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大公們表情各異地看著黑沙大公,听著萊科拒絕他的話,卻毫無反駁的意思。樂文
倫巴怔怔地看著這四人。
不。
他的拳頭緩緩捏緊。
「為什麼?」倫巴頗有些艱難地出聲。
羅尼大公冷冷地笑了一聲,緩緩步上前去。
「你說呢?」
「我們不會包庇一個背主的叛徒,」這位祈遠城大公眼楮里泛出精光︰「更不會為了所謂的利益,跟他同流合污。」
倫巴一言不發,只是眼神可怕。
「即使刀劍加身,」羅尼大公表情剛毅地道︰「哪怕人頭落地。」
「弒君者。」
一邊的特盧迪達翻了個白眼,奧勒修則冷哼一聲。
倫巴大公咬緊牙關,胸中翻滾著蘊藏多年的莫名情緒。
不。
「我的行為,也許讓諸位都難以理解。」他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咬牙開口。
「但那是迫不得已,」倫巴眼神一寒︰「或遲或早,總得有人來做。」
「迫不得已?」
奧勒修大公緩緩搖頭︰「一個迫不得已的人,可不會有這麼多後續計劃。」
倫巴甩開披風,聲音陡然提高︰
「你們看不出來嗎?」
「沒錯,努恩之死讓整個埃克斯特的態勢急轉直下,天平失衡。」
黑沙大公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注滿了多年的憤懣和怒火︰
「但我正試圖做的,難道不是以我們為主,重新平衡這種糟糕的局勢嗎?」
「哪怕是為了埃克斯特——你們為什麼就不明白呢!」
砰!
手掌狠擊方桌的聲音。
所有大公都把目光投向端正肅穆起來的萊科大公。
只見這位平素不怎麼參與討論的禿頭老大公,顫巍巍地從他的位子上站起來。
「不明白的人,是你。」
老大公的聲音低沉,似乎很痛心︰「查曼‧倫巴大公閣下。」
倫巴怔怔地看著他。
「我們擔心的不是什麼領地利益,」萊科大公呼出一口氣,目光中不再昏聵迷蒙,而是鋒芒畢露︰「不是什麼名聲。」
「甚至不是北地的信條,或者什麼對封君的忠誠。」
羅尼大公哼了一聲。
倫巴微微顫抖著,死死盯緊了萊科。
「而是你,」萊科大公臉容扭曲,他的話響徹在大廳里,字字如鐵,句句如鍛︰「查曼‧倫巴。」
「規則的破壞者。」
「打破雕像的人。」
「你才是這場鬧劇里,最讓我們憂慮的存在。」
倫巴微微一頓,隨即怒目圓睜。
萊科大公扶著椅背,離開了他的位子,一步一步走到倫巴的面前,看著對方陰晴不定的表情。
「共治誓約規定了我們與國王之間的關系,是這片土地上十份至高權力間的一份神聖契約,」老大公的聲音頗有幾分悠長,似乎在翻閱一本積灰多年,已然被人忘卻的經典︰「它所留下的規則,六百余年來維持著我們的穩定和統一。」
倫巴轉過頭,看向其他三位大公,但他們全都眼神冰冷,默默地看著他,沒有開口的意思。
老大公的話還在繼續。
「它賦予了共舉國王無上的聲威與領導之位,卻也規定了君王與諸侯之間的界限,‘吾從王令,吾地從吾’。」
萊科大公痛心疾首地道︰「它對北地人,對埃克斯特的意義,更甚于國旗上的那頭巨龍,乃至勝過耐卡茹的威望,勝于天空王後本身。」
「它是埃克斯特統一存在並不致分裂的基礎。」
「每當封臣被王權踐踏,自治之權被侵犯,共治誓約是他最後的盾牌。」
「每當臣下對君主不敬,萌生莫名野心,共治誓約也是他最大的制約。」
「它才是埃克斯特的國旗!」
黑沙大公怔怔地看著萊科。
那個瞬間,倫巴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位老態龍鐘的大公。
而是綿延六百多年,基礎雄厚,難以動搖的傳統與權力。
「努恩王再威勢逼人,他也只能在共治誓約的範疇下收束自己的權力,」萊科大公的聲音越來越嚴厲︰「而不是以暴力血腥沒有限制的手段,硬生生地將你看不順眼的封君和封臣,領地與領土,從歷史與地圖上抹去!」
萊科大公觀察著倫巴的表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他背起手,低下頭,從倫巴面前轉身,開始踱步。
「沒錯,我們埃克斯特,也曾經無數次面臨崩潰和毀滅。」
「然而,靠著大公們願意遵守默契,維護規則的意願,靠著北地的驕傲傳統,靠著無數深愛這片土地之人的智慧和才干,靠著共治誓約對十位大公的一視同仁,靠著對克若蕾希絲王後陛下見證下的共治誓約之敬畏信任,」老大公緩緩抬起頭,看向頭頂的雲中龍槍石雕︰
