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就好了,我還擔心是不是留下什麼後遺癥了。」
洛林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奧佳爾沒有回頭,依舊看著車窗外快速閃過的稀少的汽車,以及街邊一閃而過的建築物。
他們似乎是正在去往什麼偏僻的地方。
車外,是一片漆黑的夜晚,夜空中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就連空氣中都帶著幾分寂寞的寒意。
「後遺癥?為什麼這麼說?」奧佳爾皺起眉頭,更不解了幾分。
「額……」雙手握著方向盤的洛林一時間有點兒語塞,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這個話題,「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上一場游戲的事情……」
上一場游戲……
經洛林一提示,奧佳爾想起了所有自己參與過的游戲。
不知道為什麼,在之前的幾場游戲開始時,她都能準確地想起自己是誰,以及自己所處何處。
但這一次,她似乎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回自己的思緒,而且,就算現在正做在車後排、感受著吹入車內的冷風,她還是覺得有幾分恍惚。
就仿佛自己的靈魂曾經被剝離了,現在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她還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夠適應這一切。
但無妨。
經過洛林的提示,奧佳爾想起來了。
她想起了自己與其他11個游戲玩家一同被困在了溟河系統中,想起了曾經經歷過的每一場游戲,想起了每一個她在游戲中見過的人的臉。
以及。
自己上一場游戲是因何而亡。
想到渾身是血的狂暴狀態的黑刃,想到他染著血的防毒面具,想到他掐著自己的脖子、撕開自己手臂、雙腿的疼痛感,奧佳爾不禁打了個冷顫,一股冰冷的感覺幽幽地竄上了脊梁骨,一張大手在無聲地蹂躪著仍然溫熱跳動的心髒,她一瞬間感覺有點兒喘不過起來,就像是死亡的恐懼仍然禁錮著她脆弱的咽喉,籠罩在她小小的身體上。
「呼……呼……」
想起「臨死」看到的那一幕,奧佳爾一瞬間呼吸有點兒急促,她像是哮喘發作一般,呼吸都快了幾分。
腦袋有點兒疼痛。
她想起了更多的細節——那間滿牆壁都是鮮血的禁閉室、堆在牆角的支離破碎的尸塊、狂暴狀態的黑刃、自己被生生掐死並撕扯掉四肢的樣子……
「不、不要!」
奧佳爾瑟縮著身子,臉色蒼白著,本能地喊了一聲。
「奧佳爾?」
洛林皺起眉頭看著後視鏡,她清楚地看到奧佳爾那一臉瀕死的表情。
她忙放慢了車速,並搖下了後排的車窗,吹入後座的風,讓驚恐萬分的奧佳爾冷靜了一點。
「奧佳爾,你沒事吧。」
奧佳爾抬眼看著洛林,那雙大大的眼楮里,不知何時已經盈滿了眼淚。
「姐姐……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被黑刃叔叔殺死的,對不對?」
記憶的盡頭,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中,就連痛苦、悲傷都被吞噬殆盡。
那樣的黑暗,只能是名為「死亡」的黑暗。
她不確定。
自己是否已經被黑刃殺死了。
「……」洛林的視線從後視鏡移開了,她像是在斟酌著該如何回答奧佳爾的問題,一時間有點兒為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但聰明的奧佳爾,也知道洛林的沉默代表著什麼。
她雙手揪著自己胸前的衣服,一雙小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她的指尖擦過了溫熱的脖頸,奧佳爾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脖子,但並沒有在脖子上模到掐痕,雙臂、雙下肢也沒有呈撕裂狀的傷痕。
但她很清楚,自己順著安哥拉監獄的通風管道爬入禁閉室時,看到了怎樣的場景,並經歷了怎樣可怕的事情。
那些記憶太過逼真了,不可能是夢境。
而洛林的沉默,恰恰也證明了這一點。
「奧佳爾,黑刃當時當時陷入了狂暴狀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
「……」
「後來他跟我們說了,他之前曾經當過特種作戰部隊的分隊長,被關在一個狹小的油桶里,戰爭結束後,他就換上了PTSD,一旦進入狹小的空間,就會發病,進入瘋狂狀態。」洛林話鋒一頓,她握著方向盤轉過了一個角度,汽車朝著下一個街角而去,「我不知道你在禁閉室里看到了怎樣的黑刃,但當時,他的狀態的確就是處于神志不清的發病狀態。後來我與J趕到時,你已經被他……對不起,是我們來晚了一步。」
