妝,見到兒子忍饑挨餓,見到待嫁的妹妹面黃肌瘦,見到病床上的領主父親一邊向商人借債,一邊無謂堅守著家族的最後一份貴族尊嚴……」

納基的字句滿布沉痛,讓許多衛隊囚犯們都神色異常。

泰爾斯沒有說話。

納基回過神來,重新看向泰爾斯,眼神滄桑。

「從我懂事起,父親就這樣教導我︰納基家族自賢君時代得到封地,我們效忠璨星家族,因為我們深知自己的地位來自王室的權力,子嗣入選王室衛隊更是我們與王權站在一起,是我們忠心耿耿的象征,但是……」

就像溺水者看著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納基熱切而渴望地望著泰爾斯,眼中流露出的顏色,卻像是瀕死前的灰暗︰

「告訴我,殿下,難道國王不該保衛他附庸的利益和尊嚴,不該護佑他臣屬的豐足與幸福嗎?為什麼我們越是對陛下忠誠,對王國忠誠,所獲得的結局就越是……」

納基語氣一滯,委頓下來,迷茫而疑惑︰

「究竟是我不夠愛我的王國,還是我的王國不夠愛我?」

那一刻,心情酸楚的泰爾斯張口欲言。

但他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那一刻,地牢里的所有衛隊成員,全都沉默了。

納基嗤了一聲,渾身上下都被舍棄一切的釋然所充滿︰

「所以,在日復一日的迷茫和日見沉重的絕望里,當有人許諾我們以希望,有人告訴我們,這一切不過是國王的一時昏聵,不過是朝中諸君的鬼迷心竅,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一次默然等待的時候……」

他沒有再說下去。

另一邊,坎農重新開始低低地啜泣,布里不再哼聲,塔爾丁失魂落魄,身為不知情者的貝萊蒂和奈則愣愣出神。

唯有小巴尼和塞米爾,一個痴痴念叨自己才听得懂的話,一個咬牙切齒地握著武器。

「告訴我,殿下,一邊是滿懷希冀的嬌妻弱子,堅守往昔的耄耋父老,引以為傲的家族榮耀……另一邊,是溫和仁慈的國王陛下,嚴酷無情的國王法令,鐫刻生命的禁衛誓言……」

納基扭曲了臉龐,眼眶里盡是濕潤︰

「我該忠誠何者,又該背叛何者?」

泰爾斯輕輕閉上了眼楮。

「父親,」小巴尼痛苦地按著頭顱︰「父親……」

「不,你……不,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小巴尼的申吟低低傳揚在空氣里。

撲通。

另一邊,塔爾丁跪倒在地上,捂住臉龐,肩膀微抖。

納基神經質地笑了一聲,揚了揚手上的鑰匙︰

「如果忠于陛下和星辰,就意味著背叛你出身的家族和所愛的妻兒……」

「告訴我,殿下,怎麼做,才不算背叛,怎麼做,才算是忠誠?」

泰爾斯艱難地呼出一口氣。

他無言以對。

納基看著王子的這副樣子,笑了。

「沒關系,因為我終于懂了,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

他掃過每一個人,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無論是簡妮,露娜,我所愛的妻兒……」

「還有我的陛下,我的誓言……」

納基痴痴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虛空︰

「無論忠誠,還是背叛……」

「我們都是一無所有。」

這一刻,泰爾斯覺得,地牢里的空氣之滯澀與凝重,前所未有。

帶著濃濃的死氣。

就在此時,一道空洞而枯燥的嗓音,帶著同樣的痛苦與猶疑,憑空響起。

「夠了。」

聲音回響在昏暗的室內。

眾人齊齊一顫。

只見另一個方向,刑罰騎士薩克埃爾虛弱地扶著牆,掙扎著兀自不穩的腳步,站在貯藏室外的陰影里,眼神虛幻,聲音斷續︰

「納基,夠了。」

他痛苦地道︰

「不要……再說了。」

淡定,一周多以前出了趟遠門,僅此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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