「每一次,強大驕傲的埃克斯特王國都渡過了難關。」
萊科大公猛地轉過身,光禿的腦袋映照著閃爍的火光,仿佛連大廳里的溫度也上升了一些。
「相比星辰歷史上血腥的內亂斗爭,龍吻地那些在妥協中成就的脆弱國家,艾倫比亞王國可笑又低效的虛君分權……」
「相比康瑪斯聯盟來來回回的城邦矛盾,翰布爾王朝以曦日神殿監國卻依舊無法消弭的台下齷蹉……」
「相比基瑟里草原上強權無數卻曇花一現的大部落們,夙夜王朝建立在傳統與禮教上的別樣統治……」
戒守城的老大公深吸一口氣,用他許久沒有用過的,最肅穆威嚴,也最凝重認真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耐卡茹之後的埃克斯特王國,把十塊中等國家大小的大公領,把十個名望卓著的古老家族,把近千萬桀驁不馴好勇斗狠的北地人,把這片土地上曾讓帝國也鎩羽而歸的力量,前所未有地聚合在黑底紅龍旗下,延續至今。」
「而且在最終帝國滅亡,終結之戰結束後,作為西陸至強,始終傲立北地,威服四鄰,震懾世界。」
「哪怕面對黑蘭女皇的強令,也能不卑不亢,在大陸戰爭中屹立不搖。」
大廳里的火盆越燒越旺,幾位大公的影子映照在石壁上,來回晃動。
如其他大公一樣,倫巴默默地听著萊科的話,一語不發。
萊科大公看向他,先是眯起眼楮,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但你,查曼‧倫巴,」老大公低聲而清晰地開口︰
「你讓我們恐懼。」
倫巴的表情開始扭曲,他的拳頭越攥越緊。
「你對那個坐在共舉王座上的人,動手了。」萊科大公淡淡地道。
「你破壞了這些規則,打碎了這種基礎,在你自己的心中撕毀了這份誓約,」萊科大公的臉色蒼白,語氣沉重,攥在衣袍里的拳頭緩緩捏緊︰「而我們要彌補修復它所花費的代價,卻難以想象。」
「這才是努恩之死的實質。」
「這才是‘為了埃克斯特的未來’。」
老大公的聲音輕輕落下。
一邊的特盧迪達鼓起掌來。
「我沒有老頭的口才那麼好,」再造塔大公嘿嘿一笑︰「但大概就是那個意思——我當然想要瓜分龍霄城收獲新的領地,但如果那是以日後枕不能眠為代價,跟一個隨時可能發瘋的家伙做鄰居,讓我的家族,我的後代面臨國勢失衡的危險……」
特盧迪達攤了攤手,表示說完了。
「我們為什麼要遵守所謂的北地信條和榮譽,是有原因的,」羅尼大公冷漠地看著倫巴︰「而你,你以為那只是個笑話,只是無意義的迂腐偽善?」
奧勒修抱著手臂,緩緩抬起頭看向黑沙大公︰「清楚了嗎?」
倫巴難以置信地看著萊科大公,又看看其他三位大公。
「是的,將罪名都推到星辰身上,用利益喂飽我們這些同樣不安分的家伙,維持最虛假也是最表面的平衡,粉飾太平——你盡可以欺騙國民,」萊科緩緩地點頭,表情沉痛︰「但你無法欺騙自己。」
「你不再是我們的一員,不再是共治誓約的一員了,」禿頭的大公淡淡道︰
「你的存在,你的行為,就是對埃克斯特的穩定,最大的威脅。」
「弒君者,查曼‧倫巴。」
倫巴輕輕地垂下頭,只余右手不斷顫抖。
死一般的寂靜。
五位大公面對面站在大廳里,身形在周圍的火盆下影影綽綽。
只是其中的一個身影,卻顯得特別孤寂。
他一個人站在火光之前,面對其他四人觀望死人般的目光。
右手無力地按在腰間的那把舊劍上。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終于,倫巴的聲音幽幽地響起。
「這就是你們害怕的?」
此時此刻,他的聲音听上去充滿了疲憊,「我?」
四位大公冷冷地看著他。
好像在看一個戰場之上沒有生還希望的重傷者。
「哼。」倫巴輕輕地冷哼道。
他邁開步子,輕輕地走到長方桌旁,目光掠過上面的十一個位子。
倫巴先是目光復雜地看了最里端的那個主位一眼。
一秒後,他冷笑一聲,伸出手想要隨手拉開一把椅子。
「注意!」
羅尼大公雙手抱臂,毫不客氣喊住了倫巴。
他雙目微眯,冷冷警告道︰「右手第四——那是卡馬倫家族的椅子。」
倫巴的手停在了半空。
「十位大公,每個人都有個固定了六百年的座位,」特盧迪達大公頗有深意地偏過頭︰「可別坐錯了位置。」
倫巴一動不動。
但下一秒,他的手就義無反顧地搭上了那把椅子!