洛林的聲音落在車內的空氣里,顯得有點兒孤寂。
奧佳爾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將腿伸到了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下巴靠著膝蓋,沉默著。
晚風吹得她的臉頰有點兒疼,她伸手,默默地將車窗關了起來。
她似乎一瞬間長大了許多,經歷過死亡,她似乎不再是之前懵懂無知的孩子。
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溟河系統的可怕。
雖然之前在其他游戲中她也曾被殺死,但因為那些游戲都是單相制、輪回制,因此瀕死體驗並沒有像上一場死亡制游戲那麼真實。
或許,她是真的已經死了。
只不過,現在又復生了。
她就像是一個從墳墓里爬出來的人,渾身帶著死亡的冰冷的氣息,就連呼出的氣體或許都帶著幾分腐朽。
「……姐姐,我為什麼又復生了?」
「是黑刃。他是老玩家,因此在死亡制游戲中,他們六個老玩家都有兩次生命,他用了自己其中一次生命機會把你換了回來。」
洛林抬眼,看著後視鏡,她看見奧佳爾抱著膝蓋,這是一副防御的姿勢,說明她誰都不相信,對誰都充滿戒備。
「奧佳爾,或許你現在還太小,還不懂我說的這些話,但是我希望你能夠體諒黑刃,他不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但縱然是堅韌如他,在極度絕望的情況下被長時間困在油桶中,目睹了戰友死在身旁,甚至還不得不……唉,換做是任何人,都會崩潰的。我可以理解他的PTSD,雖然我也覺得在禁閉室中,他殺了你,這一點很不好,但卻也不是他本人願意發生的。當時他已經失控了,就連我和J也被黑刃重傷,伊卡洛斯被黑刃折斷了手臂,如果不是愷撒,估計所有玩家都會被瘋狂的黑刃殺死。」
奧佳爾沒有說話,听著洛林的聲音,她的眼神有點兒空洞,有點兒迷茫。
她在說著奧佳爾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事情,是黑刃的故事,有些事情,是上一場游戲她死亡之後所發生的。
但無論是那一塊故事,在她听起來都十分陌生。
她沒有參與過那些游戲,自然也沒有辦法想象出那些游戲中的人們是怎樣的心情。
她只有七歲。
雖然她是善良的,但卻無法理解一個親手殺死自己的人身上所背負著的痛苦。
她只是瑟縮著身子,不知道這樣瀕死的絕望還會降臨幾次。
如果下一次,還會有人願意將她復生嗎?
如果下一次,黑刃還會瘋狂地殺死自己嗎?
奧佳爾不知道。
她只覺得有點兒冷,不知道這寒意是來自于吹入車內的晚風,還是自己內心冰冷的絕望。
她曾經是個溫暖的小太陽,能夠溫暖所有靠近她的人。
但是現在看來,她自己也逐漸被死亡的恐懼所冰封。
或許,她也在逐漸失去自己的光與熱。
被這溟河系統里彌漫的死亡的氣息所感染,也開始失望,也開始悲傷。
「姐姐,我們要去哪兒?」
奧佳爾有點兒沙啞地開口,轉移了話題。
她看著車窗外那一棟棟閃過的建築物,建築物越來越變得稀稀拉拉,路邊的樹的間距也加大了,似乎,她們正朝著郊區的地方而去。
「公園。」
洛林看了一眼汽車的導航。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們兩個都在車里,車門被鎖了,從車內無法打開,但是汽車導航開著,導航的目的地,就是一處郊區的公園。我覺得,這是溟河系統給我們的提示,要趕到公園去。」
奧佳爾回過頭,她看見駕駛座旁固定著一個長方形的導航儀,導航儀的顯示屏上正顯示著附近的地圖,而在其中一塊區域上標著紅點,那個紅點蔓延出了一條紅色的線條,線條的另一端,是一個移動的光點,光點順著道路蔓延的方向移動著,正在逐漸縮短與紅點之間的距離。
奧佳爾明白了。
紅點,代表著目的地。
而閃爍的光點,代表著他們的汽車。
「溟河系統沒有其他提示嗎?」
「沒有。」洛林搖了搖頭,「你還在昏迷時,我前前後後找了一圈,車內除了這個從我一醒來就已經開著的導航儀外,沒有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既沒有車鑰匙,也沒有其他紙條,甚至,沒有槍。」
沒有槍。
這就相當于沒有保護的屏障。
這讓洛林有點兒不安。
但考慮到現在警報聲還沒有響起,還處于安全狀態,倒也沒那麼讓她無措。
偶爾可以看到街邊有一兩個行人徘徊,那似乎也是游戲中的NPC們,而路邊的公寓樓可以看到幾扇窗戶仍然亮著燈,以及窗前走過的人影,這一切場景似乎都在說著這一片街區的平靜,只是不知道這平靜多久之後會被打破,至少在第一聲警報響起之後,NPC的屠殺游戲又將被重新啟動,而在那之後,怕是要血染街頭了。
洛林看了一眼導航儀,順從導航儀的提示,轉過了兩個街角,朝著西北方向而去。
奧佳爾稍稍側了側身子,視線擦過洛林的身子,落在洛林手中握著的方向盤上。
這輛車乍一看與正常汽車並無其他差異,還是有正常的油表盤、車速盤、方向盤、雨刷控制器,但唯一不同的是,似乎沒有車鑰匙孔。
「……沒有車鑰匙的話,姐姐你是怎麼啟動汽車的?」
「我一踩油門車就往前走了。」洛林聳了聳肩,「這輛車似乎是全自動汽車,而且還不需要插鑰匙。」
「這樣啊……」
「是啊,還挺方便的,至少不用擔心鑰匙丟了開不了汽車的尷尬局面。」
「那,其他玩家哥哥姐姐們呢?」
「我沒看到他們,在我醒來的時候,這輛汽車正停在路邊,而且時間已經是深夜了——雖然我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但從路上的景象看,應該是十點、十一點了,我沒看到其他玩家,不過,既然溟河系統提示我們到那個地方去,一定有它的道理,不用太擔心,這輛車還是挺結實的,就算第一聲警報響起,攻擊型NPC應該也殺不進來。」
洛林故作輕松地說著,她故意用肯定的語氣輕描淡寫地掩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幾分不安,她不希望再嚇到這個可憐的小女孩。
畢竟上一場游戲被黑刃殘忍的殺死,已經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
原本那麼愛笑的小女孩,現在看起來臉色有點兒陰郁,反而有點兒愷撒的感覺。
這是洛林不願意看到的。
她從第一場游戲上位圈追殺戰中就認識奧佳爾了,她是她第一個認識的游戲玩家,也是溟河系統中難能可貴的好人,她不希望這樣的小女孩也被黑暗吞沒,不願意讓恐懼也染上她那雙稚女敕的眼楮。
就算只有片刻也好,她希望能夠帶給奧佳爾幾分安全感。
奧佳爾了解了基本的情況後,便沒有再說話了。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好奇地看著窗外的景色,猜測她們現在到哪兒了;或者是湊到駕駛座前,看著導航儀好奇地提問她們還有多久才會到達目的地;亦或者是腦洞大開地猜測其他玩家現在在哪里,以及扮演著什麼身份……
但現在,她變得沉默了許多。
只是乖乖地坐在後排,任由洛林開著車帶著自己前往位置的目的地。
這沉默讓洛林有點兒擔心,她不禁抬起頭,看著後視鏡里的奧佳爾,她的臉色有點兒蒼白。
「奧佳爾,你沒事吧。」
「……沒事。」
「你是不是還處在被黑刃嚇到的狀態中?」
「……」
「別擔心,黑刃已經恢復理智了,只要不讓他身處狹窄空間,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的。」
奧佳爾下巴靠著膝蓋,蜷縮著身子,出神地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半晌,才悶悶的回答了一句。
「嗯。」
洛林嘆了口氣。
或許這個孩子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這一切。
她也不再說話,車內,又恢復了平靜。
洛林駕駛著汽車轉過幾個街角並直行了一公里後,導航儀上的光點逼近了紅點,她們來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已經廢棄的公園,孤零零地坐落在城郊。
天色已晚,公園里沒有任何路人NPC,只有幾只飛鳥孤寂地略過公園上空,停歇在公園的小樹林里。
您已到達目的地
導航結束
導航儀傳來了提示音,洛林與奧佳爾同時看了一眼導航儀,發現導航字自動關閉了。
「到了?那我停個車。」
洛林將車停到了路邊,她剛停下車,便听到四個車門同時傳來「 噠」的聲音。
原本上鎖的車門,被解鎖了。
奧佳爾看了看車門,又看了看洛林,眼神有點兒迷茫︰「姐姐,我們……要下車嗎?」
她似乎有點兒害怕。
畢竟車里才是最安全的,車外的公園陰森森、黑漆漆的,只有幾盞昏暗的路燈照亮幾塊狹窄的區域,看起來就仿佛九十年代恐怖電影中的經典畫面,似乎隨時都有殺人犯從那些陰暗的小樹林里沖出來殺人。
哦,說錯了。
在溟河系統,誰不是殺人犯呢?
「……沒事的,奧佳爾,第一聲警報還沒響起,現在還是安全狀態,可以下車。」洛林說著,解開了安全帶,「而且我們如果不下車,又怎麼知道法官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把我們引導到這個公園,一定有他的目的,我倒是恨好奇,會有怎樣的‘驚喜’在等著我。」
洛林說著,打開了車門,下了車。
奧佳爾雖然有點兒猶豫,但想了想,還是不希望一個人留在車里。
她搖了搖牙,也跟著下了車。