咚!
在回蕩整個大廳的響聲里,倫巴毫不猶豫地提起卡馬倫家族的椅子,重重地拉到自己面前。
羅尼大公臉色一寒。
但這還沒完。
倫巴又伸出手,把身旁的另一把椅子拖出來。
在四位大公的不善目光下,黑沙大公重重地坐在了卡馬倫的椅子上。
然後,倫巴向後一靠,放肆地抬起雙腿,搭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他就以這種躺坐的姿勢,無禮而放肆地面對著站在場中的四位大公。
大公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好久以前就想這麼做了,」倫巴靠在椅背上,架著腿,仰頭看向四位大公,冷笑一聲︰
「感覺不錯。」
羅尼捏緊拳頭,雙目噴火,就要上前,卻被奧勒修一把搭住了肩膀。
「冷靜,他的士兵在門外……」威蘭領大公提醒他的同僚︰「而里斯班首相就快到了。」
砰!
倫巴不客氣地把自己的佩劍一把按在了桌上。
「所以……」
他斜倚著椅子,哼笑一聲︰
「這就是你們引以為傲的?」
「共治誓約?」
「保護維持著偉大的埃克斯特,是麼?」
四位大公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似乎已經不屑說話。
倫巴靜靜地看著他們。
一秒。
兩秒。
倫巴嗤笑了一聲,把腿從椅子上放了下來。
他的雙臂架上了桌子,交握起手掌。
但大公們依舊神色不善地看著他。
倫巴的目光凝聚在他的佩劍上,久久不移。
他的眼神漸漸飄忽。
仿佛看到了遠方。
「你們還是不明白,」倫巴的聲音重新響起,但這回,他的語氣里似乎藏著解月兌和嘆息,「不明白真正威脅我們的,是什麼東西。」
「你們的目中,唯有埃克斯特依然強大驕傲,稱霸西陸的印象。」
「而這種印象,還停留在十二年前那場威震西陸的舉國南征。」
萊科大公皺起眉頭。
「你們的目光,」倫巴淡淡地道︰「從來只見得到從自家領地到龍霄城之間的那點距離。」
「你們的耳朵,也只听得見從自己的領內會議到選王會上的大呼小叫和竊竊私語——噢,也許還有每年稅吏的錢袋響聲。」
「而你們的腦子里?」
「成為貴族,獲得爵位……成為繼承人,獲取資格……成為大公,獲得權力……成為國王,」倫巴不屑地搖搖頭,哂笑道︰「掌控埃克斯特。」
就像過往的六百年一樣。
倫巴的神色一黯。
再大的浪花,也被淹沒在這令人窒息的過往里。
只听他冷笑道︰「但是你們真以為,事情會如此來來去去地發展,歷史會永遠一成不變地重復?」
羅尼冷冷地打斷他︰「你想說什麼?」
但倫巴沒有理會他。
「我們上一次跟星辰人交手,是十二年前吧——他們把那叫作‘血色之年’,哈,對他們而言,我們也是帶來血色的人之一。」
查曼‧倫巴幽幽地道。
仿佛在自言自語。
特盧迪達和萊科大公交換了一個眼神,看見彼此眼中的疑惑。
「再上一次跟星辰人的大仗呢?」倫巴依然在自言自語,他的眼里閃動著奇異的光芒。
沒有人回答。
于是倫巴繼續搖頭晃腦,自言自語︰「對,一百多年前,第四次大陸戰爭前後。」
「久得我都只能從歷史書上翻到。」
倫巴閉上眼楮,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黑沙大公看向奧勒修,這一次,他終于不再自言自語了。
「雷比恩‧奧勒修,」倫巴挑起眉毛,舉起右手向他示意,但後者一動不動︰「你還記得那個俘虜嗎?」
奧勒修大公皺起眉頭
「俘虜?」
「嗯哼。」倫巴舉起一根食指,在空氣中輕點,似乎是在回憶。
「十二年前,我剛剛成為大公,我們攻陷了斷龍要塞,」他的眉頭輕蹙,「過了一個多月的開春,十萬埃克斯特戰士,浩浩蕩蕩唱著戰歌南下星辰。」
隨著倫巴大公的回憶,幾位大公也低下頭,想起曾經的烽火歲月。
「在我們攻破寒堡的時候,」倫巴淡淡道︰「因為場面太混亂——幾萬人亂糟糟地四處搶掠——于是我們被留下來清點戰利,處理後勤。」
「我找來了黑沙領能找到的,所有識字會算的書記和官吏,」黑沙大公哼了一聲,仿佛很不屑︰「你也差不多。」
奧勒修聳了聳肩。
「他們花了一天一夜,清點俘虜、糧草、繳獲,」倫巴感嘆道︰「然後,然後那幫蠢貨……」
奧勒修大公皺著眉頭,接過了倫巴的話︰「……他們給出了個錯誤的數字,按照它制定了運糧計劃。」
倫巴哼了一聲,情緒中多有嘲諷。
「當天,本該運給龍霄城他們的糧草就出了岔子︰幾千戰士在冰河城之圍的時候沒吃上午飯,攻城的時機竟然因為要去周邊收糧而延誤了,」倫巴搖搖頭,眼里盡是懷念︰「努恩的斥責手令第二天就來了,像往常一樣怒斥我們,‘打仗就算了,數個數都不會嗎?’他的原話。」
奧勒修大公嘆了一口氣︰「他一直認為我們在拖他們的後腿。」
倫巴點了點頭。
「這很正常,畢竟是前所未有的遠征,十萬人的吃喝拉撒,」奧勒修聳了聳肩︰「征召兵里有一半都得去運輜重,又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很難不出錯。」
「沒錯,」倫巴眼神一肅︰「我們罰了不少人,也殺了不少人——結果後勤還是一團糟。」
「還記得嗎,那個時候一個叫烏拉德的俘虜,活在北境的北地卑賤平民,他說自己在南邊的什麼見鬼會計學院里學過算數和文書,所以自告奮勇要幫我們。」
奧勒修沒有說話。
他想起來了。
倫巴嗤笑一聲︰「我記得,你當時怒火沖天,要把這個夸口能為我們處理好十萬大軍輜重的狂妄俘虜直接斬首。」
奧勒修眯起眼楮︰「但你阻止了我。」
倫巴嘆了一口氣。
他的眼神頗為復雜。
「對,」只听倫巴幽幽地道︰「那個俘虜——從他的同儕中收集人手︰學過算數的星辰人,識字的星辰人,了解行情的星辰人︰他們拿著筆跟紙,花了半天搞定了一切,數字準確,井井有條。」
「努恩王的斥責手令總算不再來了。」
羅尼大公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為什麼說這些?」
倫巴猛地抬起頭,眼神犀利︰「因為這不是偶然——十二年前的戰爭,你們就什麼都沒感覺到嗎?」
幾位大公神情微變。
「還記得嗎,你們——也許羅尼那時候還太小,沒趕上,萊科和特盧迪達都在前線,在努恩的身邊。」倫巴搖了搖頭。
羅尼大公眯起眼楮。
萊科大公沒有說話,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倫巴。
「後來啊,雖然花了比預計要多上不少的時間和傷亡,」黑沙大公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里露出忌憚︰「但我們無敵的軍隊,在北境總算一路平穩,戰事順利。」
倫巴眯起眼楮,UU看書 .nt話鋒一轉︰
「直到遇上了那些南方來的女圭女圭兵。」
「嗯,」特盧迪達大公點點頭,臉色無比嚴肅,接過話頭︰「約翰公爵的星輝軍團。」
萊科大公和奧勒修大公同時微微一動。
「不。」
倫巴大公搖頭否定︰「星輝戰神那時候已經死了。」
他的眼里閃現謹慎︰「確切而言,我們面對的……」
「是屬于索尼婭‧薩瑟雷的星輝軍團。」
沒有人說話。
直到一旁的萊科大公嘆出一口氣,顫巍巍地說出一個特殊的名字︰
「‘不滅的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